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二、灵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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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树干通天彻地，没入云霄而不可见，光华纷涌之间，唯有亿万朵命莲盛放于其上，目力所及之处一片璀璨莹然，云散雾消之际，漆黑空阔的空间中，道道灵流自水面浮起，涌向天际，恍若不存于世间的星火。
寻木寒髓。
昔日盘古大神所遗留的灵脉，神农九泉之一，在这数万年间，它根植于被世人忘却之所，支撑着整个鬼界与六道生灵的往复轮回。
云中君与云天青仰首望向这棵巨树，四周阴暗无际，唯有水流哗然，重潮纷涌，托着一朵朵命莲，蓦然向着灰色平台而来。
每一朵命莲，都是她所识得的一个凡人。
云中君心头一紧，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忘尘司命不知何故未再出现，她左右环视，四下里早已只剩云天青一人。
沉默半晌，这随她而来的鬼魂终于说话了：“好了，不管那位忘尘司命去了何处，眼下都只有我们两人，小姑娘，你——意欲何为，总该与我说了吧。”
此时此刻，他本该时常带笑的眼中早已没有了笑意，只有视线依然停留在面无表情，却握紧了双手的云中君身上。
神族少女一时寂然无言。她仰头望着赫然无极的寻木，嘴唇轻轻颤抖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
云天青看见她的神情渐渐变得无措而艰难。
他不知道的是，眼前命莲在云中君的眼里，业已化归成了错综复杂的因缘线，一片片一条条，却都在提示着她什么令她感到不安的讯息。
命莲的潮涌加剧了。
一切都自她说出那个名字开始。
云天青没有再追问，他着意观察四周的命莲，却见一朵朵不是蓝就是黑的命莲上，一个他认识的名字都没有，唯独遥在树畔的数朵命莲，隐带白光，写着云天河，柳梦璃与慕容紫英的名字。
没有玄霄。也没有云中君。
四下忽然一片寂静。云中君只觉得惶惑无依，她转头看向云天青，后者却凝望着树下的三朵命莲不发一辞。她想解释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也不知该说什么。
“云天青……”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声，开了口。
云天青的视线终于回到了云中君身上。
“我知道。”他说，“没有师兄，这些命莲里……没有师兄。”
“嗯。”云中君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寒，心却砰砰跳了起来。
她看向寻木，茂盛的枝桠之间，命莲盛放如昔，有仙有妖，有人有鬼，却再没有一朵属于她。她最终说道：“我来这里，想找的……就是这些。”
传闻，只消在九泉寒髓之中寻得一朵命莲，便可循着这气息找到其人。
可这样多的命莲，为何一朵也不属于她……他们。
浓雾又散去了一些，天际的树冠渐次浮现出来。那上面结着的，是一朵朵色泽奇异的莲花，那些异色的命莲之上，每一朵都刻着一个神族或大魔的名字。云中君看见那树干中央刻着一道血色红痕，如同洒落的莲瓣，却没有刻一个名字。在她看到那红痕的那一瞬，树干中央浮现出一点金色，与四周凝结出的一点五彩的光辉合在一起，飘然而落，滑到云中君面前。
那是一朵命莲，一半金色，一半彩色。
云中君没有去看那名牌，她一时怔然又一时欣喜，半晌，她伸手碰上那朵命莲。一道白光浮现在花心之上。
她只觉得心中轻盈了几分，却在那一瞬间明白了。
这曾是她的命莲。
她却终于知道她的去处在何方了。
云中君再无多话。她笑了起来，就这样看向云天青，后者一时不察，被她这奇怪的眼神吓了一跳。
“云中君，你……”
“好了，我们该走了。”
“走？走去哪？”
“去找……你的师兄，我的玄霄大哥。”
“……哈？他什么时候成你大哥了，你可不要学天河那小子，胡乱搞辈分差——”
“我乐意的时候他就是！”
“好了好了，都随你开心，但总之……”云天青笑了笑，“比起这个，你不觉得，我们身后的追兵有点多吗？”
云中君僵立片刻，回过头去。只见十殿阎王之中的秦广王和楚江王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身后立着一批鬼卒。
云中君吐了吐舌头，“我们好像……闯了大祸啊。”
“我的小祖宗，亏你还知道。”云天青没好气地说道。“说吧，你打算怎么办，我们两个可打不过这么多鬼卒，现在我也回不去了，能不能从这里逃出去就看你了。”
