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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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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A、
这是靠近市郊的一处森林公园,生态维持得极好,参天大树丛生,一靠近林区就闻到一股子松香味。
清晨五点左右,史今在公园入口处的一条长凳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远方的平原上笼罩着一层轻而薄的灰色水雾,尽头是城市的边缘,钢筋水泥高楼大厦们在地平线上挤挤挨挨鳞次栉比。这时候的天空依旧泛着点儿夜色未褪尽的玫瑰红,初生的阳光斜斜地穿透近处的层层枝叶,在沙石地上投下一片片明亮细碎的光斑。
佳木斯是整个中国最靠东角上的一座城市,每天清晨准时迎接照射这片辽阔土地的第一缕阳光,然后与那阳光一起苏醒,喧闹,沉寂,再睡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与前几日一样,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靠在躺椅上看了那朝阳许久,然后才坐起身,叠上背子打好背包,准备开始又一天的奔波。
刚来了没几天,史今就爱上了这城市的朝阳,并且总是在私下里叫它晨光之城。部队上发下来的退伍补助史今没舍得用,一部分偷偷托史军带给了父亲,另外一半到了城里就找了个银行存了起来,身边只留了临离开家时兄弟们给的几十块钱。没想到城里的物价高得吓人,办了暂住证,再去市场上买了一套看起来稍微体面一点的假名牌之后,剩下的钱连住招待所也不够。白天在城里东跑西颠的找工作,晚上就只能找个车站,或者是治安人员不常去的偏僻公园凑和着打地铺。好在现在是夏天,他身体又结实,晚上就算是露宿也不觉得冷。
——现在唯一麻烦的是工作。
一想到这点史今就忍不住苦笑,但也明白这事无论如何都急不得。想找个事做实在太难,刚毕业的大学生为了抢一份工作都要挤破头,何况是他这种只有初中学历的退伍军人?
有些事要看缘分,也只能看缘分。
只是,没有个固定的工作,联系部队上的老战友们都不方便。也曾想过一到了佳木斯就写信给六一、连长、三多,然而连个固定地址也没有,回信又该寄往哪里呢?
太阳又往上升了一点,洗漱干净收拾停当的史今从公共卫生间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市区地图和前几天从人才市场拿到的几份招聘信息,一边往城里走,一边逐字逐句读着,连藏在旮旯夹缝里的信息也不放过。
刚翻了两三页,一则简短的招聘信息映入他的眼帘:
佳抚服务区诚招汽车修理工人
职业类别:技工,性别:男,学历要求:初中以上,工资待遇:提供吃住,月薪八百左右
——条件不算严苛,待遇也还行,主要是能提供住宿。于是史今决定去碰碰运气。
从地图上看,那服务区距离自己并不远,就在市郊的高速公路边儿上,可一路走过去也用了将近两个小时。也不是没有公车,只不过城里的车费太贵,史今一直舍不得花钱买票,这几天都是凭着两条在部队上练出来的腿走路。
到服务区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夏天是东三省的旅游旺季,再加上这天是周末,一大早师傅们就忙得团团转,忙着给进出城的司机们加油做饭擦车修车,看到史今连车也没开就过来了,知道从他身上赚不着几分钱,愣是把他晾在一边干等了半个多小时。
一直到送走了第一拨司机,才有个看上去像是技工的中年男人在围裙上擦着油腻腻的手,冲史今走过来了,斜着眼瞧他手上的报纸,“来干啥的啊?”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这儿招工,现在还招吗?”史今一点都没在意对方无理的态度,脸上露出笑容,大方地问着。
“招啊。”中年男人来了几分情绪,“你哪儿的人?以前干啥的?都会啥?”
“我就是佳木斯附近大岭村的,当了几年兵,刚复员。”史今一边说着一边忙着掏证件给他。
“我可不管这事儿。”男人嘿嘿一笑,没接,扭头朝库房里面喊了一嗓子:“老曹!”
“干啥干啥!忙着呢!”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来了个找活做的,你出来见见?”
