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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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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瓦罐被大力扫落,磕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粉碎。
年稚双手支撑剧烈起伏的身体,猩红双瞳瞪视散落在黑暗里的瓦罐碎片。
“来得真快,啊?”他声音喑哑,每一个字都好像是牙齿缝挤出来,地上的瓦罐没有动静,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绕着破败的屋子转了两圈。
“怎么还不把我这个漏网之鱼收回去?”
一片死寂。
暗淡的烛光照亮他略微癫狂的神态,在身后拖拽出巨大的阴影,将那片地带笼罩回黑暗。
他忽然冷笑:“你的叶临天又需要我了?这次扮演什么炮灰?要我怎么死?难怪我这样一个天理不容的家伙竟然走了大运复生,还白得了这样一副好资质。”
他歪头思索片刻,嗤笑:“是十方谷,榕奴?那个吸收了榕树妖的草木之精的半妖。让我想想,是给叶临天收服十方谷的吧?最后,嗯,同样挫骨扬灰?”
“又是法则震荡,你定好的剧本角色提前死亡,捡回我这世外之魂垃圾再利用?”
虚空中,那不可触及的浩大存在伸出无数意念,条条奔涌向那站在破屋里的渺小尘埃,编织成一个巨大的茧,把他包裹的密不透风。
却,连他的衣角都不敢触碰。
【我想你了。】
蕴含无穷道意的声音在年稚的识海里响起,一双充满思念和悔恨的眼睛自遥远的空无之地望来,紧紧凝视祂许久不见的少年。
年稚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这玩意儿也懂得思念?”他坐回桌子,给自己又倒了碗水灌下:“同样的套路你要玩两遍?高高在上的天道竟然也懂得下三滥的手段,欺骗一次还要我再上一次当?”
他忽然指向院子:“滚出去!”
屋子里再次死寂,冬夜寒凉犹如一个巨大的冰窟窿。
谁也不知道那玩意出去了没,年稚又灌下两碗温水,却手脚冰凉,无论如何也暖不起来。
什么狗玩意!
年稚唾了口,衣袜未脱,四肢摊开,躺到了床上,睁着眼睛,没有半点睡意。
屋外的风悄然改变了方向,先到火炉里转一圈,烤干了冷气,然后悄悄钻进卧室,丝丝缕缕地把安魂香不着痕迹地灌进毁容少年的鼻息。
渐渐地,少年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汹涌的睡意潮水般涌上来,很快失去知觉。
一个高大的黑影悄然出现,雕塑般静静站在少年身前,半晌,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缓缓弯腰,轻轻摩挲他不安的睡颜,从爬满瘢痕的额头,紧闭的眼皮,挺翘的鼻梁,到苍白的唇瓣。
睡着后的少年脊背蜷缩,像一只不安的猫儿,连睡梦中也时刻警惕。
祂越凑越近,最后,吐出的鼻息甚至与少年呼出的热气深深地绞缠,勾勾搭搭,再也分不清是谁的。
【年稚……】他低低呢喃,把这个名字从心里捧出来,放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品尝。
祂度过无数岁月,注视这个世界新生又毁灭七次,旁观沧海化作桑田,群山崩塌,文明起又覆灭。
从来不知道,原来三百年是这样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空茫,祂似乎又要变回曾经无喜无悲,无知无觉,无形无体的那个法则执行者。
年稚猜得没错,这个身体确实是命运线里未来的榕奴。
但是,祂,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唤回他。
他走得太过决绝,魂魄散得那样不留余地,祂找遍山川湖海,钻进兽腹石林,飞到云端,挖入地府,终于完整地收回了他的魂魄。
祂欣喜若狂,准备了世间奇珍异宝,碧海鲛花迎接他的复生。他却毫不怜惜祂的思念与悔恨,魂魄就是散而不凝。
最后,竟然还要求助于那该死的命运线。
祂第一次违背法则,于是,那不可抵抗的命运线中,一个棋子又出现了问题,法则再次出手,复生了世间唯一的世外之魂。
【这次,我会选择你。求你,再垂怜我一次吧……】
祂拥抱住祂瘦弱的少年,感觉胸腔里从来不存在心脏满足得发疼。
年稚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环顾四周,各色摆设破旧但十分整洁。
想起昨晚出现的家伙,心情一下子落到谷底。
他起床,准备去收拾昨晚砸坏的瓦罐,目光就扫到桌子上完完整整端端正正的瓦罐,凑近一看,草木之精在里面不紧不慢地吞吐绿色雾气。
哪个家伙干的非常明显。年稚嗤笑一声,抱着瓦罐来到院子。
今天依然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打扫干净的小院亮亮堂堂,就是没有多少人气儿。
