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精卫》阳华六出

4、祖洲

　　仿佛凭空打了个焦雷，绮罗脚步戛然而止，眼神惊愕地望向巽芳。

　　“蓬莱国主，你……说什么？”

　　一时失言，巽芳也有些后悔，但既然已经说漏了嘴，那就没有再掩饰的余地。

　　“绮罗大人。”巽芳脸上露出苦笑，“在下并未虚言，我夫君他的确喜欢弹奏这首曲子。”

　　天灾尚未降临蓬莱时，她和长琴常常在莲池高台弹琴奏乐，随风起舞。既不需要忧心天灾，国事也有父母操劳，无忧无虑，简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

　　只可惜，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

　　龙女绮罗缓缓吐出一口气，却仍有些不敢置信。

　　“蓬莱国主，你的意思是……你那位驸马，就是昔日乐神？兴许，他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曲子，又把它学过来了呢？”

　　“这不可能，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根本就……”

　　巽芳猛然收声，颇有深意地瞧着龙女绮罗。

　　“龙女大人，事关昔年隐秘，不知可否请绮罗大人保密？”

　　绮罗面上露出复杂表情，最后终是叹了口气，在凤首箜篌处设了个结界。巽芳张了张嘴，眼前似乎又浮现出衡山初见的场景。

　　“当年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只有四五岁，而且离群索居，终日藏在衡山的山洞里，根本就没有学过任何乐理……他的眼睛看起来既凶狠，又虚无，根本就不是这个年纪所该有的眼神。”

　　长长裙裾在珊瑚台上飘然拂过，蓬莱国主抿了抿鬓边碎发，神情悠远迷离。

　　“我当时迷了路，外面又有可怕的妖怪，于是我就求他，让我在洞里里留宿一晚。他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我跟他走进山洞的时候，看见山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文字，诉说着一个人累生累世的孤独与痛苦……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悲伤寂寞，几乎要把我整个人淹没……”

　　“……后来我才知道，石壁上记录的人，叫做太子长琴，而太子长琴，就是那个孩子。我当时并不知道太子长琴是什么仙人，只是觉得可怜，就把他带回了蓬莱……后来的事，想必龙女大人也知道了。”

　　巽芳凝视着凤首箜篌，笑颜依旧，却多少带了些难以言喻的苦涩。直到这时，绮罗这才带着三分讶然，三分疑惑地开了口：

　　“想不到，公主竟与乐神有这样的缘分，只是绮罗有一事不明，还请公主解惑。”

　　“当年乐神与钟鼓等人不慎打塌天柱，被天皇伏羲打入轮回，生生世世皆为孤寡之命，按理说，转世之后应当不会再有前世记忆，驸马殿下他……又为何记得从前？”

　　箜篌应和着海潮自顾自鸣奏，比原曲更多了几分暖意，可巽芳却总能听出一股凄风苦雨的味道来。

　　“因为长琴他……”蓬莱国主顿了一顿，像是连说出这话都觉得心痛难忍，“从未入过轮回。”

　　“他曾告诉过我，在他被天皇罚入轮回之后，就有天将把他押往夜神阎罗处。在途经榣山时，他舍不得此地风物，便请求天将开恩，让自己最后向此地告别。然而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谁也不想看到的事。

　　“一个上古龙渊部的铸剑师看上了他，便以玉横收走了他的魂魄。后来更是以血涂之阵撕开仙魂，将他命魂四魄投入剑中，成就了一柄名为‘焚寂’的邪剑。剩下那二魂三魄不甘消散，便强行动了渡魂之术，附在了铸剑师之子，角越的身体中。”

　　“后来那铸剑师又用各路神仙精怪的魂魄铸造了几柄邪剑，合称为‘龙渊七剑’。七剑一出，立即惊动天庭，派出天将剿灭龙渊部。在部族灭亡，失去焚寂之后，角越投入铸剑炉中，自焚而死。从那以后，他……为了活命，便常常动用渡魂之法，哪怕在衡山遇见我的时候，也是如此。”

　　身体受伤尚且觉得难熬，魂魄撕裂，永世分离，又该是何等痛楚？

　　经受渡魂之术的身体往往无法支撑太久，他这一次前往中原，恐怕……也是为了物色渡魂之术所需的肉·体。

　　“渡魂之术……”绮罗闻言皱眉，有些不赞同道，“强行夺舍他人身躯，糅合魂魄，怕是有伤天和。但乐神殿下若是不用这种法子，怕也不能等到国主……”

　　龙女凝眸沉思了半晌，又道：

　　“罢了，还是不谈起国主的伤心事了，国主下一步打算干什么？”

　　“龙女大人可知道，东海上有一处洞天日月，名为祖洲？”

