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305、第四十七章 祛蠹除奸（1）

　　吴王府失火，在子夜时分，正好被领一众北衙禁军巡逻的左右骁卫大将军吴岩发现。
　　这一夜，是陈荣过继为吴王嗣子的当晚，秋霜繁重、菊花满庭。吴王妃刚在厅堂前送完前来祝贺的宾客，正悄悄摸着眼泪跪下对着别苑方向叩谢皇恩。
　　她身为正妃终于有了名义上的儿子，且是皇长子下降给她，岂不感恩戴德。“妾嫁到吴王府二十余载，日夜期盼有个孩儿，也为吴王纳娶四五十个妾。期待子嗣绵延。谁知天不顺我愿，是陛下、皇后爱惜吴王和妾。荣儿得皇后亲自抚育，眉清目秀、伶俐乖巧。天恩浩荡，此后是为吾儿耶！”
　　她低声念叨，彼时正情真意切时，忽然听到从王府最深处出传来“走水、走水”的呼声，呼声之厉，犹如魔鬼大笑，把她吓得立即站起身来。
　　王府靠近正厅的南面有一院道场，丹炉似柱、残香弥尘。火苗是从丹炉里飘出，与一旁的荻花丛相遇，濒冬衰草遇火就着，顺着北风直朝最正厅延伸，荡涤浊秽的空气迅速弥漫到皇城内，青蓝的天空很快被灰黛色的烟雾淹没。
　　吴王妃反应及时，从侍女手上抢过陈荣直朝大门逃去，身边的侍从也跟着跑。庆幸的是，吴王刚将最后一名宾客送走，府门还大敞，一群人很快涌到长白街上。
　　天空星耀、苍穹澄明，地上混乱不堪。如有人观此天象定会发出一声感慨：大自然从未偏颇过谁，只有心思缜密的人才是制造麻烦的始作俑者！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说得便是这时节。拙劣的手段又一次在皇城上演，可见对手已不顾体统，不害怕奸夺名位僭犯身份而招致天下讨伐。
　　“陛下，是有人指使臣的姬妾纵火……臣已亲手杀了她们。臣惭愧啊……”陈阁哭哭啼啼，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肥胖的身体伏在地绻成圆球。
　　听他唠叨，原来是报告所有可审查的活口全部死了。陈询只好问：“荣儿无大碍？”
　　君王关心一个孩子的安危。陈阁再笨也不敢懈怠，“无碍，无碍！现在臣的王妃抱着她在别苑外。”
　　“尽快送给皇后，你的王妃也先暂居别苑。”陈询又问，“当时只有人纵火，并无人想伤害荣儿？”
　　陈阁这回愣了愣，老实答：“无人。”
　　“皇兄，你啊！”陈询无可奈何，“你怎不想想，选在荣儿过继当日放火，难道只为证明你还迷恋修道、不务朝政？荣儿才是他们的目标。”
　　“这——这怎么回事呢？”
　　“现在告不告诉你也无关紧要。吴王府烧了就烧了吧。你府上的女人没几个好的，除了你的王妃。”说到这里，陈询眼光残冷，问，“现在府里还有谁在？”
　　“王妃要臣将家里的忠厚、靠心的家仆全带出来了。她怕还有姬妾闹事，将她们全部锁在府里。”
　　“火已扑灭了？”
　　“还在烧。不知为何，没人来救，臣也无能为力，只好带着王妃、荣儿来见陛下。”
　　吴王妃原来还有此心机！
　　“好！索性你的府邸全烧了吧！”
　　“啊？陛下，那是臣居住数年的屋子，臣，臣不舍啊！”眼泪又从眼眶里落下，连下巴的胡须也湿了。其实他不舍的是那些女人，舍不得房子怎会不找京兆府去救火。
　　陈询一肚子火，看他的模样，又觉得好笑。仍严肃道：“蚋、蚁、蜂、虿，皆能害人，何况五哥娶回来的乱七八糟的女人们。五哥想一想，你修道多年，纳妾的数量比你的岁数还大，你这些女人们，有的还去禁军衙署闹过事，现在又纵火了，其中还有不少与少府监绣娘来往，那些绣娘有几个是干净的？卑劣之人，死不足惜。你的府邸，朕一定要烧掉！”
　　陈阁被君王的气势吓住。他不敢相信这还是他从前认识的文弱自谦的陈询！
　　只听陈询似乎在自言自语：“敌人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说你要不要杀了他？众生芸芸，朕会怜惜弱小、忠厚者，却不能容忍无德、卑鄙者继续为所欲为。”
　　“五哥。”他又唤道，甚是柔和，如同呼唤婴儿，“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保你、五嫂和荣儿的安全！宫里的诸王宅邸空着，你先住到那里去吧。”
　　此话明了。
　　“陛下。我的陛下啊！”他嚎啕大哭，天真和懵懂登时消失，“你我是兄弟，可你我只曾在正源书院一起读过书。他们——他们也曾在那里读书，可是现在剩下的还有几个啊？我受过薛王的挑唆，我该死！我后悔啊。陛下，我无德无能，我对陛下只有忠心……”
　　他语无伦次，却道出自己此生的好与坏，不留半点，只有真诚。
　　真诚。有真诚就够了！不是吗？走在人群中，还有多少真诚呢？陈询厌恶极了邪压正的过去和现在，如果能抓住一点儿真诚，何尝不也是对自己的救赎！
　　明处的较量马上就要开始了，他真的乏了，他不能再迟疑下去。于是他朝陈阁挥挥手，也是向自己的寡断挥挥手。
　　忠玉扶着吴王走出了御书房，陈询的眼睛落在他们的背脊上，直到消失在门框里，也落在飘飞的落叶上，落叶又落在空旷的地面上，直到被风吹走。他就势跌坐在身侧的椅榻里，闭上眼睛。