“快进来给我弄个千斤顶来,腾不开手!”
中年技工立刻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里奔,史今也跟着他一起进去了,刚一踏进那修理厂,一股子机油、皮革、还有各种金属混合在一起的气息立刻铺面而来,如此熟悉的味道,不由得让史今想起钢七连的步战车维护部。
四十瓦的电灯泡在天花板上悬着,照亮了堆放在厂房四周的各式工具,说是“堆”,其实却收拾得颇有条理,各种型号的锤子扳钳螺丝刀满满地挂了几排在墙上,大型工具靠着墙根码放得整整齐齐,敞开了一半的铁柜里还有几套备用的蓝色工作服和手套。两辆大卡车停在库里,一个人仰躺在地下,大半个身子都被车身遮住了,只留两条腿在外面。
那中年技工刚把千斤顶搬过来,外面又有人叫,于是又忙不迭的出去招呼客人了。史今在一边看见老曹在仰车底下,正费力的将把手往千斤顶的插孔里送,于是一把接过去,顺时针拧着,让车胎慢慢脱离地面。
接下来的工作就很容易了,两个人一个松螺母,一个搬轮胎,三下五除二就给卡车换了个完好无损的轮胎,末了老曹从车底下爬出来,望着史今熟练的交叉拧螺丝,让四个角上的受力均匀,不由得呵呵笑了一声,说,“嘿!小伙子挺懂这个的啊,以前干过机械?”
“干过,主要是给步战车做保养和修理。”史今谦虚的笑笑,“行了,拧紧了。”
“退伍下来的?想来这儿找个事做?”老曹凑上前,又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问题,“步战车可和汽车可差太远了。”
“能有多大区别?我啥都能学。”
“果然是年轻人。”老曹又笑了,“我叫曹波,怎么称呼你?”
“史今。”
“行,往后我就管你叫小史。那啥……小史,我丑话说在前头,来这儿的规矩可多。”
“您尽管说,”
“第一个月当学徒,管吃住不给工资,合格了就转正式工,不合格就回家,这样你也干?”
“有地方让我住,有活让我练手艺就行。”史今半点也没犹豫,他喜欢曹波的直爽。当然,除了这个还有个另外理由——这地方感觉和七连有那么点相似。
“行,老曹我就喜欢你这小伙子的爽快劲儿。”曹波拍了拍史今的肩,“快中午了,帮我把这车弄完,跟大家一起吃饭去。”
中午史今跟着曹波到食堂吃了一瓷盆的猪肉大白菜炖粉条,顺便把整个服务区的人都认识了个遍——头一个在车厂见过的蓝衣服技工叫张志立,另外还有四个伙计,加上自己和老曹一共是七个,基本就包下服务区全部的工作。厨房的谢嫂是曹波媳妇,兼管超市的营生,有时候老曹正在上大学的儿子也会回来帮帮手。
服务区的住宿条件很差,老曹一家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其他几个人就挤在加油站背后的简易大通铺里,每晚伴着汽油味和呼啸驶过高速公路的车声入睡。唯一的优点是这里地势开阔,每天早晨的照阳可以轻而易举的穿过公路两边低矮的房屋和灌木,直射到挨着玻璃窗熟睡的史今脸上。
一过早上五点,史今就准时起床,把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然后在车辆还很稀少的高速公路的路肩上长跑两个小时。七点钟准时返回车库,对着晨光举着书本逐字逐句的啃。有时候是张志立看过的《机械原理》,有时候是曹波儿子用剩下的高中教材。
虽然已经与军营渐行渐远,可军队中的一切,已经化入了史今的血肉,刻入了他的骨髓,再也拆分不开。
习惯了军队生活的人,究竟需要多久才能适应正常的生活?
