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精卫》阳华六出

6、启程

　　“国主！”

　　巽芳目光一凝，正好见到姜垣挑帘而入的身影。

　　经过这些时日的打磨，原本还有些青涩的祭司飞快成熟，渐渐有了当年老祭司的模样。

　　“咱们族人和岛上仙灵相处得如何了？”

　　巽芳开口，蓬莱族人擅驭灵气，区区修筑之事自然难不倒他们，真正令她悬心的，还是和岛上仙灵相处一事。终究岛上仙灵在此居住了数千年，又难免没有桀骜不驯之辈，万一无视了应龙命令，怕是不好收场。

　　但姜垣却是眉头一展，双目带着欣喜之色。

　　“正要来回禀国主，最近族人和岛上仙灵相处颇为融洽，已经有族人尝试和仙灵缔结契约了。”

　　“哦？”

　　巽芳心中一喜，如今蓬莱族实力孱弱，正需要岛上仙灵作为强援，族人要是能得仙灵之力，那真是再好不过。

　　姜垣见她脸上阴云一扫而空，自己也跟着有了笑意，道：

　　“昨天我还听织室的针线上人说，咱们既然蒙国主大恩，全须全尾地活出来，还搬到应龙庇佑的祖洲上生活，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同岛上仙灵缔结契约，本就有利无害，咱们又怎么会抱着从前的规矩不放？”

　　“这就好。”巽芳点点头，眸中闪过几分说不清是自责还是感慨的光，“这些时日，我追忆从前，总觉得太过懒散，不是弹琴奏乐，就是寻幽览胜，倒连身为王女该做的事都忘了。”

　　“国主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倘若不是您，咱们就算能得救，也会有更多伤亡。要不是您与驸马和应龙大人有旧，恐怕咱们也无法搬到祖洲。”

　　骤然听见长琴名号，巽芳心尖不由颤了颤，沉默着转过头，看向窗外。

　　一根枝丫斜斜地伸进窗棂，吐出几朵娇嫩红香的海棠花，虚幻而灿烂的阳光自天顶垂落，照在海棠上，也照亮了庭院中新起的应龙雕像。

　　几个垂髫童子头戴花环，手上牵着仙灵幼崽，正在祭司的引导下似模似样地对雕像行礼。旁边几个大人搬着从蓬莱岛转移过来的东西，走过时眼底都对应龙雕塑含着感激。

　　如今重获新生的蓬莱，倒是可以不用她操心了。

　　巽芳收回目光，暗暗演练过无数遍的话语此刻正在心头翻滚。

　　“我只是心有所感罢了。大祭司，在蓬莱岛上立碑的事，做得如何了？”

　　那日她在雨神指点下窥破命运，蓬莱天灾后的事，她自然也不曾错过。

　　长琴远渡中原寻找合适身体，却不料发生意外，花了好大功夫才能重返蓬莱。谁知到了蓬莱岛，只见华屋丘墟，满目凋残，心中所爱更是不见踪迹，不由悲恸欲绝，从此日渐入魔，以致引发乌蒙灵谷血劫。

　　如今长琴尚未铸成大错，岂有不设法挽回之理。族人在祖洲上安顿下来之后，她当即命人在岛上勒石镌金，细细记述蓬莱天灾始末以及她和族人的去向，以免长琴误会。

　　“蓬莱石碑已经完工，不知国主可要一观？”

　　“这是自然。”

　　……

　　半日后，巽芳缓缓伸手，将一盏清酒浇于地面，清酒入地即干，似是身在九泉的族人已接受了这份供品。

　　蓬莱死难诸人除了实在寻不到的，都已经被妥善安葬，块块石碑立在墓园中，族人的身影似乎若隐若现。她抬眼，目光在最前方的巨大石碑上流连了半晌，指尖笼在袖子里微微一动，一道微不可查的印记就烙在了石头上。

　　长琴生性多疑，单单石碑记事怕是不足以取信他，但若加上只有他们两人才知晓的暗号，那就万无一失了。

　　此番重归故园，跟来的祭司们都有些沉寂，过了好半晌，才有人开口：

　　“国主，祭拜也已经祭拜了，接下来可是要回去？”

　　“回去？”巽芳笑了笑，脸上不知何时已有了决绝之意，“你们回去吧，这次出来，我打算再去中原走走。”

　　祭司们顿时大惊失色。

　　“国主！”

　　才升为毕月祭司的泉芝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将升起的惊骇压了下去。

　　“可是我等有什么地方侍奉不周，让国主动了……放弃咱们的念头？”

　　“并非如此，只是我个人的私心罢了。”巽芳摇头，决绝的眼底含着一分歉意，“驸马数年未归，我早就忧心如焚，想再去一趟中原，结果凑巧撞上天灾……如今族人依然安顿下来，我也就想着，是不是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话音未落，就见角落里的小祭司眼神闪烁，嘴里嘀咕着什么。

　　“驸马虽说跟了国主多年，到底还是中原人，而中原向来繁华，依我看，驸马这次回去，指不定被什么迷了眼，不想回来了——”