　　几颗相思子让对手逼死了乔小郎，边云也受到威胁，若不是将边云举家搬到京兆府尹府居住，边家也要遭毒手；曾华在明狱受到非人虐待，因为看管他的狱卒是韦氏的人，要逼他歪曲抹去章家的开渠功绩；千叶玫瑰正引发朝廷和南罗国的误会，为此君王派出使南罗的使臣正悄悄走在前往至城的路上；胡延江的密报令人不安，支援楚王的兵马未回班师回朝，就突然遭到来自司马清庭的打击，这预示着巨渡郡、西凉郡已经反叛并成功联手楚王造反了；曹翩从峰塘林西送来的急报送抵御案，是考虑派兵部的卢淮晟和司马清焕领兵前往？司马清焕能去吗？他到底是司马清庭的亲弟弟；正源书院刚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裴周靖被人攻击受了重伤，一名非常文弱的韦氏子弟也死在现场，御史台感觉审查棘手……随着吕管叛军的消灭，新的纠纷层出不穷——因为敌人知道朝廷把目光对着他们了，他们派出的唆使和离间的人发挥了作用。改变旧制的确会引起很大的波动，刚刚确定的军制，对忠厚的臣子来说，也就是一次新君临朝的变革，且此项变革有利于朝廷稳定，但贪婪无度的臣子却视为破坏自己利益的蛮政。混乱持续，不在沙场上，在人心的挑拨，以一些琐事或糗事呈现……
　　自古以来靠强权和残忍得到的权势不会长久，所以他想施展的是平和、温暖的手段。春天播下一颗种子，夏天养育一株苗，秋天枝叶间挂起果实，冬天枯萎的茎叶又来滋养根系。循环是自然的道理，付出和给予也是为了得到和接纳。他相信冤冤相报没有结果，所以他从先民的经验里寻找答案，哪怕在寂寂无闻的岁月里编撰《大鄣律》和《山水志》，他亦在律法的空隙间留下温情的注释、在地理环境的描写里寻找上善若水的理想国。
　　他本不想杀戮，奈何敌人要他以杀戮来稳定朝局。君王是个矛盾的个体，可以温情、可以残酷，或时而残酷、时而温情，他有自己的判断标准，奈何他的性情无时不被人左右。他走过的路，是鄙视和寂寞堆砌，其后是嫉妒和对抗组成。与他相逢的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目的与他交往，亲爱的和热爱的，权衡自己的也权衡身边人的得失，敌对的和仇恨的，只会用更锋利的剑刺痛他的心脏，只有泛泛之交的和隔岸观火的，才会等着他去行动，然后再和前两种类型的人一样或与他亲近、或与他离析。
　　可是，可是，理想是多么难触及啊，只在意念里徘徊，无法让他对着现实直达胸臆。乱世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果要拯救万民、如果要流芳百世，作为君王还是要做君王该做的。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何况从他出生以来，他的母亲、哥哥、爱人、知己、仆从……还有很多因他死去的戚属，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哪怕有的还活着，可谁不是承受过或多或少的劫难才苟活下来。难道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就要放过曾对他们下手的人的命？难道因为活着的人承受过、就可以翻篇不去计较？明月星空总在天亮时被太阳淹没，花草树木也因被年轮消杀。他对这些什么也掌控不了，也许只有手心里的权力，可以改变一点人和事的生杀权。
　　“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1）”
　　手边，有一本书放置在案头，他张开眼睛随手翻开一页。看到的一段是几天前他去正源书院齐斐扬念给他听的。
　　“生于微而成于著……生于微而成于著。矫正初生的小错，用力小而收效大；挽救已暴露的大害，往往竭尽全力也不能如愿。可惜啊，君父一生都在逃避细微处的危险发生，却越阻越多。何也？”
　　“乌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2）
　　“礼纪崩坏，天下始以智慧、武力互相争雄……是啊，是啊！君父以为只要国朝繁荣到顶端，享受习惯的人就只会享受，不会有其他非分之想。其实呢，他们要了房屋还要金银，要了女人还要土地。君父之过，是不念兄友弟恭、子孙和洽，纵然有襄王美谈、梁王之顺，全在于他二人一个娴雅不慕权力、一个愚笨不上台面，而凡博学出众的皆往生不在了。子孙中更不要说，死去的都是贤德的，活下来的多半是有毛病的、或是年幼的。无休无止的欲望，全都在各自心里。道貌岸然的、口是心非的、心肠歹毒的，只有一个目的——满足自己的欲望。”
　　“我何尝不也有自己的欲望？”他在自嘲中醒悟，其实一直以来他都以欲望反省自己。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惠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3）
　　“是呵，是呵！”他放下书，又闭上眼，“从小，母亲常说，仁厚。一个人以五项长处来制服别人却做不仁义的坏事，谁还敢和他融洽相处呢？ ”
　　他自语。马上自省登基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他相信，常自省是对自己仁慈，是救赎；是对他人仁厚，是帮助。
　　唉！在杀伐前，做这些、念这些、想这些，也许只是想给自己下一步行动找个借口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尚且如此，他还能怎样？青山还在，细水长流。如果举起叛旗的是投机取巧之辈，如果万邦子民只要一个栖息之所，祛蠹除奸，是君王该有的责任。
　　一阵风吹进来，夹裹一片树叶飞到书上。
　　他拿起刚想扔出窗外，又一转手，丢到手边的蔷薇花盆里。
　　弱叶无辜，他不轻易丢弃，送它入土，是行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