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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番外一 ...


  •   “我伴在君侧,与喀吾合有过几面之缘,一直觉得是忠厚之人。而今我的伤势虽尚未好全,夜探喀吾合的府邸却并非难事。你在此等我的消息,若我三日未归……”苏凭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囊,“你便打开锦囊,自知如何是好。”

      那是一个靛蓝的锦囊,除了一角有一株兰草的暗纹,并无其他矫饰,肃静寡淡得亦如苏凭这个人。

      他心有惴惴地接过,告慰嘱托之言尚未出口,那个眉目峭厉之人毫无预兆地在他眼前碎成齑粉。
      他伸手去抓,徒留满手盈盈碎光,也捧不住,弥散至虚空中。

      光芒渐暗时,他慌张得快立不住,高声嚷起来:“苏凭!苏凭!你去哪了!”

      客栈的窗牗洞开,一阵风来,片片碎光便乘风而逝,他追逐不及,亦来不及多想,两手扒上窗轩,抬手奋力去够,却仍差之寸许,光晕湮灭,他整个人身子探出太过,失了平衡,直直栽了出去。

      季彣登时睁开了眼睛,眼里撞入绰约的人影,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可算醒过来了。”

      他被围在因她躬身倾泻而下的长发里,失重感仍在,季彣整个人依旧困在破碎的恐惧中,她自枕下抽出一方帕子,沿着他的鬓角擦拭着,“你是教梦魇住了,我喊也喊了,晃也晃了,你就是不肯醒,究竟梦见什么了?”

      帕子下的肌肉愈发僵硬,苏予望了一眼他涣散的双目,不再询问,只道:“你发了一身汗,我去同你拿一套寝衣。”

      她睡相虽好,却仍不肯受拘束,故而睡在外侧,一只足尖方趿入鞋内,一只臂膀便横在腰间将她箍在怀中。瞬息前方惊醒的人已随她一同坐起,背脊挺得笔直,依旧是戒备的姿态。她轻轻打在他的手臂上,“不闹我,湿衣服贴在身上,要着凉的。”

      他闻言,另一只手也圈了上来,力道收的更紧,苏予几乎喘不上气来,顾首要笑他的顽劣。

      “御医。”

      成亲后她几乎只称他的字,如今道一声“御医”很有几分无奈调皮的口吻。然而打趣他的话尚未出口,季彣的吻便自后狠狠地碾了下来。

      苏予唇上一阵麻痛,接着便教他拦腰拖回帷帐之内。季彣少有的粗鲁,苏予应对便有些茫然。他重重吻在她一身略显嶙峋的皮肉上,情热,哀伤,又虔诚。

      金钩响动之际,季彣的鼻尖亲昵地在她的鬓边蹭了蹭,扶着她的腰,音调低哑道:“转过去么?”

      苏予的意识有些空,喘息中露出一个询问的声气。

      “子托,转过去罢。”

      苏予为着这久不曾听闻的称谓愣神,这个空档内季彣已将她一翻,又冲散了她方凝结起的思绪。
      几乎天明动静方歇下,季彣同苏予擦洗时她便已支撑不住先行睡去,她侧躺在堆叠的锦被内,露出大半玲珑脊背。脊背上红痕深浅不一,足以控诉他的不知轻重。

      季彣长叹一声,将巾帕抛回铜盆中,亦不着寝衣,轻轻上榻,将熟睡之人搂在怀中,肌肤相贴,冷热相融,他方有一丝与她共枕的实感。

      *
      苏凭全身而退,当年的锦囊并无施展之地。王庭桩桩件件应接不暇,锦囊放入行囊,月氏回转大漠,他竟不曾拆看过。而哥舒离开、逝世,真相揭开,他落荒而逃,随身不过一个背在肩上的布包,回转都城,也再未踏足故居,好似唯有如此,往事方可烟消云散。

      如今要取锦囊,旧宅便非去不可了。

      季彣久久望着落满灰尘的铜锁,艰难地掏出了袖中的钥匙。

      旧宅他不曾变卖,他推开木门,吱呀声中,时隔五载,他终于踏入这伤心之地。

      初春时,石榴树挤满院中,绿意葱茏,他步履放得极慢,最后停在后院一角的墓碑前。

      十年爱恨,一抔黄土。

      季彣矮身,挽了袖子,将满冢荒草一根一根地扯下,而后轻车熟路地寻来了铜盆巾帕,擦拭墓碑上的尘垢。故而他不可避免地直视自己亲手提上的字——

      “季彣世彧之妻哥舒娜奇之墓。
      夫季彣立”