清晨是一天当中最安静的时刻,每当这时候,史今总会想起在钢七连的每一天。偶尔也会想到那曾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幻影一般的另一个伍六一。那个迷路的空军中尉与他如此相似——他们都他是误入了歧途的异乡客,在自己所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中迷失了方向,每一步都走得忐忑而彷徨。
他是如此期待着再次与伍六一再次相遇,无论是自己熟悉的那个,还是刚认识的那个。可是第一个伍六一从他退伍之后就失去了联系,第二个伍六一自从那天消失在田梗上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时间缓慢不停歇地从身边滑过,转眼一个月过去,史今轻而易举地与身边所有人融洽的打成一片,转成了正式职工。拿到第一份工资的那天正好是八一建军节,他向老曹告了假,穿回放在枕头下面许久的橄榄绿色旧军装,头一次坐上五毛钱一趟的公车,辗转来到佳木斯市中心。
来到这座城市两个月后,史今头一次悠闲而毫无目的的走在街道上。路两旁有新起的钢筋水泥玻璃大厦,也有前苏联留下的繁复厚重陈旧华丽的俄式建筑,混搭在一起有种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啼笑皆非的美感。
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与车辆,史今莫名的有了种不真实感,仿佛行走于另一个世界。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仿佛和外界全然断了联系,虽然天天奔波、忙碌,可这繁华的都市却又是和他全然没有关系的。
活在社会基层的人就如浮游生物,自生自灭,无声无息。史今记得自己离开家乡的时候,曾经对几位哥哥说过,要活得顶天立地,不愧于人。可如今他距离这个目标,还太过遥远。
B、
宇宙大爆炸后的一段时间以内,整个空间呈现出完美而平滑的整体。之后随着能量级别的降低,空间出现褶皱,从而诞生出各种基本粒子。既然宇宙中存在有微观尺度的粒子,同样也就会有宏观尺度的粒子产生。
相对于生活在微观世界的人类,宏观电子所蕴涵的能量简直大得不可估量,并且,不同种族的宏电子聚变时针对性极强,比如说,能够与水产生共震的宏电子,在聚变的过程中会将一碗水蒸发成水蒸汽,但不伤及盛放它的容器。这种对打击目标的极其精确的选择性,使宏电子有可能在不触动任何其他部分的情况下,摧毁敌军武器系统中的全部芯片。在当代战争的条件下,如果敌军的武器中枢系统无法运作,那么战争也就和平结束了。
在战局陷入困境之后,开发宏电子武器成了总参部研究所的重要任务,到现在已经有一年时间,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不计其数,然而却一直阻力重重。因为没有人能够确定飘忽不定的透明宏粒子究竟会在怎样的情况下出现,即使出现了,也无法肯定它是否属于可以破坏集成电路的种族。
“所以你们究竟想说什么?”伍六一有点不耐烦的打断对面的三位研究人员的侃侃而谈——从自己被送往研究所以来已经有两个小时了,可吴哲除了让他听自己部下的演讲以外,似乎完全没打算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坐在一边的吴哲懒洋洋地答话:“我想说,或许我们的研究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吴所长,我对你们现在正在研发的武器构造完全不感兴趣。”伍六一终于忍无可忍,“我的职责只是使用它,仅此而已。”
“我以为你感兴趣的。”吴哲眨了眨眼睛。
“原来你不仅烦人,还是个话痨。”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被动的捕捉偶然发生聚变的宏观电子,所以这种武器的产量极低,根本无法大规模投入使用。”吴哲没理会伍六一的挑衅,继续慢悠悠地解释,“可我最近在想,或许宏粒子根本不是以单一的形式出现。或许……在与微观世界交叠的空间里,还有一个完整的宏观世界与我们相对应,只不过我们看不到它们罢了。”
这段话像是盆凉水般泼到伍六一头上,让他被灌输了无数个物理概念而涨痛发热的大脑猛然冷却下来,一个不曾被提及的事实从他的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出来。他不由诧异地抬起了头:“你是说,我看到的那些景象,其实是——”
“看来你终于明白我的想法了。”吴哲呼了口气,“这两个星期以来,所有配备了宏电子武器的部队,都或多或少的会有些士兵出现和你一样的幻觉。我想,你们看到的多半是呈现量子态的宏观世界吧——正好为我的猜想做了个证实。”
伍六一有些不可置信的向前伸出手,手臂在虚空中划出一个半弧,“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伸出手,很有可能会碰到漂浮在空气里的宏观粒子?”
