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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出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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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苑内,就在王朝鹤俯身欲行不轨之事时,义阳握住袖中的银簪,不到迫不得已,绝不受这屈辱。
突然,黑夜中一道寒气颤过,冷光扑面,刺人眼目。
剑刃薄似雪片,剑锋一条白线,狠狠刺进王朝鹤的胸口。
淋了血的红刃穿刺而出,剑尖的滴滴鲜血落下,仿佛开出了艳色的小花。
黑暗中缓缓走出一男子,一袭黑衣,整个人似浸在夜色中,极好地掩饰了他的气息。
义阳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脑中叫嚣着快跑,可全身力气被药物化了去,脚上似乎坠了千斤铁,只能无力地伏在床沿,惊恐地看着那黑衣人。
裴沅蹲下身,再三试探王朝鹤的鼻息,确认真的死透了,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大仇得报的快意充盈他的胸腔。
“你是父皇派来的?”虽然她知道可能性不大,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铮一声,锐利的剑抵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剑尖正对着她柔软、毫无防备的喉。
从来没有离死亡这么近过,义阳忍不住浑身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她闭上眼,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那人却收回剑,面对面逼近,直到彼此温热的呼气打在对方脸上。
忽而,那人的手刀落在她的后颈,打晕了她。想起之前受到的羞辱,他手中的剑微微颤抖,剑尖轻轻划过她如玉脂的背,留下一道殷红的线。
灯油尽了,火头跳动了几下,熄灭了,满屋漆黑。柝声敲过四更了。
不知过了多久,义阳被窗户吹来的阵阵冷风冻醒了,张开眼失神地望着安静的屋内。
疏冷的月光泠泠淙淙从窗棂流淌而入,洒下一片银辉,屋内空无一人。
“来人。”义阳一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到了,干涸的嗓子缺少水的滋润,像木头磨擦地面,听起来生涩异常。
屋外一片寂静。
照往常惯例,寝殿外时刻有侍女候着以备传唤,怎么会没人回应呢?
义阳挣扎着从床上撑起来,却突然感觉到后背发凉,一股子浓郁的血锈味儿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她伸手抚上背部,指尖触到了湿濡、粘腻的液体,在月光的照耀下,分辨出那是猩红的血,已经微微凝固了。
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涌进她脑中。
她居然没死?那个黑衣刺客究竟是谁?
义阳心中乱如杂草,走下床榻,想去铜镜前看看自己的伤口,却被不知名的东西绊倒了。
她揉着疼痛的手肘,正要大发雷霆,却发现绊倒自己的,是王朝鹤的尸首。
他面色发青,冰冷僵硬,胸口的大窟窿流了一地的血,已经发暗了。
刚醒来的义阳公主一口气没顺过来,又晕了过去。
别苑外,训练有素的禁军踏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跨过大门,朝寝殿走来。
——
贞元二年三月三,神策都知兵马使、左领军大将军王朝鹤于曲江行宫遇刺,当场身亡。
与此同时,成德节度使的第三子王士平已经揣着天子的任命状,拿着半边龟符,走进神策军的军营,将不服从者斩于麾下。
正值破晓,朝阳殷红,将白云染得似能滴血,滚滚从山谷升起。
御书房内有些昏暗,外头温暖的日光洒在大地上,里头却透着淡淡寒意与阴冷。
御用案桌上摆了一鼎游龙绕炉戏珠的香炉,涎香透过镂空的金制炉盖,缓缓飘散在空中,使人看不清天子的神情。
跪在地上的太监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仿佛一股无形的压力沉在背上。
“你再说一遍。”
太监吓得两腿发软,结结巴巴说到:“回、回禀皇上,据守城的将士说,一个黑衣人手持公主玉佩命他们开了城门,出去后不知去向。”
“下去吧,此事不必查了。”
德宗高坐于案首,揉着眉心,始终无法将金枝玉叶的女儿和杀人如麻的刺客联系在一起。义阳啊义阳,那天的曲江行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要雇凶杀王朝鹤,是怨恨朕让你屈身于他吗?
但天子心中是畅快的,不管是谁下的手,王朝鹤一死,神策军的军权便理所应当地易主了,倒是替他省了不少麻烦。至于新的神策军兵马使,他心中有理想的人选了。
诸藩之乱后,藩镇的力量被德宗大大削弱,但仍旧不可忽视。
其中,成德地区以恒州为首府,军事、经济实力在河朔三镇中首屈一指。
王士平身为成德节度使王武俊的第三子,是没有世袭权的,一生看到头也不过是武将,德宗便派人笼络其来长安做官,美其名曰是对王氏一族的赏赐。
一旦王武俊去世,便助王士平与长子王士真争夺成德军节度使的旌节,成功则最好,此后成德地区便在自己掌握之中,失败了也能让成德军元气大伤,左右都是好结果。
现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提高王士平在神策军中的威望,让他们心甘情愿接受这个天降的将领。
德宗手中的茶杯揭开又盖上,瓷盖与杯沿的碰撞声有规律地响着,直到茶水渐凉,才放下杯子,展开玉轴,提笔在绫锦上拟旨。
公主府中,义阳躺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的帷幔,她忘了自己是怎样走出曲江行宫的,忘了是怎么回到府上的,唯一记得的,便是那浓到呕吐的血腥味。一想到自己和一具尸体共处一室睡了一夜,她心里直犯恶心,忍不住干呕。
侍女流月跪在帷幔外,眼眶泛红,“殿下,您不吃不喝整整一天了,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的,奴婢求您了,把药喝了吧。”
义阳试图甩掉恶心的回忆,王朝鹤死了是好事,至少不用委身给阉人,应该高兴才对。
她深深吸了口气,掀开月白色的纱,扯出一抹虚弱的微笑。
窗户吹来的微风轻拂她的鬓发,似是安慰,似是哀戚。
那日回来后,义阳公主便开始发热,御医把脉后也看不出病因,只说受了惊吓,开了几帖安神药。
“殿下。”流月看她愿意见人了,喜悦之色溢于言表,连忙呈上一碗清淡的鸡汤,“先垫垫胃再喝药。”
义阳闻着鸡肉的味道,又是一阵干呕。
流月见状赶紧唤人撤走了鸡汤,端起一碗黑乎乎的药,“殿下直接吃药吗?”