      他仍旧红了眼睛,指间捻着污帕,凝视已然明净的墓碑,良久终是无言。

      他抬手胡乱擦了眼中湿意,将一应用具复位,而后便去了书房。

      墙边置一个楠木书架,曾放满了各朝各代的医术,桌案上放有药杵,药筛,泥炉,银针,满屋是经年晕染略微苦涩的药香。他在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多少个执扇煎药的夜晚,耳边或是蝉鸣,或是落雪,他总以为会在此静谧方寸间了此一生。

      他曾视为的归宿之处,是一派衰草彭阳之像。人心肉塑,怎可不痛不伤。

      故地何堪凭吊,故人不可思量。是以他有片刻的犹豫,良缘已结,心愿已成,旧物如何,旧事如何,还需印证,还需推敲么?

      他蓦然一笑,笑这一颗心玲珑太过。

      他的指尖并不避讳楠木书架上的浮尘,摸到暗扣一摁,架中便跳出一个夹层来。他自夹层内取出一本书封陈旧的《黄帝内经》,翻开后书页中露出一个半旧的靛蓝锦囊。他指尖有些颤抖,却仍是将锦囊拆开,取出一卷纸条。他捋平那泛黄的信纸,那人桀骜不驯的字迹落入眼中:

      御医亲启:
      若凭此去不归,咯吾合不可信,则月氏上下,王庭内外恐皆在摩刹掌控之中。摩刹视我为心腹大患,落入他手,必除我而后快。介时御医切不可妄动,只需前去寻王庭守卫将军须卜络,令他寻到尸身所在,待祝羡孑一到,引他将尸身掘出,以月氏斩杀使臣为由带兵占王庭、除摩刹、平定月氏内祸,则不负使团亡魂,君恩嘱托矣。

      御医宅心仁厚,却不可为凭逞一时义气。埋骨何须桑梓地,凭既全大义,死而无憾,只求月氏之行圆满。御医知我,必然成全。凭九泉之下拜谢御医高义,遥祝御医医道大成,名垂青史,早觅知音。

      他来回看了好几遭,略略一扫,细细品读,兼而有之。他气的指尖发力,上了年头的纸张又薄又脆,发出腐朽的声响。他赶忙查看,见字条皱了半张,又懊恼起来,小心地抚平叠起,推回锦囊之内。思量着那人不会女红,便心安理得,毫无顾忌地狠狠扯紧了锦囊的带子。

      他信步倒在椅内,望着晴空下的起伏的尘埃,低咳了几声,暂缓喉间的干涩。

      他多少有些无理取闹,他心如明镜。

      彼时她不是他的妻,是那个手握青霜、杀伐果决的苏上将军,是那个背负罪孽、一心以死证道的苏子托。故而她这一封可称“遗书”的信内,以死做局,轻描淡写,反倒苦口婆心地劝他大局为重。

      回想起来,那句“早觅知音”终有几分刺目,她恐怕不知这一句到底还报己身,他亦不知,再见她已是语中之人。

      他侧目,院中曲径幽深。他曾自这里一路追逐那人,这片绿意换做白雪,她道:“你若改了主意,知晓如何走去北衙。”

      无怒无嗔,方显出冷情冷性。

      他最怕的,便是这一份冷情冷性。实际他与苏予的日子清淡隽永,他眷恋且欢喜,一如东郊别馆那一载,在他一个转身的间隙里,她便如游鱼入水、飞鸟投林,了无痕迹。

      她亲口承认心中有他,愿意嫁他。他在狂喜之后,无声岁月地流淌之下,他总要怀疑:她是真的愿与他相携一生还是一时兴起,她是真的放弃死志重向新生还是一时反复,她唇边绽起的笑靥是真情流露还是随意敷衍,她真的快乐吗,她真的甘愿吗,她真的……爱他吗?

      季彣两手掌根落在额角,而后来回搓了几下。

      他自知如此疑心生暗鬼,不好也不对,可渐渐他每日梦中皆是寻不到她的人,他喊叫呼告,她不现身,更不回头。他的恐惧便与日俱增。

      苏予身份特殊,他满腹心事无人可诉,渐成困兽。幸而他一月尚有五日休沐,只要在橘柚斋,她看得见、摸得到,他有实感,方可缓心中焦躁。

      西阳始坠,他出门托辞同僚踏春,归时将至,不可再生拖延。他将锦囊放入腰封之中,出门路经空荡的石碑前,却又驻足。

      他接下哥舒,不仅只为以一座旧宅、一院石榴相葬慰藉亡魂,还不想她做孤魂野鬼、香火无继,地府中孤单冷清。他本雇了一个老仆从看护宅院,焚祭香火。只是清明将至,老仆告假返乡,哥舒坟前便没有祭奠。

