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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羞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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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唐贞元十一年,唐德宗次女魏国宪穆公主始封义阳,下嫁成德节度使之子、秘书少监王士平,公主恣横不法,任性骄横,致夫妻反目,惹得德宗大怒,幽公主于禁中,居崇仁坊,王士平幽于私邸,居昌化坊,不令出入。
贞元年间,义阳公主薨,追封及谥,至死未和好。
——译自《新唐书·列传第八》
新年正月初一,历时五年的诸藩之乱终于尘埃落定,德宗心情大悦,大赦天下,改年号为“贞元”。
“贞元”二字,出自《周易》,是“贞下起元”的缩略,有严冬已过,春日来临之意,原本是表示天道人事的循环往复、周流不息。但在德宗眼里,当然是希望“贞元”二字能让历尽劫难的国家在新的一年否极泰来、浴火重生。
三月三上巳节,长安城晴风丽日,玲珑的花灯挂满柳梢,蜿蜒在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上,仿佛一条横卧的披帛。
德宗赐宴曲江,王公贵戚倾都禊饮踏青,万乘出游,十里红尘匝地扬,引来长安城老百姓分列两侧驻足观看。
一位白发老头领着小孙女,目不转睛地看着街上的盛景,捻着八字胡感叹道:“多少年没见到这盛世了,小丫头你生得好啊。”
小孙女置若罔闻,没往心里去,只一脸认真地摆弄手里的九连环,她和隔壁家的臭小子打了赌,谁先解开就能赢一串冰糖葫芦。
突然,一个没拿稳,九连环从手里飞了出去,落在大街的车水马龙中。
小孙女想也没想,娇小的身体挤过围观的人群,一头奔向马匹。
驾车的太监一声喝止,前方的马儿受了惊吓,高举前蹄,挺身立起。
眼看着马蹄要踏上女童的背,一个黑衣少年利落翻身,足见轻点跃上马背,勒住了受惊的马。
此人便是裴沅。
白发老头赶紧冲上前抱起小孙女连声道谢,见官兵有围过来之势,忙退至一旁。
雕花漆金的马车中,义阳公主端坐上首,肤如凝脂,明眸皓齿,身着金丝绣的孔雀绫罗衫,腰上缠着珠宝镶嵌的裙带,正闭着眼睛沉思。
想起一会儿要面对的那个阉人,顿时心生烦躁。
忽然外面一声大喊,马车内剧烈晃动,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快搅一块儿了。
两鬓垂下的翠玉啪一声打在白皙的脸上,柔嫩的肌肤立刻泛红,她蹙起眉头,沉声吩咐道:“停下!”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惊扰凤驾。
太监将马车停下,齐刷刷跪了一地,“小人们该死,惊扰了公主殿下。”早听说这义阳公主任性骄蛮,肆行不法,是长安出了名的难伺候的主儿,在她手下出过不少人命,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
义阳的贴身侍女流月立刻上前搀扶着自家公主走下马车,轻声说道:“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楞头小子,冲撞了马车。”
义阳抬头一看,只见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郎五官分明,星目剑眉,身姿挺拔,细长黑眸死死盯着她。孑然独立间散发着冷傲的气势,与周围跪地的人格格不入,丝毫没有胆怯的意思。
她从小习惯了身边太监侍女的恭维与害怕,那凌人的眼神刺得她心里不舒服得紧,仿佛看不惯她的作风。
及笄之年的少女自尊心正盛,自小得皇帝喜爱的她见不得别人说一点儿坏话,乃至一个轻视的眼神,于是仰着下巴,语气中尽是荣宠加身的骄纵:“主动找死的人本宫还是第一次见。”
春光正好,落英缤纷,在脸前飘过的不知是花香还是人香,少年低沉着眼睑,睫毛下一片阴影。
他翻身下马,站直身子,神情冷淡地说道:“无意冒犯殿下,还望恕罪。”
居然一点也不怕,义阳大好的心情散得一干二净:“你可知那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胆敢目无王法私自骑乘,就罚你……从马□□钻过去,就当给本宫的马赔罪了。”
此言一出,一直垂眼的裴沅忽地抬起眼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即使多年后,义阳已然忘了他的容貌,可唯有那一双细长的鹰眸,如刀刻般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锐利、锋芒毕露、且危险,让她后背莫名泛起了鸡皮疙瘩。
“大胆!你还敢抗旨不成!”公主府的总管太监尖着嗓子喊道。
裴沅握紧双拳,他身负重任,一定要沉住气,不可逞一时威风。
父亲在诸藩之乱中战死沙场,本应享尽荣耀,可被当朝大太监诬陷为奸细,全家男女老少被流放边隅,给驻防兵丁为奴为婢,只有他一人在慌乱中逃出生天。背负着血一样浓的深仇大恨,他誓死要去报仇,不能被困在这儿。