“好吧。”云中君深深吸气。
“听好了……现在我们在泉眼寒髓深处。我刚刚找到的那朵命莲，那是个货真价实的宝贝，我们带不走它，却可以借用它一次力量。”
“现在，云天青，你闭上眼睛，用你还为人时的感觉去想它，让它浮现在你脑海里……然后，想着一个名字——归墟，龙潭。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你师兄所在的……或者说他曾经所在的，那个地方。”
云天青随着她的话闭上眼，不需他深思，脑海中便浮现出那朵半金半彩的花。那花如此奇特而瑰丽，让人想忘也忘不掉，下一刻，他脑海中出现了云中君最后所说的那个地名——
归墟，龙潭。
传说中属世记忆归流之所，潜居海渊的金色水眼。
那画面浮现在了云天青的眼前。深黛色的万钧海水之下，万水汇聚的无底深渊上方，悬空的金色废墟，道道金色水流荏苒而下，带着光阴，消散在空旷无界的世界里。而他站在废墟中央的圆形平台之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在他睁开眼之际，这一切成为了现实。
“欢迎来到龙潭泉眼。”在他面前，云中君笑吟吟地看着他。
九泉彼此灵脉相通，借用寒髓的灵脉，他们轻而易举地来到了龙潭的泉眼。
云天青回过身，霎时间仿佛看见了身后，寒髓的泉眼之中，鬼界众人愤怒却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看见忘尘司命再次出现，说着“寒髓悲兆，六界同哭”，看见秦广王与楚江王带着鬼卒离开的样子……又在那须臾间飘飞而去，化作流光，汇入穹顶的金色涡流之中。
光影斑驳间，云天青一时恍然。
泉眼中央空无一人。便是连卫戍也不曾现身。云中君淡淡看着金色废墟，无奈地道：“这下子，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玄霄了。”
云天青一怔，不知她话中是何意。
云中君却笑了笑，道：“此处深在海下，本该有一座泉眼本体，那是个人形，名为宿何。可东海的水灵眼消耗过甚，怕就是因为这样，也带累得龙潭成了废墟，宿何在不在，无人可知。”
云天青摇了摇头，道：“我虽知归墟是万水之眼，却不知龙潭泉眼就在其中，可是云姑娘，你明知我师兄不会在这汇聚过往之地停驻，却一定要来此，却又是何必。”
云中君不由得转头看他。男人依旧是俊朗的外表，一双眼因身怀修为而显出些深青色。云中君未曾认真看过他，可此时此刻他说出这句话，他明知道玄霄不是为过去所绊之人，却仍坚持与她离开，抛下一切来到这空无一人之地。
云天青见她没有说话，便对她微微一笑：“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你我暗自揣测，你便按你的方法来吧。”
“……不，确实如你所言。”云中君长叹道。
“我明知他不会在此，却一定要来到这里，可是……云天青，”她低下头，静静望着脚下的无尽深渊，“你可知……寒髓为何告诉我要来到龙潭？”
云天青睁大了眼，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云姑娘你……”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云中君低声说道，“天下有九泉，如若只是想知道一个人的行踪，任何一泉都能做到，可为何，玄霄的踪迹偏偏显现在记忆归流之所，云天青，这不是他的行事，可我……”却由着那金色与彩色的莲花，将他们带到了此地。
“那不如试试看吧。”
云中君骤然抬头望向云天青。后者看着她神情平静，却又光风霁月。“云姑娘，相信你所想，这是我跟着你的原因。”
云中君愣了一秒，扑哧笑了出来，“什么啊，这鬼原因。”
“确实是鬼原因——”
“这笑话不好笑啦！”
“哈哈哈……”
两人再次开始插科打诨，可云中君心头略觉安定一些。
早在来到龙潭之际，她就已感应到，她在玄霄身上那一丝因缘，如今就在脚下的无底深渊之中。可要去往那里，危险重重，说不定连她也不知该如何应付，她又要如何保护云天青。
云中君总觉得以他的聪明，他大概猜得出来他们接下来的去向，但纵使他表现出漫不经心，云中君却知道这男人绝非省油的灯。
他这一路除却插科打诨，其余时间一直在观察。云中君不知他知道了什么，但他大概早已知道他卷入了什么样的麻烦，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有退却，只是静静等待时机，或许正因如此，他刚才才会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