      他立在转角处,望向坟冢,久远的往日里,她会自那里转出,打着哈欠,眼中闪着困意道:“小御医,今天吃什么呀。”

      他一咬牙关,出门去了街尾,买回一篮祭奠之物,又生了火盆,将纸钱一张一张地举起,由火舌舔舐,他眼中倒映出阵阵明灭如同他与墓中人的跌宕起伏、花明柳暗。他下颔紧绷,嘴唇紧抿,沉默直至竹篮渐空、离别再即,方艰难开口道:“哥舒。”

      那人的名讳久未提起,唇齿间的陌生教他停了一瞬,才续道:

      “我不怪你了。”

      此话出口,他恍若卸下千斤之重,面上僵硬的轮廓与脖颈间迸出的青筋逐渐平缓,亦露出些如常的温柔:“愿你放下前缘,早登极乐,来生平安顺遂,无痛无灾。”

      他又将一物放入火中,却并非是纸钱之流,乃是一个纸糊的臂钏,火焰间,依稀辨得其上镂刻的缠枝牡丹的纹样。

      *
      苏予用过晚饭正要去药斋,在前院恰巧碰上季彣,天色堪堪暗下,她问:“回来得这样早,师父和迟重不曾留你用饭么?”

      季彣一愣:“师父年迈,并未前去。迟重家中有事,不便久留。其余人同我皆是泛泛之交,我便先行告退了。”

      “呀,那教行露将饭菜上灶热一热。”她的步子正要拐回原路,季彣伸手拉住她道:“别去了,我没什么胃口。”

      苏予侧目看他掩在夜色下的眉目,有一层极淡的忧色,不像是游玩当有的神色,走近一步鼻尖窜进一股烟熏之气,她一指他的袖沿,问道:“你这儿怎么黑了?”

      季彣一愣,苏予已在他身上连拍几下。他由着她,道:“恐怕是清明将至,郊外有人提前祭扫,路途中蹭上的余烬。不如我先去沐浴更衣?”

      “也好。”苏予笑道,“那我教松烟与你备水。”

      季彣应了,便进屋内除衣冠。脱下腰封时他摸索着,竟空空如也。他五内俱震,而后夺门而出,正碰上抬水来的松烟,劈头喝问道:“夫人呢?”

      松烟骇得水泼了半桶,抖着嗓子道:“夫,夫人吩咐下来,便去,去了药斋。”

      季彣一路冲撞到药斋,斋内苏予斜靠在椅中,闲适地翻着书,见来人发上无冠,腰间无带,不由笑出声来:“你不是沐浴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季彣见她眉目如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但他仍能分辨出她笑中的一丝狡黠,因而道:“你,你还我。”

      “还你?”苏予捉了书脊,笑意愈深,“我可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还你?什么东西这么宝贝?”
      她不肯认,季彣便要在她身上翻,腰间袖口翻了一道,仍是寻不见。苏予笑得倒仰,见人真要恼起来,方手腕一翻,靛蓝的锦囊便勾在指尖:“你回旧宅,奠哥舒便罢了,带这个回来做什么?”

      季彣的怔松不过一息,他自知满身是破绽,也不打算将她瞒死,只是不知如何将缘由和盘托出。可他如今满心只是要那锦囊,而苏予,背抵在椅上向后弯去。季彣身量高她许多,虚俯在她身上,竟是怎么也够不到她的指尖,他又顾忌着她的伤,一时不知是气是忧,粗声粗气道:“你先起来,伤要紧。”

      “你要先答我的话。”挂在椅上的人望着他,季彣鼻尖冒汗,见她执意如此,只得妥协:“好,你问。”

      “为何要拿这个锦囊?”

      “因这是你给我的。”

      “哦?”苏予挑起剑眉,指尖的锦囊便转了起来,随时有脱手之患。季彣心急如焚:“我,我梦见的。”

      “那些噩梦?”锦囊仍在苏予指尖晃着,“我又走了?不见了?不要你了?”

      她一针见血,季彣便泄了气,也不争抢,转身坐在椅子上。苏予脚尖一蹬,身子便轻巧地弹了回来,将锦囊摊在季彣眼前,“不要啦?”

      季彣叹了一声,将锦囊与她的手一齐握在掌中,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梦中情景。”

      苏予理所当然道:“因为你教我转过去啊。”

      季彣差些呛着,“这……这有什么干系?”

