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金橡树与红蔷薇 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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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生活在罗马城的人来说，萨沃纳是文明世界边缘的乡下地方，所以当家主选中加百列为亲善工作的人选时，家族里同龄的小辈们都如逢大赦似得长舒了一口气。但加百列倒是挺喜欢这座城市，这里的房屋整齐不像罗马城那般杂乱无章，空气清新不似罗马城那样污浊，河水也不像台伯河每逢夏季就会恶臭难当，更重要的是生活于此的人们没有罗马人的勾心斗角。
“尽力去博取德拉·罗韦雷的信任，让他相信咱奥尔西尼家族毫无保留地倒向了他那边，不对，应该让他相信咱们从一开始就是和他站在一边的。”临行前维吉尼奥大伯拍着他的肩膀嘱托道，“和他家的小辈搞好关系，可能的话，能勾搭到他的一个女儿就再好不过了。”听起来对他社交能力与长相充满了信心。
但即便是加百列这种12岁的孩童，也是知道如此重担万不是自己能够独自承当的，所谓亲善不过是人质换了个说法罢了。他身为家主的侄子，有成为人质的价值，但说到底不过是次子的次子，如果局势有变，作为弃子也不会太心疼就是了。
再加上家中的孩子们大都有家长的庇护，为人父母有几个舍得把孩子送入险境？唯有他的父亲保罗在犯病后神志不清，才会觉得这是个历练的好机会，以至于主动请缨推荐自己的孩子。
如此一来，加百列就成了“亲善”工作的不二人选，满载着全家人的希望上路。这一路上也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
本来预计旅途的终点是法国阿□□翁，谁知朱里亚诺深谙兵贵神速的道理，已经回到了意大利，两支队伍刚好迎头撞见，倒是替加百列一行人省下了不少工夫。
亲善队伍才遇上德拉·罗韦雷队伍的前锋，还未自报家门，便被成排的十字弓与火绳枪瞄准了。
加百列赶忙高举右手，稳住手下人的同时表示自己并无恶意。
在报上自家名号后且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后，对面队伍里走出一骑，马上的骑手是位身穿板甲的魁梧中年人，只见他揭开面罩，仔细端详了一番亲善队伍打着的白底红玫瑰旗帜，这才点了点头，“是了，在下吉安·多梅尼科·奥尔西尼，乃是朱里亚诺枢机主教的护卫队长，待某前去向兄长请示。”
队长退入队伍中，少时，带着两位身披红色法袍的男人并肩骑行而来。
“我老远就闻到了玫瑰的香气，还以为是误闯入了某个花园，却不想是有一朵小玫瑰长错了地方。”稍年轻的那位打趣地说道，“敢问你是迷路了吗，孩子？”
“这朵小玫瑰被挖出来做盆栽了，正要找买家呢，请问二位谁是买主？”加百列配合着对方的玩笑反问道。
“失礼，鄙人是拉斐尔·桑索尼·里阿里奥。”说着那人又指向了年老的那位，“这位板着脸的仁兄就是你要找的人了。”
加百列看向了另一位枢机主教，那是位初老的男人，应该是开始慨叹力不从心的岁数了吧，但其结实的体魄却未见衰老，须发皆漆黑如铁，双眸更是矍铄，就像这漫长的行程丝毫没有消磨掉他的精力。他就像是锻打红热的铁块，刚强且炽热，加百列心中想着。
朱里亚诺伸出了右手。加百列遂将背后的长剑取下交给侍卫，下马步行上前，在对方手臂缠绕着的锁链上亲吻了一下，然后交出贴身藏好的信件。
朱里亚诺剥开了信封上印有玫瑰图案的红色蜡封，面无表情地读完了信上的内容。信里开出的条件应该很优厚，如果朱里亚诺没有感到惊喜的话，要么是他提前预料到了，要么是他掩饰得很好。
这条老狐狸，加百列心中暗道。自己的未来就掌握在这条老狐狸手中，而信中的条件有多少能够兑现，很大程度上了决定自己的命运，一想到这加百列就觉得命途多舛。
之后奥尔西尼家的队伍就像跟班一样走在后头，到了德拉·罗韦雷宫后更是直接被收缴了武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加百列安慰着自己，更不要说如果对方真有歹心，就凭自己手下这几个伴当，即使全副武装也是十死无生。
马夫将坐骑牵去马厩，总管则为每个人安排房间，两位枢机主教径直走向屋内见孩子去了，把加百列一人撂在了花园里。
花园内怒放着粉红的百合花与艳红的秋海棠，在阳光下斑斓一片煞是惹眼，可以看出是受到了花匠良好的照料。
