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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鬼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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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君的方向并非去往放逐渊回归人界。可她也没有去不周山或无常殿的更深处。她只是来到翳影枝前,趁着看守的鬼魂不注意,偷偷拉住云天青,躲到了枝丛之下。
云天青正疑惑间,却见云中君笑得如同做坏事的小孩子。这眼神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那野小子干坏事的时候,分明也是这样子。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说道:“这里,这里的下面,有一些好东西。我想去找那个东西,你一定知道在哪。”
“……啊?我?”云天青一愣。
“对,鬼界……有个生死簿,你知道的吧。”
云天青目瞪口呆地听她说着“生死簿”三个字,狠狠地抖了一下。虽然知道这小姑娘大概会玩得很大,可他也想不到她想玩的这么大。
见云天青一副完全反应不过来的神情,云中君长叹一口气,说道:“好吧,我不是要把生死簿怎么样,只是借取它做一点事,所以……”
“什么人?!”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打盹的看守鬼卒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云中君伸手想将云天青往树丛深处再拉一拉,却见那家伙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而后对她笑了笑,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安静,用口型比出了“我去打听一下”的话。他一个人走出了翳影树,假装无事发生般轻咳了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云中君目瞪口呆地看着云天青从鬼卒一句“云天青,怎么又是你”开始,熟极而流地拉起家常,直到鬼卒被烦得一叠声地说快走快走为止,云天青的嘴就没有停过。
不片刻,云天青再次悄没声息地回到了翳影树丛下,迎接他的是白衣少女震惊的目光:“云大叔,我是说……你这个口才,可以去说书了。”
云天青很得意:“那当然,我当年上山之前,整个寿阳城地说书人都恨我恨得要命,谁叫我不收钱,说得又比他们好听。”
“所以,这么厉害的云大叔,你有打听到生死簿在哪吗?”
“咳……“云天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见好就收,向云中君解释道,”生死簿在招魂司中,只要扮作鬼卒,总有点办法可以接触到,只是……你要看生死簿,倘若惹出乱子,无常殿之中的秦广王与地府判官都还在。“
云中君却摇了摇头,笑道:“大叔,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吗,这些翳影枝——你认得吧。”
云天青终于还是叹出了声。他知道云中君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要带着这些可以穿越结界的树枝,至少他们在鬼界就能通畅无阻。区区一个招魂司,不在话下,倘若惊动了什么大人物,也可以借着翳影枝穿行六界的本事,拖延到离开鬼界为止。
可不知为何,云天青还是觉得心里发毛。
倘若云中君当真只是想离开鬼界,从转轮镜台经由放逐渊离开即可,可……她一定要找生死簿,他也弄不明白她想做些什么。
“你知道的吧大叔,就在这鬼界的下方,“云中君淡淡说道,”有一棵支撑鬼界的巨树,名为寻木。”
她的神情忽然带上一丝洁净的冷酷。
“寻木的根系为九泉寒髓所培育,那是天地间至寒至冰之物,而它也可以观照生死,倘若不是寒髓的守护者,便只能通过它和寻木的投影——也就是鬼界的生死簿,才能进入泉眼。”
云天青倒吸一口凉气:“寒髓,你是想——”
云中君笑了笑,没有说话。
从她的身上,一丝淡淡的浅金色火焰杳然浮起,她的眼中映出一道若断若续的因缘线,那是她在与东皇的战斗之后突然觉醒的能力。
昔风帝有眼,可观阴阳劫业,以因缘为线,御掌六界。上古九泉之争,风帝陨落之后,除天帝与东君之外再也无人能观缘劫业果。
可今时今日,继承了风帝血脉的她,不知何故,竟也可以不借助东君的神位,便看到阴阳业果了。
她看着黑色的线自云天青身上浮出,直直没入大地的更深处。她知道她要寻找的东西就在这下面更深处,而随着鬼界这无方因缘,汇聚而下的存在,只可能是那一个——九泉寒髓。
她知道她承担了一个承诺。
她与玄霄之间曾经的那根因缘线,金色中沾染着淡淡的赤色,它却断裂在了她在海神殿中醒来的那一刻,直至来到鬼界,找到云天青后,才自他身上分出黑色的分叉。如今的她去见玄霄,是为云天青,为了他的一声道歉,可到了最后……她想去找玄霄,已不是为了他给的约定。
只因她如云天青一般,依旧牵挂着他。
云中君没有赘言,只是示意云天青折下两枝翳影枝,后者低声抱怨着听从了。
两个人借着隐身的术法,一路躲开鬼卒,所幸也并未遇到什么特别的为难,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生死簿所在的招魂司。
此际地府判官并不在招魂司内,只有一名鬼卒在一侧看守,云天青见状,示意云中君看准时机,他率先解除了隐身术法,再一次上前与那鬼卒搭话。
“戊未,许久不见,工钱见涨啊!”