      苏予乐见他的局促,嘴角噙笑,然而神情凛凛,如断公案:“房中有术,名为龙翻。此术最类猛□□媾,故尤足男子霸占之欲。我为你妻,琴瑟和鸣,何来霸占一说,必然先失而后不可复得。况且帷帐之内虽无君子之说,但你向来忌讳我的旧伤,龙翻需我久撑,往日里纵然我肯,你也是再三推辞的。昨夜你如此反常,恐怕心中郁结久淤不疏,借此宣泄罢了。”她还要问那个面色青了又红的人,“季大人,本官所言可有错漏?”

      季彣尴尬至极又无地自容,只扯开话头,问她:“你竟然还知房中秘术?”

      苏予贴近在他耳畔道:“北衙诸事皆管,我自然诸事皆有涉猎,只是,”她转而正视他,狭长的双目清亮无比,“当年事态紧急,进退维谷。你应当猜的到,若遇不虞,锦囊之内,便是我的绝笔。你一时好奇便罢,特地带回橘柚斋,又费大力气同我争抢,你是想将这锦囊好生保管,然后日日夜夜提醒自己,我曾经是怎样将你抛下的么。”

      她话中的尾音上扬并非询问,而是婉结。

      他的心上漫上一层莫大的哀痛,呼吸一窒,仍顾左右而言他,衔住她的手腕要与她切脉:“我,昨夜鲁莽,弄伤你了么?”

      苏予按住了他行事慌乱的手,他便终于明白,他既然挑明,便不会由着他蒙混过关。他嘴角紧抿,将她的双手拢在掌心,放在唇边,声线抑制不住地颤抖:“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予儿,我不应当疑你,我,我并非有意。再过一段时日,我会调理好的,我能调理好的,你……不要……生我的气……”

      苏予难得怔住了。

      她感知到季彣的反常是在昨夜,初时她只是以为避子药停下之后,季彣心有不安,依旧不曾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罢了。

      直到在前院因锦囊眼熟,她顺了过来,方发似乎是她想差了。

      她不是不知晓他每一次休沐归家若不见她人影便会显出焦躁来,也不是不知晓他对当年之事仍有心结,故而她原本只想逼一逼他,引他将心事说出,如治水患一般,疏通之后,便有起色。

      是以她本以为季彣会有好一通的埋怨,因为她的确曾算计他、抛下他,要赴黄泉,与他此生不复相见。

      她不曾想过等到他一翻检讨,亦不曾想过他的恐惧竟到了如斯地步。

      她陡然想起大漠中二人的争执,他怪她怨她,最后不欢而散。她疏远他,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因为他良人在侧而男女有别。

      如果不是楼木榔求她,她恐怕真的不会再见他。她也不是不难过,只是于她而言那终究是往事,爱恨嗔痴先失了三分颜色,便不曾料到过了这许多年,季彣竟仍困囿其间。

      也不知是她于情事上太过迟钝,还是季彣粉饰得太过太平。

      她回神时,季彣躬身在一片阴影里,从头到脚透着一股颓然。她心中一痛,跪坐在椅中,两手捧起他的面庞,果真见他眼中有泪溢出。

      “世彧。”她因疼惜软了嗓音,开口却又先提不相干的事,“我的伤早便好了。”

      “你我成亲的半年后,师父同我切脉,当时便断言我已然大好,行动无碍。你为何仍然觉得我会伤着呢?”季彣眼中泛起一片茫然,便听她道:“世彧,你还没走出来。在你心里,我还伤着,我不够爱你,还做不到为你放弃死志。”

      季彣嘴唇嗡动,似要辩驳,却又无言以对。她的拇指温柔地拂过他的眼角,蓦然一笑:“你猜一猜,我什么时候对你动心的?”

      苏予话头换的太快,他已追不上了,索性试探着答:“东郊别馆那一年?”

      她轻轻摇头,语调如梦一般朦胧:“是你第一次喊我夫人的时候。”

      “那一日你同我束发的时候,我尚觉得我还没做回姑娘,便先为人妇,很有几分荒唐在。可你与我簪花的时候,笑若春风,暖意融融,教我惦念了许久。”

      “我与你同屋而寝时,你每回梦魇喊哥舒时,我都会醒。最后一次在高附城,我很想抱抱你,又觉此举太过亲密,并不稳妥,便就此作罢。”

      “你外放时,我从未遣人去打探你的消息,但自青州发来的每一份密报我定亲自拆阅,只要青州无疫,你便平安。”

      “放弃死志的确不是因为你,而是方井叫我明白活着不是罪孽,是希望,是馈赠。可在云山安顿后,我……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季彣随着她一句一句,整颗心愈发颤动甚至于激荡起来。他在她坚毅的眼神间终于顿悟她缘何要在他面前少有地剖白,印证一般地,她道:“世彧,情爱中当有的心动与煎熬,我不曾向你提起,却不是我不曾有过。我以为日久见人心,我与你携手共度,你会明白我的真心。”