如果是罗马的贵族，应该不会单纯种花，八成会在庭院中央修建一片巨大的树篱迷宫吧，哪怕一辈子也未必会走进迷宫里玩那么一次。
加百列找到了一张大理石桌，便顺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可是屁股才刚挨着椅面，便传出了刺耳的嘎吱声。吓得他一跃而起，以为这椅子风吹日晒已经腐朽。
“谁会在花园里放这种椅子啊！”
加百列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并非家庭常用的但丁椅，而是萨伏那洛拉椅。这两种椅子结构类似，都是由弯曲的木条交叉形成沙漏状，在沙漏的上半部分铺上椅面，区别在于前者使用的木条都结实粗壮，坐上去给人以宽敞坚固的感觉，至于后者嘛……这种以苦修士的名字命名的椅子，正如其名，坐上去几乎就是一种折磨，它通体由纤细的木条构成，一不小心就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让人感觉屁股下的木头随时都可能垮塌。因此这种椅子只允许正襟危坐，是禁欲的修道士以及想教育孩子正确坐姿的家长的不二选择。
没办法，加百列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在萨伏那洛拉椅上，大气都不敢出。等里阿里奥来叫他的时候，早已是浑身僵硬，腰酸背痛。
加百列揉了揉腰，跟上了枢机主教的脚步，一起来到了会客厅。红毯的尽头是一张象征权威的高背椅，坐着这座庄园的主人，而红毯两边各有一排萨伏那洛拉椅，最靠近主人的两把椅子已有人落座，应该是德拉·罗韦雷家的孩子吧。
一男一女两位孩子同时起身，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动作轻盈优雅有如舞蹈，加百列注意到他们起身时椅子完全没有发出声响。少年少女不像参加正式场合那般盛装打扮，应该是希望加百列不要过于紧张，女孩穿着有蕾丝妆点的素白长裙，男孩纤细的双腿被白天鹅绒的紧身裤衬得更加修长，上半身则是宽松的丝绸白衬衫。
两位孩子和加百列差不多年岁，女孩要稍高挑一些，应该是姐姐。令加百列震惊的是面前二人的美貌，他们的外表完全不似朱里亚诺那般坚硬，反而充满了柔和美，就像是从同一原石中精心切割出的两块珠宝。姐姐是个美人胚子，如果放在罗马一定会被各大家族抢着联姻吧。
至于弟弟更是惊艳，那一头红金色的秀发像是掺了蜜的火焰，又像是橙黄色的郁金香。至于那浓密睫毛下的冰蓝眸子，则不禁让加百列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阿尔卑斯山湖群的那个清晨，那时山巅的积雪正在融化，冰水滋养着蓝宝石般的湖泊，那时的父亲也还没有那么疯狂。
加百列沉浸在回忆中，半晌才反应过来，摸摸后脑勺说道：“我是加布里埃尔·奥尔西□□吉尼奥之侄，保罗之子，今年12岁，你们称呼我为加百列就好。”
“我是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雷，今年也是12岁，大家都叫我弗兰。”少年先自我介绍，“我是朱里亚诺主教的……侄子。”
朱里亚诺看向了弗兰，眼中满是慈爱，完全没了加百列一开始遇见时的严峻。他打断了弗兰的话：“你不是想要和这位少年交朋友吗，一上来就说谎可不是维持友谊的正确方式吧？”说着，朱里亚诺转向了加百列，“还是开诚布公比较好，其实弗兰并非吾侄，而是我的私生子。”
此话一出，会客厅内的几位都将惊讶的目光投向了朱里亚诺主教，不知道他在外人面前公布此事有何用意。虽然神职人员与情人生下私生子的事时有发生，但是这些私生子都会被伪装成侄甥在未来继承父亲在教廷的政治遗产。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每个人的屁股都不干净，也就没有人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最后也就变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朱里亚诺主教从高背椅上站起身来，走到弗兰身旁，牵起他的手说道：“为父知道你一直很想摆脱私生子的身份。这其实并非没有先例，我的死敌亚历山大六世就将自己的子女合法化，前任教皇英诺森八世更是承认自己育有八子八女。但他们毕竟是教皇，没有人能够否定他们的权威。而为父无能，不过是一介枢机主教，尚不能向世人坦诚我与你的父子关系。”
