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仗》椒聊之实

37、第 37 章

　　她已不是头一次在他身侧醒来。
　　在高附城内，她转醒时第一眼便是他踏实的睡颜。彼时进退维谷，二人虽以夫妻之名瞒天过海，心却如同悬在万丈深渊，怕有一步的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只有在高附城入王廷之前的那段时日，二人同榻，不必担心在一茬又一茬的官兵搜查下露出破绽，他方睡得安慰。若先醒的是他，他便起身去张罗早饭；若先醒的是她，她会看他一会，只觉他这一张面容在眼前，天地都行到了静处。论起此间缘由，那时她以为不过是季彣虽生的不算一定一的漂亮，倒也算清隽非常，加之常年春风和煦的做派，令人心安是情理之中。
　　双目触及他灰白的鬓发，她方信自己身处尘世而非梦境。他睡在她身侧的被褥之外，身上盖了他的大氅，然一双手却是抱着她的。
　　她着实不忍他蜷在大氅里，将被子一翻，欲与他盖上，他却抬手一挡，略有些含混不清地道：“不妨事，我不冷。”苏予动作一顿，轻声问道：“我将你闹醒了么？”他摇摇头：“这半年我几乎夜不成寐，昨晚托你的福，尚睡了一个好觉”他睡得惺忪的眼半睁着，抬手牵着她的衣袖，又道：“你再睡会吧。”
　　她依言躺下，迟疑方问：“你的头发是因你夜不成寐方才如此么？”他抚了抚鬓角，道：“倚老师之言，我这是神思俱伤之症，心中郁结难解，久则有性命之忧。”她眼中霎时涌现的痛惜竟教他心中有几分得意，他隔着被褥将她揽入怀中，笑道：“老师到底疼我，替我在圣上面前讨了假，教我好生修养。这天地之大，景色各异，我只想来云山看看你可曾安好。如此这般，我来到此处，你在我身边，我心结已解，你又何需忧心呢？”
　　苏予抬头白他一眼，道：“你自己便是大夫，行事素来稳重端方，怎能如此不惜自己的性命。”他闻言挑眉看她，苏予顷刻便少了一二分底气，又将头低了回去，鼻尖抵着他的脖颈，好一会方闷声道：“性命是自己的，怎有旁的人去寻死，你便不好好过活的道理。”他缠着她青丝的指尖一停，她听见他的喉间低低笑了一声，道：“可是这世间若无你，便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苏予心中一痛，突然发觉即便二人相识有这么些年，她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他。
　　自迷雾岭开始，从来都是他来迁就她。因为她是将军，他是太医；因为她是病患，他是大夫。季彣的性子虽好，也绝不是没有脾气的。譬如在永恬居的时候，她总是闷不住便想溜下床铺走几步，教他知晓了，一张面容便要板起来，少不得要说她几句。譬如有时伤口疼得厉害，她便不肯喝药，本来也不是非活不可，季彣怎么连哄带逼都没有用，最后铁青着一张脸，一碗药泼在雪里，隆冬腊月里单衣坐在院子里坐着，谁劝都不添衣、不回屋。医正来求她，她无法，走到雪里豪气云天地将一碗药灌下，他不理，她就再灌一碗，如是三四回，他方起身收拾了药碗回去。
　　他此番心中憋着一股气而来，却终归也只是在昨日呛了她两句罢了。她伤重两次，已是虚弱之体，他再恨也狠不下心折磨她。她以为他是大夫，见惯生死，有些事时日一长他便看的开了，却教她伤的这一头灰白。他不过三十又二，她心中那个神采奕奕的端方君子，神思灰败得如同暮年。
　　肩上的旧伤忽的纠在一起，疼得她双目发黑。季彣发觉不对，见她捂着左肩，自榻上坐起，抬手便解了她的中单，将衣领褪至肩下，她的伤口虽然狰狞可怖，却并无复发的迹象，他不由问：“你这伤口没什么大碍，你是别处疼得紧么？”
　　她抬手点了点他蹙起的眉心，强撑着牵出一个笑容：“季彣，我们成亲吧。”
　　季彣没搭话，只是看着她，似乎在揣测此话其中的真假。
　　她身子微躬着长发散在因大氅和被褥互相堆积而显得杂乱的床榻上，额上疼得浮起了一层细汗。她衣领敞着，露出了雪青色的诃子和肩上青紫的伤口。
　　不是他不信她，只是她此刻说这些，太像胡话。
　　她抓着他的手，借着他的力气勉强起身，正色道：“我知你虽不与我置气，心中却也怨我走得太过轻巧。如今你我皆是只有半条命在的人，何苦蹉跎下去。”
　　季彣双眉仍蹙着：“故而你是年岁大了，想嫁人了。”
　　“不，我是心中有你，想嫁人了。”她眼中已泛起一片水光，颤声问道，“秋叶已落，西风仍在否？”
　　这一刻，他等的太久。
　　辰时已过，窗外已有街贩的叫卖声，其中热闹绝非在风湖旁的萧瑟秋景可比。暖阳在他二人之间投下一片长长的光影，他们如此相对的次数已数不过来，可她眼中，无论是轻蔑还是淡漠，都教人觉得指尖她肌肤的温度是一派虚无，冰冷得令人心寒。都不似此刻这般，狭长的双目里是好似春水一般的情意，他的整颗心都跌了进去，只怕是一场大梦，又怎么会不愿娶她。
　　“你当真？”他哑着声问。
　　她一笑，眉眼宛若两弯弦月：“当真。”
　　季彣抖着手将她的中单系好：“待我们回京，去采办一些成品用的礼品，若忙不过来，我去请迟重帮忙。至于主婚，你我双亲皆不在世间，你看由老师代劳如何？”她将下颌搁在膝盖上，长发便顺着肩膀一下溜到了身前：“这些我都不在意的。”季彣捞她进了被子里：“你不在意也要办，不然总是有人张罗着替我说亲，你可怎么办？”苏予眼睛一亮：“有人替你说亲？何时？何处？怎么说的？”
　　她这一副乐得看戏的模样气得季彣一时语塞，良久方在她额上轻敲了一记，苏予也不躲，在他耳畔浅浅的笑：“成亲事宜都听你的，但一会我要回趟云山。”季彣低头看她：“你住下便是，回云山作甚？”
　　“我换洗的衣服都在云山。”
　　“街市就在一旁，顺便替你置办一些。”
　　苏予忽的玩心大起，斜眼睨他：“你我未过六礼，住在一处，于礼不合吧？”季彣挑了挑眉，被子一掀，扯了搭在架上的石青外袍便往身上套。苏凭问：“怎么？你要去何处？”
　　季彣回身一笑：“去买些龙凤烛，总归你不在意也不讲究，今晚便教他合礼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