义阳点点头,一口接着一口,喝着流月喂给她的药。
嘴里苦,心里更苦。
背上只是皮外伤,擦了药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留下了一些淡淡的疤痕,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但流月为她穿上衣袍后却放声大哭,跪在榻下:“殿下!都怪我!您打我骂我吧!”
当初若一直跟着殿下身边就好了,都怪她贪生怕死,不敢违逆阉人,她不敢想象自家公主面对穷凶极恶的刺客有多害怕与无助。
义阳坐在榻上,任由流月抱着她,安慰道:“此事不怪你,忘了吧,勿再提起了。”
噩梦一般的回忆就留在岁月的长河中吧,以后是明亮的。
这时门被推开了,一名侍女急急忙忙地小跑着,气喘吁吁地说道:“殿下,郭裕公公带着诏书来了!在前殿等着。”
当太监郭裕看见面带泪痕的侍女搀扶着弱柳较花般的义阳公主出来时,不由脸色一变,连行礼也忘了,呵斥流月道:“大喜的日子怎么哭哭啼啼的,喜气都被你哭没了!”
“公公这是何意?” 义阳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说一句话喘一口气。
“皇上赐婚了,恭喜殿下。”
郭裕弓腰行礼,双手拿起诏书,清清嗓子正要念,却被一把夺走了。
义阳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推开郭裕,颤抖着手将诏书展开。
义阳公主,王嫔所出,行端仪雅,礼教克娴,今及芳年,待字闺中。成德节度使第三子王士平,才德秀于天下,清约闻达朝野,晋封驸马都尉。潭祉迎祥,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愿垂记章典,永结同心。
她不可置信地往后退几步,脸色煞白,柳眉紧蹙,手中的诏书仿佛一块熊熊燃烧的炭火,从指尖灼烧到心中。
原本以为王朝鹤死了便能安稳度日,没想到逃过一劫还有一劫,转头就成为父皇拉拢实力派权贵的政治棋子,既讨好了王武俊,又笼络了王士平,两全其美。
明为风风光光的赐婚,实则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挂件。
抬头望着内侍将一箱箱金银珠宝、红血珊瑚源源不断往里头抬,堆了满满一个房间还放不下,只能摆在园中。
“殿下,吉时选在十月初六,” 郭裕将她的思绪唤回来,“礼部这两日会将吉服送来,商讨成亲事宜,驸马那边已经备好了。”
义阳跌坐在黄花椅上,还有回转的余地吗?
答案是否定的,在她的身后,是公主府上下一百号人,再往后,是上万的长安百姓,更辽阔的,则是王土上千千万万的子民,她身为天子的女儿,收到万人敬仰,也应当肩负起稳固江山社稷的责任。
义阳眼眶泛红,高昂着头不让眼泪掉落,朝太极宫的方向行了个礼。
德宗十分重视这一门婚事,命宰相亲自监督礼部操办,制定了众多公主参见公婆的礼节,婚礼隆重,花费巨大。
王武俊身在自己的藩镇成德,不愿动身来长安,德宗特意嘱咐公主派人前去致礼。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照例来说,公主下嫁,所依的君臣之礼压过了普通的家规礼法,不仅不用遵守所谓的妇道妇德向公婆行礼,反而凌驾于夫家之上,需公婆向她行礼。
德宗对这门亲事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大婚之日,公主府内所有侍女穿红戴绿,忙着为主子梳洗上妆。
生母王嫔不能出宫,只能差身边的老宫妇代替母亲的角色为她梳头。
老宫妇手握桃木梳,一边轻柔地梳过义阳公主的长发,一边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铜镜中的娇俏面孔漠然不语,仿佛一切热闹与她无关,长长的凤凰六珠步摇轻轻摆动,添了一丝生气。
王士平同样一身红衣,身前还系了个大红袍花,对身边的来宾笑得前仰后合,在她看来滑稽透顶。
走出寝宫的那一刻,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处处张灯结彩,正红色绸缎挂满公主府,可在她记忆中,却独自一人走在黑白的天地中,耳畔只有步摇珠子碰撞的清脆声。
吉时已到,驸马牵过莹白如玉的素手,挨个跨过火盆、马鞍和米袋,对着东方三叩九拜。行结发之礼时,需双方剪下少许头发挽成合髻放入锦囊,寓意丝缕相扣,永结同好。
可义阳公主不点头,没人敢上前剪她的头发。
老宫妇拿着驸马的一缕头发,一脸为难,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动。
王士平见状说道:“娘子,该有的礼节缺不得。”
义阳沉默不语,王士平索性拿起盘中的剪刀,试图剪下她的一缕秀发。
没想到义阳公主一巴掌扇过去,骂道:“君臣尊卑你吃到肚子里去了吗?怎么称呼本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