说着，主教招呼其他几个人进到前来，“弗兰，今天我就要教你法学的第一课，在《罗马法》中规定必须有三名公证人，誓言方有法律效力。菲丽丝、加百列、里阿里奥，你们三位愿意做个见证吗？”
三人皆是面面相觑，猜不透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得异口同声说道：“愿意。”
“很好，那朱里亚诺·德拉·罗韦雷与弗朗切斯科·德拉·罗韦雷二人在此立约。”主教宣誓道，“若有朝一日，我能成为教皇，届时必承认弗兰为我亲生血脉。如若背誓，则我死后比堕入地狱之中，饱受烈焰焚烧之苦，直到末日审判来临！”
众人听闻这等毒誓无不变色，弗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加百列也摸了摸后脑勺，朱里亚诺却是神色自若，牵着两个孩子的手，缓缓走出会客厅，向阳台行去。
“我是菲丽丝·德拉·罗韦雷，刚才父亲已经叫过我的名字了。我今年13岁，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姐姐了，弗兰也多了一个哥哥。”少女对跟着的加百列微笑道，阳光般明媚。
加百列向少女点了点头，又看向弗兰，“弗兰刚才是在抹眼泪吗？”
“才没有，眼睛有点酸而已，倒是加百列你看起来很紧张呢。”弗兰转过身子倒着走了几步，脸上露出了小恶魔般的微笑。
“怎，怎么会？”加百列争辩道，但是被戳中痛处所以没啥底气。
“何以见得？”朱里亚诺似是来了兴趣，向儿子问道。
“看得出来嘛。”弗兰抱着双手，故作成熟地分析道，“如果是普通人在长途跋涉之后，又被晾在花园里这么长时间，八成会趴在大理石桌上睡一觉吧。可是加百列脸上却没有压出红痕，说明他在花园里也没有放松警惕，害怕被人袭击呢。”
“这还不是因为花园里的椅子发出的噪音太大了。”加百列反驳道。
“更重要的证据是——”弗兰指了指加百列的右肩，“我发现你经常摸后脑勺，这其实是一个习惯动作，应该是想要摸背后的剑柄却扑了个空，这才假装摸后脑勺吧。”
“这你都能看出来？”加百列惊讶地瞪大眼睛。
“再明显不过了好不好！”弗兰闭上了一只眼睛，“虽然你长得比同龄人高大，但是成年人的武器对于你来说还是太长了，要是别在腰上的话不仅影响活动而且难以拔出，所以必然会背在背上。因此右手去摸斜出右肩的剑柄就成了习惯动作，方便随时拔剑，即使你现在没带武器，一紧张还是会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
“你也太厉害了吧……”加百列又想去摸后脑勺，手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
“我这个弟弟从小就很敏锐。”菲丽丝摸了摸弗兰的金发，安慰加百列道，“你也不需要紧张，大可以把这里当成家，我保证在这儿生活和你在家一样安全。”
和与疯子父亲以及一群勾心斗角的亲人生活在一起一样安全？最好不要。加百列苦笑着说：“其实我在家也不怎么安全。”
“我知道世人皆称你父亲为疯子。”朱里亚诺说话毫无遮拦，“我也倾听过不少疯子的祷告与忏悔，他们的神志是否已经混乱？答案是肯定的，但并不能因此就说爱意已在他们心中荡然无存。很快意大利将沦为风暴的中心，你待在萨沃纳肯定比在罗马要安全得多。这就是你父亲对你的爱啊，虽然他已经不知该如何表达。”
这话倒是戳中了加百列的泪点，他吸了吸鼻子，“您不会带我一起出发？”哪有打仗不把人质带着随行的？
“我只身前往暴风眼就够了，如果速度够快的话还能吃到罗马今年产的桃子。”朱里亚诺咂了咂舌，似乎已经品尝到了甜美的汁水。“至于你，会和我的孩子们一起待在萨沃纳等待风暴停息，之后我会送你和弗兰去博洛尼亚大学读书。”
“终有一天，我会在世人面前称你为儿子。”朱里亚诺在阳台的护栏前驻足，慈爱地看着弗兰。
“好的，叔叔。”弗兰回答道。
众人皆看向远方的美景，夕阳下的海波仿佛褶皱的金箔，千帆如剪将其细细裁开。而满载着货物与乘客的马车从城门涌出，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在这个时代的意大利，只要是有城墙的城市都会有罗马门，沿着罗马门延伸出的道路前进，最终会到达“永恒之城”——罗马，因此人们都说：
“条条大路通罗马”。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金橡树与红蔷薇 其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