把瓦罐放到平坦的空地上,让阳光正好照进罐内,又起身去滔了一勺水,倒进瓦罐。
沁凉的水漫过草木之精,它吞吐绿雾的速度明显加快,打眼一看,像一条活泼的绿色小胖鱼。
做完这,他感到腹内空空,饥肠辘辘。做凡人这点不好,肠胃娇弱,一点饿都不行。
坐在温热的大石头上,不舍地把眼睛从草木之精上拔走,压下蠢蠢欲动吸一口续命的心思。
算了,它已经够凄惨了。
昨天他已经检查过厨房,真的是空空如也,不知道原主是怎样解决饥饱问题的,他的视线转到墙角。
昨天,那条毒蛇还没有从刀鞭刑阵里出来。
然而,他不想再啃土腥味十足的烤鱼了。
犹豫了一秒钟,他来到埋着刀鞭刑阵的阵棋角落,那里空空荡荡,跟院子的其它地方没有两样。
他蹲下身敲了敲阵棋,然后退开,不一会儿,一个女童凭空掉落。
花青原本健康红润的面色苍白如纸,浑身无力摊在地上,不时无法抑制地发抖。
但她外表没有一点伤,连发髻都平顺整齐。
年稚耐心地等花青缓过劲,才不紧不慢开口:“你现在选择做妖还是重入轮回?若直接轮回,你下辈子可能就能直接做高高在上的仙人。”
花青喘着粗气,响起昨晚那千刀万剐,铁鞭加身的痛楚,浑身反射性地颤了颤。世间怎会有这样残酷的刑法,要怎样冷酷的心才能忍受那样日复一日的折磨。
太痛了,她无数次目睹自己碎尸万段,下一刻又生长出血肉,无数的刀鞭无情袭来,她大声尖叫,嘶声厉吼,全都淹没在鞭子舞动的铮铮声里,最后,她的脚下全是她的血肉,她站在肉块堆成的小山上,乞求一切早些终结,乞求一个利落的解脱。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当她神智麻木,以为这折磨永无止境时,忽然所有的刀鞭化作烟尘,腥臭的血海肉山融化,疼痛瞬间褪去,她回到了人间。
阳光明亮刺眼,她眯着眼睛,仰头望着高远的天空,恍恍惚惚间,就听到年稚再次询问她的声音。
刀鞭刑阵中,她许多次期待绝对死亡的降临,叫她进入一个没有痛楚的世界。但是,当她再次见到世间太阳,她又改变了主意。
“我还是选择作妖。”她气若游丝,意念却无比坚定:“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做蛇……”
说着,大股大股眼泪沿着虚弱的面颊流淌下来。谁知道转生后会是天上仙还是地底虫,更何况,转生后的花青还是花青吗?
即使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妖,也这样拼尽全力地想活下去。
年稚俯视这样的蛇妖,忽然真的后悔昨天杀了她。
他仿佛看到了天道下的自己,纵使渺小如同蝼蚁,也不想屈从命运那狗娘养的安排。过早地看到自己的结局是一件太过可怕的事,于是他千方百计地去规避,去谋求生路,以为找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不成想,是另一场处心积虑的操纵。
他又确认了一遍:“刀鞭之刑乃加在神魂之上,若你哪日神魂无法承受了,便会神魂受损,轻则盲目痴愚灵智全消,重则神魂破灭,魂飞魄散。你确定。”
花青犹豫了一瞬,重重点头。
年稚满意地笑了,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有一天,叶临天碰到这条毒蛇会怎样?一条狡猾、偏执、贪婪、坚定、能屈能伸,拥有绝世容颜,却与他不死不休的毒蛇。
一定非常精彩。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惊才绝艳风姿高砌的女子,一见到叶临天就仿佛猪油蒙了心,丢掉全部尊严,如同赏玩的宠物般簇拥到他的身边。
即使作者给他开了挂,但已经衍生成真实的世界,恋爱也要讲究基本法吧?
他如何也忘不掉自己风姿飒爽的师姐,与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神色落寞地坐在叶临天身后,看着叶临天大发神威骗取其他女人芳心的场面。
那是梦魇,也是警钟,告诉他剧本的力量无法抵抗,他依然走在剧中,正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
可惜,他被天道再次骗了过去。多么狡猾下三滥的天道啊,难怪催生出这样一个命运之子。
年稚心里冷笑,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
他不是一个好人,或者说他曾经是一个好人。
让那剧本去见鬼吧!他,要彻底搅浑这摊水。
于是,他微笑着把一枚阵棋递给毒蛇姑娘,告诉她这是养魂阵,又抛出一个诱饵道:“等我解决完榕树妖的事情,就教导你正统的妖修修炼方法,并修复你的蛇身,甚至提升你的血脉。只要你一直令我满意,我,可以让你成龙。”
毒蛇姑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珠,被成龙的辉煌激得热血沸腾。那是,多么伟大的、遥不可及的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