只见那少年眼尾发红,一脸隐忍,眼底染了几分阴郁,匍匐在地上,朝马腹爬去。
瞧他真的要钻,义阳嗤笑一声,“还真钻?本宫最瞧不上你这种没骨头的人,滚开。”
裴沅心中长久隐忍,沉在骨子里化为近乎偏执的自尊,旁人一个眼神都能让他敏感起来,更别说以马胯之辱来戏耍他。
他的眼神逐渐发狠,阴骘之气爬满眼底,咬紧牙齿以至颚骨颤动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眼神?”义阳伸出两指钳住裴沅瘦削的下颌,微眯的双眼泛着寒意,自己看他模样不错才大发慈悲放他一马,可这人似乎不想领情。
裴沅执拗地与她面面相觑,脑中浮起父亲的面孔,忽而泄气。
“方才有个女童险些丧身马蹄之下,情况危急,一时未来得及多想,唐突了殿下。”
“你的意思是本宫管教下人无方,任由马车肆行吗?” 义阳公主故意歪曲他的意思。
“殿下品行如何,在下不敢妄语,但此事两侧的百姓看得清清楚楚,心中自有定数,殿下一问便知。”裴沅跪在地上,隐藏眼中的锋芒,毕恭毕敬说道。
义阳公主的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目之所及,百姓皆跪下行礼,不敢言语。一旁的老者抱着女童,看样子所言不假。
她突然觉得没意思了,“如此说来,你救人有功,应给些赏赐。”
说话间一把扯下腰间的佩玉,没轻没重地朝裴沅的头上砸去。
佩玉正中他额角,一颗血珠沿着鬓角滑过少年瘦削英气的脸颊,顺着下巴落入尘埃。
他低着头,义阳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自己有功则赏,有罪则罚,是个明事理的主儿,傲然一笑,伸出柔润的手说道:“流月,扶本宫上舆。”
待舆上的帷帘落下,太监赶紧起身牵马,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继续朝曲江行去。
无人在意地上的几滴鲜血。
暖春三月,莺飞草长,曲江早已野花攒动,江边的宴席上,方胜堆成五老,高糖列作八仙,麻酥千层,案酒百樽,站着坐着几十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他们是各家公子和新科进士,正在江边曲水流觞,吟诗作对,好不乐哉。
新国号伊始,百废待兴,是个广交权贵的好时机,其乐融融、水平浪静的表面下,实则暗流涌动,是恭顺于权倾朝野的宦官王朝鹤,还是重立党派与之抗衡,众人各怀心思。
一旦站错队,再想扭转就是难上加难。
德宗虽然解决了诸藩之乱,但面对当权宦官王朝鹤,仍无可奈何。
大唐有两大乱象最引人注目,一个是藩镇割据,一个是宦官擅权,这两大乱象是相辅相成的。
正是由于此起彼伏的藩镇叛乱让李唐天子对武将逐渐丧失了信任,才不得不把禁军兵权交给宦官,没想到却因此导致了宦官的恃宠擅权;而宦官掌握宫禁大权后,为了巩固权位,又回过头来勾结各地藩镇,致使那些跋扈藩镇越发骄纵难制,发动夺权的叛乱。
王朝鹤时任神策都知兵马使、左领军大将军,手握禁军的领导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太子见了他也要退让三分。
此番上巳节出游便是由他一手策划,为的就是划清敌我双方的阵营。
众人酣饮之际,一个小太监附在王朝鹤耳边小声说了句话,他玩味一笑,放下手中把玩的酒樽,无视众宾的询问,起身离去。
送上门的美味,岂有不吃的道理。
义阳公主的凤驾刚到曲江行宫,二十余名太监鱼贯而出,分列两旁,皆顶着幞头,脚踏皂靴,身着圆领宽袖的赭石色袍衫。
为首的大太监王朝鹤,衣袍上描金绣银,一看就知身份非同一般。
他便端着拂尘迎上去,接过义阳公主软若无骨的玉手,“殿下一路舟车劳顿,杂家已经在玉华池备好了宴席接风洗尘。”
一听到这细嗓,义阳就头疼,她向来不待见太监,从他们干政开始,父皇处处受其牵制,做了很多违心的事。
平叛诸藩之乱的大功臣裴少意与王朝鹤在朝堂之上是多年宿敌,裴将军战死后,无人与之抗衡,他便心安理得地接过神策军兵权,甚至将裴家赶尽杀绝。
父皇看在眼里,却无法动他分毫,这些她都一清二楚。
所以她打心里厌恶死这群阴狠毒辣、不男不女的太监。
强忍着恶心,义阳公主皮笑肉不笑地对王朝鹤说道:“父皇临时有要务,不能前来和卿同乐,大家随意些。”
“公主殿下肯赏脸,如陛下亲临,杂家心里高兴得紧。”王朝鹤细细摩挲着她的手,一步一步领着走,“杂家早听说这曲江的温泉常年如春,润泽肌肤,对女子极好,已经差人备好了。”
义阳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但没有成功,咬咬牙任由他带着走向玉华池。
“王公公慢些,本宫戴着金冠,头重脚轻走不快。”义阳以半撒娇半嗔怒的语气说出这话,她听闻王朝鹤最恨别人称他公公,于是起了好玩的心思,想探探他的底线。
果然,王朝鹤阴柔的脸色一沉,但立刻又换回原来的笑脸:“殿下脚上不方便,不如由杂家背着过去。”说话间作势要蹲下。
“不必了,王公公的身子骨孱弱,万一受了伤怎么办?父皇可是要怪罪我了。”义阳虚扶着他的手臂阻止他蹲下。
王朝鹤听出她话里的嘲讽,微笑着站直身子,甩了甩拂尘说道:“那算了,咱们慢慢走。”
现在给他难堪,等会儿有她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