“云天青,怎么又是你,你怎么还不肯去投胎?”
又一次回到熟悉的领域,云天青如鱼得水,他用余光瞥见云中君淡淡的影子掠到判桌侧,那生死簿无声无息地翻开来了。
“我不是说了,我还在等我那师兄,他来了我再考虑走不走。”
云天青一边说话,一边注意着云中君的举动。可奇怪的是,云中君似乎毫无翻看生死簿的意思,书页哗啦啦流动,却没有停在任何一页上,便再次合上了。
鬼卒戊未似乎半点没有留意到司内的不妥,只是不耐烦地应声:“去去去,你那师兄都一百年没来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师兄,我看你就是为了蒙混过关赖在这里吧,还不如早些投胎,现在还能给你安排个好人家!”
云天青歪着脸看了一霎云中君,视线便回到鬼卒戊未的身上。他故作嫌弃地道:“呸,什么好人家,现在外面什么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才不要这时候投生去吃糠咽菜!”
“就你挑三拣四,给你安排差事你不要,安排投生你又嫌弃这那,真想直接把生死簿砸你脸上,让你好好看看自己以后会成什么样。”
云天青心里一跳,强自镇定地道:“你以为我不想看吗?我倒是想知道知道现在人间还能有什么好人家。”他一边说着,一边心想云中君怎么还没完事。那桌前淡淡的人影依旧站在那里,对着生死簿一动不动,可再说下去,云天青也不能保证鬼卒不会留意到屋里的异动了。
可接下来的事态,却轮不到云天青心焦了。
只因那册薄薄的生死簿,仿佛听见云天青的话一般,忽然飘向空中,散发出淡淡银光。
戊未听见响动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漂浮的生死簿,不由得“咦”了一声。他刚想说云天青你怎地让生死簿动了,却听“空”的一声,招魂司内,生死簿的旁边,骤然出现了一名白衣的小姑娘,两枝翳影枝自她手中浮起,向着生死簿的中心一个淡淡的黑点飞去,囫囵间,那生死簿就将翳影枝吸了进去。
戊未目瞪口呆。
云天青哑口无言。他本计划着再说些什么拖延时间,却不料事态如此紧急,可当他转头去看云中君时,少女的神情却淡淡的略带笑意:“成功了。”
成功个鬼啊!
根本不需他多言,就在那翳影枝消失的下一秒,整个招魂司,乃至无常殿前的辽阔广场中莫不回荡着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何方宵小,来我鬼界放肆?!”
那怒吼声的余音悠悠不绝,整个无常殿为之晃动不已。招魂司内一片寂静,云天青尴尬地看着鬼卒戊未,两人一时无话,云天青心想自己到底是该装作不认识云中君,还是义愤填膺跟着指责她一下,还是……
没等他想好,他惊恐地看见白衣少女脸上带着淡淡的欣悦,抬头望向他:“云大叔,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
走吧。
……
云天青现在十分想骂娘。就在她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无常殿之主,鬼界十殿之首的秦广王出现在了招魂司内。
秦广王是个刚愎严厉之人,眼里素来容不得沙子。当生死簿被人操控,连接到了蕴养鬼界神木根系的寒髓之时,他便察觉到了,立时赶来招魂司。可他看见的却是一个生气极其淡薄的人族……不。
那绝非人族的气息。
秦广王眯起眼,逐次打量招魂司内的三“人”,鬼卒戊未,那个始终不肯投胎转世的云天青,还有……陌生的神族。
这组合过于蹊跷,以至于秦广王一时没反应过来,严厉的眼神率先甩向戊未。
“大,大人,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啊?云天青你拍我作甚——”
“我是说,戊未……你可是奉命看守招魂司的,开脱不能用这说辞啊……”
“呜,我……”
云天青叹了口气,他见秦广王的视线扫向他,只得略一点头,只听无常殿之主威严的声音响起:“云天青,你可知事情始末?”
