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记事之朝暾初上》无幽

4、第四章

　　第四章：

　　狄特里希对赫尔曼的这种带有明显性格扭曲的话显得毫不意外，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再次不自觉伸手紧握住自己衣摆的阿迪。赫尔曼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回应，在对一位小姐微微颔首示意并且露出他阳光般迷人笑容之后。这位德国社交界最为姿态高雅的王子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此次决意征服的猎物，用一种奇特的口吻对瓦里家的狄特里希说道：“好吧，这是我的事。……亲爱的，您不是个愿意与人深交的人。但您今天听我说了许多话。请说吧，是什么目的使您愿意如此屈尊？”
　　狄特里希闻言终于回过神来，他默不作声看了周围奢华而喧闹的环境一眼，随即开口道：“我希望能和您在书房谈谈。”
　　“是单独吗？” 赫尔曼嘲讽地看了狄特里希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阿迪身上，“或者说，我们的话题是和我的这位小客人有关？”狄特里希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他不喜欢赫尔曼说的“我们”这个词语，这个词语使他和赫尔曼的关系看起来很亲密，而这恰恰是狄特里希所竭力试图避免的。
　　狄特里希将内心略感违和的感觉暂时压抑了下去，他对阿迪说道：“您如果不介意，我恐怕必须离开一会儿。”原本冷淡而无丝毫波动的话在看见阿迪略略带着恐惧和惊慌的眼睛时，狄特里希有了一丝动摇，“当然，您如果能安静地留在这里等我的，您会得到一块酒心糖。”
　　赫尔曼闻言顿时大笑：“难道您是这孩子的保姆？”贵族公子爽朗的大笑声吸引了在场许多贵族，这些男男女女无不迷失在他表面辉煌的灿烂之下。赫尔曼彬彬有礼地伸出他修长的手，对狄特里希做了个“请”的姿势，“来吧，亲爱的，请容许我来领路。”
　　狄特里希平静地说道：“请吧。”阿迪注意到了表兄的脊背，僵硬的，笔直的，仿佛如临大敌。阿迪眼看着两人离开了弥漫着音乐与醇酒酒香的大厅，穿过聚集着众多绅士名流的大休息室，竟没有引起任何一位宾客的注意。
　　他仰起脸，默默地注视着舞会大厅内悬挂的、璀璨而夺目的水晶吊灯，渐渐地目光低落了下来。那灯下无数馥郁芬芳的鲜花，云鬓华服的贵妇名嫒，以及她们头发耳垂脖颈手腕间熠熠生辉的首饰；士绅名流脸上精致的金边眼镜、订制的礼服，还有那些礼服口袋上美丽的绶带、勋章。贵族们保养得当的手指间，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里晃动着流光溢彩的液体。
　　这就是德国上流社会，一个阿迪从来没有见过，甚至连睡梦当中都想象不到的世界。阿迪觉得自己与这个童话一般的世界之间似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尽管他试图逾越，然而他找不到进入的通道。
　　不，不。
　　这才是我的世界，是我终将归属的地方。
　　阿迪想到，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强大的声音厮喊道。
　　于是阿迪动了。他跟随着不久前表兄和沙龙舞会男主人的脚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庞大而华丽的塞得斯堡内。阿迪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当他看见门厅正中那座曲线优美扶梯时，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
　　想要踏上扶梯铺着的那曾厚实的猩红色地毯！很想，很想。
　　因此他这么做了。在水晶吊灯白昼般明亮的灯光下，阿迪犹如受到了魔鬼驱使，走过茂盛的装饰盆栽，他年幼弱小的躯体开始在庞大的中央扶梯上跃动。
　　扶手光滑的表面泛着沉稳而冷硬的乌黑光芒，其下的托座和束腰镀着金，柔和地雕刻着卷曲的蕨草。小小的手掌张开着手指，慢慢掠过那一根根起着支撑连接作用雪白的细柱，听着轻微的手指轮流击打过木柱发出的声音。阿迪记得刚才偶然听见几个贵妇人闲聊，谈到了塞得斯堡的布局。她们冷笑着议论着尊贵的安吉利卡夫人喜爱把男人带到三楼的主人房寻欢，以及施密特家赫尔曼子爵那间摆着古罗马战士盔甲、武器的神秘的书房。
　　于是，阿迪在恍惚间爬上了三楼楼梯的顶端。
　　“阿洛伊斯少爷，您是累了想休息一下吗？”阿迪听见一个人对他说话。这个温和柔软的声音从一片混沌中蓦然响起，竟显得诡秘非常。
　　阿迪顿时站住了，他环顾四周。自己身前、身后……没有人。
　　是谁在说话？
　　立在长长的红毯走廊里，身后是盘旋而上的扶梯，阿迪忍不住往两边昏暗的走廊里看，却听见轻微而频繁的“咔哒”声。那声音重复着，陪衬着连连粗喘，阿迪的额上渐渐沁出了密密冷汗。