　　“住口！”

　　泉芝顿时厉声喝止，又转身过来向她请罪。

　　“国主，属下管教无方，请国主降罪。”

　　巽芳眼神轻飘飘掠过沉默请罪的毕月祭司，和角落里脸色发青的小祭司，亦是深感无奈。

　　当年她和长琴成亲，族中就隐隐有些怪话，不过见她和长琴恩爱数十年如一日，这才渐渐放下芥蒂，接纳了长琴。如今蓬莱遭此大难，驸马却一去不回，也难免族人会多想。她倒是明白长琴回不来的真相，可那真相，却绝对不是普通族人能够接触的。

　　“毕月祭司，背后妄议国主，该怎么惩罚？”

　　泉芝微叹了口气，闷闷回答：

　　“背后妄议王族，当禁闭三月，夺一年俸禄。属下管教不力，也当夺去半年俸禄。”

　　“你心中有数就好。”罚过之后，又难免想在族人面前替长琴开脱几分，“另外，驸马去往中原，是有正事要办，如今多年不归，怕是糟了什么不测，我实在放心不下，这才想去中原一趟。”

　　“国主与驸马感情深厚，实在令人羡慕。”

　　虽不曾像那小祭司一样脱口而出，但泉芝也着实不乐意让巽芳离开祖洲，依旧保持半跪的姿态劝谏道：

　　“但中原能人异士众多，连驸马都脱不了身，可见危险至极。再者，中原人口繁盛，驸马却只有一人，国主往中原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还是让属下派人去找驸马吧。”

　　巽芳摇摇头，驳回了泉芝的请求。

　　“中原我早就去过，只要不冒犯那几个名门大派，倒也算不得多危险。你们贸然派人去，到了中原地界，恐怕还不如我自己熟悉，要是惹出什么祸事，反倒不美。”

　　泉芝一噎。

　　“既然国主心意已定，属下也只能祝国主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巽芳抿唇一笑，恰似山花开放，灼灼照人眼目。

　　“眼下咱们一族已经安顿下来，又有你们几个，我也可以放心了。”

　　她走出愁云惨雾的墓园，走到碧波荡漾的岸边。

　　天光落在水面，荡出万顷波光，修缮一新的沦波舟静静靠在码头边，打开的舱门正等着来人进入。一只白喙赤足的怪鸟衔着土石飞过，鸟喙一张，水面就现出一朵小小浪花。

　　巽芳眯眼看着那只精卫鸟，一时有些发怔。

　　她已竭尽所能地想要救回族人和长琴，可在她面前的路仍旧满是迷雾。但，即便看不到希望，她也会像精卫鸟那般，日复一日地努力，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

　　舱门咔嚓一声合上，水波一阵翻涌，沦波舟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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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后，一叶灵舟劈波斩浪而来。

　　船首一人身形颀长，气度温雅，恰似芝兰玉树，但就是这芝兰玉树般的青年，此刻脸上却写满焦急。青年随意掐了几个指诀，近在眼前的岛外结界就无声消失。

　　结界刚一消失，青年就迫不及待地驾船驶入，下一刻，焦急的脸色就变作了惶恐。

　　随风拂来的灵气不像以往清正且生机盎然，反而带了一股让人心惊肉跳的……死寂？

　　青年紧紧咬住唇角，不顾魂魄才遭受一次重创，一味摧着灵舟前行，待行至蓬莱岛近前，满眼惶恐彻底变作了绝望。

　　“怎会……如此……”

　　青年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废墟，只觉口中一片咸腥。

　　“我不过是……离开得久了些，怎会……如此……难道……我这一生……注定寡亲缘情缘……凡我所爱，皆会离我远去？”

　　青年踉踉跄跄地踏上石板路，任凭本能把自己带向远方。

　　此时蓬莱地形丕变，道路支离破碎，更有妖物从天灾过后的邪气中诞生。青年没走多远，就见一抹粉色在石柱旁若隐若现。

　　“区区魇魅，也敢在我面前假扮巽芳！”

　　青年曲指一勾，就有铮然琴音在半空响起，那魇魅惨叫一声，留下血迹匆忙逃走，他也无意去追，只沿着记忆里的道路走向王宫。

　　一路行来，只见满目萧然，处处皆是断井残垣，许多宫殿像是被洪荒巨兽啃了一口似的，凭空消失不见。青年立在断崖前，神情恍惚。

　　此处曾是他和巽芳起舞奏乐的琴台，不远处还有两人幽会过的相思树，而如今……

　　什么都没有。

　　青年只觉自己支离破碎的魂魄像是被人撕烂了又随意拼合起来，无处不在疼痛，无处不在颠倒混乱，也不知走了多久，额头猛地撞到一块硬物。

　　青年捂着额头爬起来，目光突然凝固在石碑旁的金边瑞香上，原本空洞的眼神终于泛起一丝神采。

　　片刻后，青年庆幸地长出了口气。

　　“还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