云中君正淡淡看着他,云天青知道。倘若此时此刻他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秦广王尚且会饶了他,只是……
这云淡风轻的男人只是轻笑了笑,恭敬地向秦广王略作一揖,漫步来到云中君身侧,站定,与她一同望向秦广王。
他不知云中君为何要如此堂而皇之惊动生死簿与秦广王,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去的地方。眼前的情况,不过是预想中的麻烦发生了而已。可这又算得上什么麻烦呢。
“好了,云天青,现在我们两个可是同谋了。”少女轻轻扬起嘴角。
在云天青做出选择之前,她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放弃和她走,可此时此刻,她心里却有几分开心。
其余几分的心思,用于应对眼前这鬼界之主所散发出的沉重威压。
秦广王终还是将视线掠至云中君身上,但随即,那眼神逐渐变得凌厉。云中君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即使他们素未谋面,可东君的余威犹在,她与她的兄长长得如此相像,此际她出现在这里,秦广王绝不可能不起疑。
可她也不能暴露东君的名字。她不能为兄长抹黑,更不能让神界得到她的踪迹,只因她要做的绝非循规蹈矩之事。
她要沿着九泉的神脉,移动到距离她最近的因缘所在地。
秦广王看着云中君,他的神色出现一丝恍惚,似在记忆里仔细搜寻什么。可云中君根本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她轻点眉心,放出一丝神火,霎时间秦广王周身出现了一个火焰牢笼,将这位鬼界之主暂时禁锢住。
生死簿犹然飘在半空,云中君来不及说话,只趁着这机会一手拉起云天青,另一手就去碰那生死簿。奇异的事发生了,那生死簿上的黑点陡然间扩大,嗡鸣着旋转起来,眨眼间,黑点变成一个漆黑的通道。
“这是……”
“快走!”
轰地一声巨响,火焰牢笼被秦广王挣破了。
可同时之间,云中君已拉着云天青,跳进了漆黑的通道里。
两个人谁也没能顾得身后追兵,只径自在通道里奔跑。云天青只觉得脚下的触感软绵绵的,像是在什么草坪上,四周嗡鸣阵阵,如蜂群又如沙砾,颗颗碰撞不绝。不久之后,眼前出现了光影。像是从天河地渊的夹缝中流淌而出的黑色河水,不知不觉充斥了云中君和云天青两人身边,不知从哪里而来的幽光将整个“通道”映亮,云天青这才看到,这通道原是一个洞穴。
脚下的触感从软软的变成了坚硬的石板路,在通道的尽头,一朵蓝莹莹的莲花幽幽飘荡于河面。
距离寒髓泉眼已经不远了。
身后传来了爆炸声与锁链的碰撞声,一股危险的预感陡然浮现在云中君心头,她当即拉着云天青,飞快地沿着道路又奔跑起来,在越过数朵命莲之后方才停下。
“恐怕秦广王在从后面追来。”她弯着腰微喘着气说道。
若是普通的通道,她只消带着云天青平移穿过去即可,可九泉灵脉,寒髓泉眼不是轻易到达之所,她以两枝翳影枝为祭生生炸开一条通道已是费尽功夫,想要在这通道内使用术法,却也已不能。
可是换而言之,当真抵达寒髓泉眼之后,秦广王的力量也将大打折扣。
比起秦广王,云天青的视线却集中在了周围的命莲之上。黑色通道早已被他们甩到身后,空旷无垠的四周只剩冰冷的水面,一条细细窄窄的灰石路漫向远方的浓雾之中,莲花自雾中漂来,一朵接着一朵,盈盈铺满河面,又打着旋漂流去他处,仿佛不受世人侵扰的灵魂,循着它们的轨迹径自嬉戏。
人界传言,此地名为“忘尘寰”。
云中君直起身,随着云天青的视线望去,那河中漂来一朵黑色的莲花,停在云天青面前,已经死了上百年的鬼魂看着黑莲上属于自己的名牌不由得笑了。
“连一朵莲花都在说我是个死鬼啊……”
云中君紧跟着笑出声。
“好了云大叔,看到你自己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所以,你总叫我云大叔,就不能换个称呼吗,我觉得小姑娘,你的命……恐怕比我长不少吧。”
云天青转头看向云中君,眼神带笑意却又若有所思,云中君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地岔开了话题:“那总不能乱了辈分,毕竟我和天河平辈相交……要不然云大伯,云伯伯?”
“行了行了,你刚才还说身后有追兵的。”云天青不耐听她再胡扯下去,自行帮她解了围。云中君长出一口气,“虽说是有追兵,可借着投影追溯泉眼,他们大概要花些时间,我们还有时间慢慢过去。”
“过去……去哪儿?”