      “如今看来,这些并不足以令你安定。”她稍稍俯身,轻触他的鼻尖,气息交缠间,她未曾合目,反而好似要望入他心中一般,“世彧,而今的苏予,无病无痛,贪生怕死,唯恐不能与卿共得白首,了此余生。”

      她一顿,深深纳了一口气,道:“我很爱你。”她又觉得份量太轻,再描补了一句:“你从来都是我的良人。”

      她在向他诉衷肠。

      那些危机四伏的日子里,一身铜墙铁壁内,她将心埋在深渊之下,无望地爱他。

      与她往日绝妙的机锋相比,这样一翻辞令竟显出笨拙来,可她仍旧使尽浑身解数自证,分明这人平生最不屑为之的便是陈情。

      季彣知道自己在哭,且有泛滥之势。

      他不知这是喜极而泣,还是受她感动,只知他的确想要亲耳听她的担保,但他不敢索要,甚至不敢表露。而她机敏地察觉,未加怪罪,反而亲手奉上,直白得有些莽撞。又正是这样的直白,这样的莽撞,终教他心中的枷锁渐渐消融。

      她的指尖自可知他的泪水汹涌,她不知如何更好地安慰他,便一下一下地浅吻在他唇上。她狭长的双目垂出一段温柔又情深的曲线,落在他眼中有千般爱意、万种风情。

      他仰面顺从地回应,指尖虚搭在她的背脊,纵使情动亦不敢发力。苏予引着他的手,紧紧环在自己腰身上,口中呢喃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泥塑的。”他的吻落在她的颈上,依旧轻柔,故而苏凭在他肩胛处一摁,居高临下地激他:“我喜欢凶一点的。”

      季彣眼中便生起一簇火来。

      他将她按入怀中,鼻尖是药香混着女香,甜苦交错,旖旎顿生,手上便失了控制地扯她腰间的系带。

      苏予昏昏沉沉地想,松烟和行露的规矩很好,不得吩咐,不会闯入药斋,那便……

      锁骨之上被狠狠啮咬了一下,季彣双目中的火愈发热烈,舌尖舔舐过咬痕还要讨伐她:“不许走神。”

      苏予露出了几点笑声,并未得意太久便教季彣托住起往桌案上一放,她终于惊呼出声:“我的书!”

      话音未落,季彣便已腾出一只手来一扫,何止是书,案上之物,无一幸免地落了满地。

      始作俑者毫无歉意地同她道:“一会为夫与你捡。”而后,痛快地堵了她的嘴。

      衣衫曵地时,纵使月光熹微,她满身伤疤亦无所遁形。

      苏予多少有些害怕这个时刻。与美感无关,她对己向来坦然,但季彣尚无法无动于衷。

      伤疤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形态各异,而她的肤色莹白。季彣曾对她道,第一次窥得全貌,便觉得她便如同一樽皲裂的白瓷像。那时他尚可暗自品评,于动辄雷霆万钧的苏凭而言,这样一副身躯自有破碎而坚韧的美感,而将这白瓷收入心中之后,那些断裂的骨节,割破的血肉,那些年她悄无声息独自挨过的苦痛便尽数,加于此身。

      即便再情热,他看见这一身碎裂,也要眼红的。

      这或许苏予会尚且顺从地涂抹祛疤生肌的药膏,她知道,他每一次都在想,身为医者,他始终没有办法更好地保护她。

      可他却总是忘记,他已经救过许多次她的性命了。

      今夜的季彣平静且安然,他亦袒露,光洁的肌肤与她相对,眼底是一片沾染尘埃、浸透烟火却仍能令她倾覆的明净。

      她仰倒在桌案上,望着这样明净的他略微失神,有那么一刻迷蒙地想,或许自己真的是丑陋的。

      而后便听他道:“苏予,我爱你。”

      她的心紧紧一缩,接着剧烈地跳动,她只得无措地看他俯身吻在她左肩贯穿伤口上。

      没有哀伤,没有自责,没有痛苦,只有一份澄澈、干净的爱意。

      气力迅速地流失,她伸手,环抱住他的双肩,藤蔓一般地依附上去,如愿地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她曾是走在刀锋上的人,以为凡事留三分清醒在身,便可把控自己不受任何掣肘迷惑,可原来他也可以彻底地掌控她——

      只要累累伤痕上一个虔诚的吻。

  • 作者有话要说:  锦囊出现在第10章,这个番外修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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