　　……

　　数月后，准备妥当的巽芳再度进入沦波舟，在蓬莱众人不舍的眼神中飘然远行。

　　那天她和龙女绮罗无意中谈起太子长琴，不知怎么的就从乐神想到榣山，继而想起在商羊梦境里看到过的黑龙来。

　　看着水底自在畅游的鱼儿，摸着袖口的龙女鳞片，巽芳心头流过一阵暖意。

　　她记得那条黑龙名为“悭臾”，乃是太子长琴千年前的挚友，也是害他被打落凡间的罪魁。宫殿山崩塌时，在场所有人都无力再逃脱废墟，是那头黑龙夭矫飞来，把持有太子长琴命魂四魄的百里屠苏带走，而持有长琴二魂三魄的少恭却被它彻底无视。

　　她既然已经预见了这一幕，自然不肯再让这种事发生。再加上祖洲有结界保护，内里仙灵成群，哪怕琼田里长的其实是操纵尸体的焦冥，也只需要放把火就够了。

　　实在是一处天然适合安身立命的所在。

　　虽说这里早有主人，但天界战龙的庇佑，对眼下元气大伤的蓬莱族却是有益无害。就算是为了族人，她也少不得把长琴的面子拿出来，让悭臾点头了。

　　剧烈震动之后，沦波舟顺利通过了海底暗流，进入祖洲地界。巽芳踏波而起，果然看见岛上花木扶疏，一派仙家景象。同行的两位祭司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俱都露出满意神色。

　　“国主，这就是咱们以后要搬来的地方吗？我看这里灵气充沛，是个修行的好地方哩。”

　　“角木，慎言。”巽芳喝止了祭司，警惕地感应四周，“此地有条法力强大的应龙停留，咱们能不能在这里修行，还得它点头了才行。”

　　巽芳当先踏上岸边祭坛，随着一道光闪过，顿时消失在原地。

　　……

　　祭坛传送之后，又是一重天地。

　　八轮明月高悬夜空，不知名异兽的巨大骸骨散落各地，光带般的道路从石山夹缝中延伸而出，两个祭司试探地踏出一脚，激起一圈涟漪。

　　“果真是洞天福地！”

　　几人又沿着光带走走停停，偶尔打发几只不长眼的灵兽，又随手取了些从天上掉下来的灵物，也不知走了多远，才来到一处宽阔洞穴中。

　　一进洞穴，巽芳就感到一股凛然之气，身后两名祭司也踏前一步，摆出了御敌阵势。

　　两头异兽不知何时出现，人身、鸟翼、蛇尾、马足，手中长矛不住挥舞，似乎要将他们逼退。

　　“孰湖？等等，孰湖不是在崦嵫山修行么，怎么又到了祖洲了？”

　　不离身后祭司惊呼，一块发着光芒的龙鳞从巽芳袖里浮出，角龙气息顿时充斥了整个洞穴。

　　“二位守护，在下是奉龙女绮罗大人的命令，前来拜见应龙前辈，并没有打搅两位修行的意思。要是二位不介意，可以给在下指一条路么？”

　　两头孰湖在龙鳞浮出时就停下了赶人举动，此刻更是低鸣交流了几句，最后放下长矛凑了过来。

　　巽芳只觉身子一轻，就被孰湖放在了背上。

　　都说孰湖喜与人亲近，更爱抱人举人，此话果真不假。

　　只用了一盏茶时间，仙兽孰湖就掠过了长着“仙芝”的琼田，拐向了一条隐蔽小道。越往里走，祖洲内部幽暗阴寒的特性就越发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浓郁的草木灵气。在这里，巽芳甚至还看见了高大异常的榣木，以及生长在榣木附近，青叶赤花，光华遍照的若木。

　　两头孰湖在河边止了步，把三人放下后就迅速离开，饱含角龙气息的鳞片自动浮出来，循着某种力量向前飘去。

　　“国主？”

　　“无事，这里没有危险，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巽芳心知这是应龙悭臾在引导她，便安排两名祭司原地休息，自己一人跟着龙鳞走了出去。

　　龙鳞一路飘到一个临水高岸上，才停了下来。她刚从林子里出来，就远远瞧见了一张摆在高岸上的琴桌。

　　桌上还摆着香炉，炉中残香熄灭，却仍有细微香气萦绕，似是主人刚离开不久。

　　巽芳蓦地感到一阵惆怅，抬头望月，只见月轮圆满无缺，光辉如水银泻地。

　　琴台尚在，斯人却已逝去，空余一轮明月，照耀古今。

　　如今太子长琴的二魂三魄魂力未尽，还有一丝生机，若是等到几百年后百里屠苏降世，那一切就再无转圜之地了。

　　她叹了口气，走上高台，接着就看见水下黑影舞动，一只硕大龙头探了出来。

　　正是战龙悭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