“寒髓的泉眼。”云中君深吸一口气,循着灰色小路开始往前走。
她没有向云天青解释为何要去寒髓泉眼,云天青也没有问她,就这样不声不响跟了上来。可是刚刚的对话依然回响在云中君心里,她知道云天青心里已然有了许多疑问。
她是什么人,怎么认识的玄霄,又为何能开启通往寒髓的通道,去到寒髓泉眼又是为何……种种疑惑,她不知该作何解释,干脆什么都不说。
可这也并非长久之计,是她同意的让云天青跟来,她总不能什么都不说。
“你……”
“我是说——”
声音顿了顿,两人同时笑了。
云中君长叹一口气,心想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还不如就和盘托出了,她看了云天青一眼,对方恰也望了过来,笑吟吟地对她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只不过说清楚,我们总好配合一点吧。”
云中君想说配合个鬼,也想说即使他不知道也能配合……可最后她只是叹道:“也罢了,纵是告诉你又如何。”
云天青咽回将吐出口的话,就这样笑吟吟地听着。
“就从你之前的问题开始吧,”云中君道,“我的命确实比你要长一点,嗯,一点……大概两千九百年?”
“……好一个‘一点’,这我倒也猜到了,只是不知……云姑娘你,是神是魔。”
“好啦,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总之,大概如你所猜,我的确是神魔之辈,只不过……神憎鬼嫌,才跑到这鬼地方无所事事——”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起与玄霄相遇的始末。云天青就在她身旁静静听着,偶尔发问两句,在听得天河的事时,亦是忍不住骂了两句野小子,可直到云中君讲完,他也没有表露出特别惊诧的意思。
“相遇就是缘分,”他如此这般解释道,“小姑娘,你不觉得我跟你能碰到一块去,也是奇妙的偶然吗?”
云中君无力吐槽他这个随意又混乱的人生观,只得在心里默默腹诽,要不是她早知道转轮镜台前有这样一个鬼魂,又怎么会一时兴起想起这个名字过去看看,这算哪门子偶然。
可不得不说,在真的见到那面镜子以前,她也未曾回想起那是什么。这样的相遇似乎是什么必然,却也真的是她的偶然。
云天青未曾置疑也未曾嘲笑她什么,之于她而言,已是弥足珍贵的事。这天地之间,似乎也唯有陌生人才能给她寥寥善意,以弥补她每逢神仙妖魔之辈,那些人恨不得她死绝的目光之中她仅剩的失落。
东君与海若未曾告诉过她原因,但她总也猜得出来一部分,她身怀秘宝五彩石,人人皆觊觎之,神族要它稳定六界,不喜她往来冲突,魔族要它弥补元神,更不可能由她活蹦乱跳。便是今日秦广王,若当真知道她是谁,恐怕也只能说一声麻烦,道一句晦气了事。
她知道这是天帝许给她的自由,可再多这样的自由,总也比不上云天青一句“小姑娘”,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知道九泉寒髓,还知道很多很多事。有东君告诉她的,有海若告诉她的,云天青知道她是神族,自然也会明白她能打通前往寒髓的通道。
可她无法向他解释她为何要前往寒髓。
道路的尽头是一方灰色的圆形平台。两人步入其间,平台中央,一道灰色的影子缓缓浮现。
“尔等并非寒髓守护,速速离去!”
那是守护泉眼的卫戍,根据典籍记载,其名为忘尘司命。
六臂的女神面容冷酷,在平台中央静静看着两名不速之客,云天青“啧”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会有麻烦,话本上通常都这么写的。”
云中君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会觉得这么重要的地方没有守卫的。”
两人拌了一番嘴,云中君上前略一拱手,“见过忘尘司命。”
女神脸色一动,“非鬼非人,气韵纯致,却为何轻薄难留,你是……神族?”
云中君点头道:“正是。”
忘尘司命目视云中君片刻,又转而望向云天青,“鬼界中人,又是何故至此。”
云天青未及作反应,云中君却已替他抢先答道:“他随我而来,司命有话,不妨问我吧。”
忘尘司命打量了云中君片刻,道:“报上你的姓名,寒髓之中若有名号,吾当替你这无限气韵在身却留之不住的异人查看。”
云中君沉默少顷,敛容正色,向忘尘司命一拜:“吾名,云中君。”
瞬息之间,一道金光飘然而去,随着云中君的念头,与忘尘司命的视线,向着河水深处蔓延,可就在这一刹那,忘尘司命忽而神色大变。她未再理会云中君与云天青,身形骤然消失。而就在她不见的那一瞬,圆形平台的前方,浓雾霎时间散去,从中缓缓浮现的,是一棵盘踞天地的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