　　心如擂鼓，阿迪觉得心脏仿佛要从甜得发凉的喉咙口跳出来。下一刻，他却发现，那频频“咔哒”声，竟然就是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阿迪，你往左边走廊过来。”那温柔的声音充满着诱惑，它亲切地召唤着阿洛伊斯的昵称，那个除了自己母亲、兄姐根本没有人再会召唤的名字，“来，我这里有件好东西。”
　　阿迪不由自主地动了，跟随着那诡异却温柔的声音前行。
　　就在那昏暗而寂静的走廊里，奇怪的声音引诱着他前行。阿迪的身影慢慢离开中央扶梯处堂皇而绚烂的灯光，渐渐没入走廊昏暗烛光的同时，一团沉重而灼热的黑影向着他迅速倾压了下来。
　　楼下的舞会已经进入了高潮，幽雅而美丽的舞曲回荡在整座城堡里。
　　阿迪想要尖叫，但还未来得及出声，便有一只手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
　　六岁的阿迪被一个人压倒在走廊厚实的地毯上，尽管他奋力挣扎，但他的幼小使他犹如落入陷阱的兔子一般软弱无力。
　　那个温柔的声音在他的颈侧带起了一阵暖风：“嘘……好孩子，别做声。”
　　阿迪惊恐极了，他已发觉这个压在他身上的人是个男人。
　　但这个男人并没有对阿迪做更进一步的冒犯，他只是静静压在阿迪身上，他的手，温柔地在阿迪的肩膀上轻轻拍抚，那手势，仿佛是阿迪的母亲在安抚她受惊的孩子。
　　阿迪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困惑不解地在昏暗中努力瞪大着眼睛，试图看清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正在这时，右边走廊的尽头忽然传了一阵女子的娇笑，随即传出了暧昧的喘息声。
　　阿迪听见他身上的男人埋首在自己颈部低低抱怨了一声：“您还真是毫无顾忌呢，亲爱的安吉利卡。”
　　“父亲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略带嘲讽意味的熟悉口吻，在男人的身后响起。
　　随着骤然大亮的灯火，阿迪眼中立刻映入了一片光辉灿烂。
　　多么美丽的头发，仿佛阳光下泛着金黄色泽的麦浪。
　　男人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阿迪。他有一双和阿迪一模一样的眼睛。同样的灰蓝色，却没有阿迪的冰冷。
　　他抬起头的时候，眼睛在笑，温柔而慈祥地看着阿迪：“你好，孩子。我一直很想见见你。”
　　就在这一瞬间，阿迪意识到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了。他的目光审视着压在自己身上还没想起来的男人，随后看见了男人身后面色阴沉的狄特里希以及面带冷笑的赫尔曼。
　　难以置信，这个年轻而英俊的古怪男人，居然正是塞得斯堡现任的主人——格伦 古斯塔夫冯施密特伯爵。
　　“父亲大人，您这样做的原因如果是不想打扰母亲的兴致，那真是很不幸。” 赫尔曼笑着，冰冷的目光已然投向了对廊门前衣衫凌乱而表情狼狈的美人儿和她的情人，“母亲似乎已经被惊动了。所以，您可以离开这个小东西的身体了。”
　　施密特伯爵神情自若地起身，整了整自己的服饰，他伸手将仍然倒在地上的阿迪拉了起来。这位伯爵给阿迪的感觉同阿克洛瓦里伯爵完全不同。如同他的嗓音，伯爵是个温柔而不乏威严的人。
　　低头看着阿迪小小的手从自己的手心里抽了回去，伯爵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但他并没有将这种表情流露太久。当伯爵大人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的脸上已表露了十分的威严和不悦，但他仍然彬彬有礼地对伯爵夫人的情人颔首示意：“勋爵，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您继续去享受舞会吧。恐怕这里剩下的，就该是我们施密特家族的家务事了。”
　　看着勋爵涨红了脸尴尬地飞也似地躲下楼去，伯爵默默地看着伯爵夫人：“安吉利卡，您做得太过分了。您身为选帝侯的后裔，可您的行为不但损害到了我们施密特家族的声誉，同时也令您尊贵的家族蒙羞。”
　　安吉利卡夫人没有说话，只是哈哈大笑，随即回房，“碰”地一声，将房门甩上。
　　伯爵叹了口气，他回身对着三个孩子说道：“好了赫尔曼，我的孩子，去好好招待你的两位小客人吧。我从波恩赶回来，实在是太累了。”伯爵说着，在阿迪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走进了书房对面的房门。
　　阿迪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窥视了施密特家族隐私的感觉。年仅六岁的他不能想象，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奇怪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