金色的涡流无声无息转动着，而漫漫光辉就这样顺着记忆的流向，汇聚向天穹深海之下，只有四周的龙骨静静悬浮。云中君抬头望向那漩涡，她好似在记忆的洪流中看见了谁的什么样子，可她不想知道。她只知道接下来，她要去的是永无之地。
“如果……你当真做好了准备的话。”
“嗯？”
“我是说，如果你做好准备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云中君深呼吸，终于开口对云天青道。
后者笑了笑，摆出一副“请”的姿势，也未曾说话。
“那么，你该知道，我虽名为云中君，却……却能看得见因缘流向当在何处。而如今，那丝因缘……正在你我脚下的万水之渊中。”
云天青一时无言，半晌却笑了笑：“这下可玩大了，不成想我们还要进入真正的归墟。”
“不错，可是，那里面遍布着时间空间的裂痕与记忆的残片，我也不知道倘若进入其中，会遭遇什么样的碎片。”
“那就更好说了，云姑娘，只要你一直记得自己找的是什么，那我只要跟着你，岂不是省时省力。”云天青笑吟吟地道。
云中君长出一口气好让自己平静平静，她有点想打人，心里却略有些感激。只是很快，她按下了这些情绪，低头望向脚下深渊。两枝扶桑就这样出现在她身边。
“只要乘着扶桑，你我便能抵达万水之渊中，只是你要记得，千万不可离了这扶桑枝，否则后果我也不能预料。”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么小姑娘，开始吧。”
“还有……别叫我小姑娘，我有名字，我叫云中君！”
“好啦，云中君。”
归墟之上，龙潭之中，两道流光倏忽向下飘去，光点无声无息没入万水之渊中，唯有金色龙骨与记忆的洪流，依旧在四周载沉载浮。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自中央的金色圆台上显现出来。那人白衣白发，唯有脸上是黑金交缠的面具。他静静看了一眼万水之渊，不言不语，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
“他们走了。”他忽而开口说话。
不知从哪里的遥远地方，传来一声女声，“寒髓无恙，只少了一点泉魄。宿何，龙潭如何。”
“暂且无恙。”
“也罢，毕竟是她。我们就此等等吧。”
他忽然抬头，就在归墟的上方，金色涡流之中，映出一道影像。那是一名身着蓝白衣裳的男子的身影。他提着赤红的长剑，站在归墟的圆台中央静静向下看。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人找了过来，他蓦地回头，说了些什么，画面就此淡去。
宿何没有多言，直待影像淡去，他才关闭了与寒髓的泉脉通道。
可不待片刻，他便又一次向下望去。
毕竟是她……
可是，她想做些什么呢？
四周一片昏暗无光。
只有漂泊游离的光斑，影影绰绰，闪烁于玻璃状的碎片之间，却又转瞬在漆黑无界的空间中消失殆尽。
万水之渊里，无物不有，无物不是其形，可云中君知道，那只是记忆的幻影，来到这无人造访的世间绝地，成为它最后归宿的样子。
这里不可能有人，却到处都是人。
云中君和云天青乘着扶桑，那仅剩的金光在黑暗世界里漂浮着，如星星点点的火焰，昭示着生命的气息。
“我们要去哪里？”
“嘘——”云中君伸出食指示意云天青不要说话。
光斑中静静飘过一柄奇特的紫黑色长剑，又时而化为幽蓝长剑。在云天青看到那剑的一瞬间，它四分五裂了。
一阵哗然声响，四周的记忆碎片有如流水，带着黑雾之中蔓延而来的因缘线缓缓流淌起来，顺着记忆的潮涌方向，漫过云天青身周。扶桑的光罩一片动荡，明灭之间，金色火焰如音符跳跃，云中君轻轻伸指，连点了一串，长剑从不知名的岁月中浮出，渐渐飘向远处。
直到长剑远去，再无踪迹，云天青才心有余悸地发问。
“刚刚那是——”
“是一些力量的碎片。”云中君轻呼一口气。“记住，只要察觉到异样，闭眼就可以了。不听，不看，不想。”
不远不近的地方有幽幽歌声传来，唱着“杳杳灵凤，绵绵长归”。云天青悚然一惊，心中默念当年琼华派中修习的道诀，勉强稳住了心神。
记忆的潮流动了一下，却再没有涌来。
云中君带着云天青，逆过这银光闪烁的记忆河流，一层一层向下钻去。一边钻着，云中君一边叹气：“这鬼地方，若非要找人，我也不想再来。”
她实无把握能找到玄霄，可云天青那样信任她，她想试一试。到底如今只剩她一人，她没有任何理由再去依赖别人。
“鬼也不愿来这样的地方吧。”云天青见缝插针。
云中君没好气地道：“可不是只有你愿意来。”
云天青笑了一下，没有答话。时空的涌动与因缘的环流越发激荡，两人前进的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云中君身形顿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云天青。后者心思敏锐，见她这反映，思量了一瞬便道：“有什么想问我，可以直说。”
“云天青，你当真这样确信，跟着我是正确的吗……”
云天青笑了笑，只是道：“若以云姑娘你此等信念与力量都找不到师兄，那恐怕我此生也再难见到他了。”
云中君却犹豫了起来。
“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找不到……”
云天青叹了一口气。他就这样忽然停了下来，扶桑在他身边，托着那光罩如金色的岩石，立在银色与黑色的潮流里。
云中君见状，也赶忙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发现了，或是知道了什么事。”云天青语声平和。
云中君像个小孩子低下了头，半晌她道：“我不知道……”
她听见碎片在身边唱歌，说话，修行……她不想听见，可每一个都是玄霄，每一个都有一个她所不知道的玄霄。那黑色的因缘线早已凌乱不堪，不知连向何处去，而那根只属于她的，早已断裂的因缘线，却消失无踪了。
云天青叹了口气，上前拉住她，“倘若你听到师兄的声音，那么云姑娘，不妨看我一眼，你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在何时。”
“我……”
“可若是你找不到他的话，我也——”
“天河师叔……？”
云天青的话被打断了。是陌生的女声。可她叫出的名字，却让两人都有些惊异。
若是识得云天河，将他与云天青父子两个看混也是正常的事，可她叫的是天河师叔……慕容紫英好像，并未有过女弟子。
从记忆的环流中，不知是什么因缘线的纠缠，一块金色的碎片蓦然被推了出来，幽幽的影子自其中浮出，化作身着琼华道服的女子。
云中君不由得转头和云天青对视一眼，这又是谁的记忆。
可他叫出的名字是“天河师叔”，这样的人不存在于过去，也不存在于现在。
除非……除非这说话的姑娘，来自未来。
“天河师叔，你怎地会在——不，等等，你不是天河师叔！”她忽然转头看向云中君，“你是——”
记忆的归流猛地一震，云天青只觉得沛然大力好似在扯着他，将他推远了一截，可云中君却还站在原处，不知何故，她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她认出了云天青，还问了她话，这不是记忆，是活生生的人。可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出现在归墟？
还是说有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导致六界的因缘中出现了什么误差，投影到这因果乱流中……
危险的预感陡然出现。
女子的身影，忽地变淡了。
“云中君——！”
一道青色的道光蓦地流入云中君的光罩，霎时间云天青原先所在的地方被黑色的涡流绞得粉碎，他的身形与扶桑枝一起没入了虚无中。
云中君身子一震，她清醒过来，那一瞬间她的心颤抖起来，眼睁睁看着云天青消失却无能为力。来自未来的身影变黑了，她操纵起扶桑，拼命想去往云天青消失的位置，却被不寻常的时空乱流所阻挡。
忽而她听到发间的白玉簪发出了声音，“还好还好，就是这里了，多亏我将意念托在你的发簪上。”
“……云天青？”
那发簪似乎笑了一下，“我没死，你可别害怕，小姑娘。”
“我……”
她很想说她没有害怕，可那一刻，当她以为她失去了这个信任她陪她走来的同伴时，她内心被从未有过的空洞和恐惧占据了。
她缓了好久，才让呼吸暂且平静下来。
“云中君，你听我说。这次的乱流似乎有些不寻常，想来你也察觉到了。”
云中君点头。
“我不知为何被那东西排斥，可或许，那应该是一个未来。”
“云天青……”
在她面前，身着琼华道服的女子似乎还在焦急地对她说着些什么，却再无声音传来，云中君只听得发簪说道：“跟她走吧。如果你还想找到那个师兄的话，就不要害怕被不寻常所沾染。”
在她面前，金色的碎片在逐渐转淡。云中君凝视着那碎片，她咬了咬牙，似在下定什么决心。可最后她问出来的话却是：“云天青，你还好吗？”
一霎沉默。发簪忽然笑出了声，“我好不好你岂不是看得见？”
“我……”
“不要担心，我只是在设法恢复，只是你会有段时间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知道，我……”
“快去吧，再晚来不及了。”
云中君一咬牙，伸手握住那金色碎片。毫光一闪而过，她的身形自归墟之中失去踪影。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二、灵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