“没准你的头正套在一个巨大的宏电子里呢。”吴哲歪着头,咬着笔笑,好像真的瞧见了伍六一个头被套在一个大大的、透明的、仿佛玻璃泡一样的容器里。
“真是天方夜谭。”伍六一咄咄逼人的回敬他,“先不讨论究竟有没有宏观物质、宏观世界存在,你至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宏粒子会无缘无故的在我面前呈现微观量子效应?”
“这是让我最困惑的一点,所以才想请你们协助研究。”虽然嘴里说着不解,可吴哲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为难的神情,“当然,现在研究的重点不是观察到宏观世界的原因,而是——”
“……而是?”伍六一不由自主的重复着他的话。
“撒网,捕捉宏电子。”
几个星期后一个晴朗的夜晚,所有被证实观察到宏观世界量子效应的士兵们都被聚集到了东海边一个小型军用港口中。除了歼击机师的伍六一以外,还有几名陆军航空兵和两位海军陆战队队员,全是从最近配备了宏电子武器的精锐部队中挑选出来的。
伍六一靠在码头上,等待着任务下达的指令,正在正百无聊赖地时候,忽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六一。”
伍六一回过头,看到史今正站在港口探照灯明亮的灯光下,蓝色军装外面套了件研究室专用的白大褂,缠在眼睛上的纱布也撤掉了,换上了一副泛着些茶色光泽的平光眼镜。
除了这些细小的变化以外,那笑容、声音、气息,还有拍他肩膀的方式,都是如此的熟悉。
这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属于“我的”史今。
伍六一在心里默念着,望着他半天没说话。
“想啥呢你?”史今明显是被伍六一愣愣的样子逗笑了,“这才一年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伍六一伸出手,拉住史今的胳膊——还是那么瘦,手腕处的骨头明显突了出来,顶在手心的位置。可皮肤与皮肤相碰的触感却是无比真实的,干燥而温暖。
这次真的不是幻觉。
“可算是见到你了。”伍六一终于长长呼了口气。
“怎么着?难道你刚刚还以为我是一团宏电子?看来宏观宇宙的‘史今同志’跟我长得够像的。”史今微微转头,探照灯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柔和地阴影。
伍六一撇了撇嘴,“几个星期前通电话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了,你竟然到现在才相信。”
“如果不是研究所的大伙们也遇到和你差不多的事,没准到现在我也不相信。”
“你遇到什么了?不会是宏观世界的伍六一吧?”
“怎么可能这么巧。”史今笑了笑,在码头的边缘蹲下来,望着脚下翻滚着浪花的漆黑海水,“那天晚上我去实验室里取报告,结果你猜我看到什么?整个实验室都变成了湖水,太阳照在上面还波光粼粼的,可像那么一回事儿了。后来我把这事告诉所长,他说他也看到过,甚至还远远听到有轮船汽笛的声音。”
“你不要提吴哲那混蛋,我一看到他就烦。”
“怎么又看吴所长不顺眼了?他人挺好的。”
“要是没有他异想天开的打算发明什么宏电子武器,你说什么也不会从空军大队调走。你走以后,每次任务都是我和许三多搭档,那家伙脑筋死的要命。”
“六一,跟你说什么来着?对人可要随和一点。别仗着自己技术高超就眼高于顶的。”史今伸手敲了敲伍六一的脑门。
“是,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着呢。”伍六一有点怏怏地回答,抬头望向头顶的星空。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就这么肩挨着肩靠在一起。远方的灯塔一明一灭地闪着橘红色的灯光,守卫港口的战士们的身影被吞噬在黑暗当中,一阵夜风簌簌地从两个人的身边吹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港口特有的淡淡海腥味。这一刻,战争的阴影仿佛从他们两人的身边渐渐淡去了。
“史今,战争结束以后你还回空军来吧,咱们飞行员可都是把蓝天当成家的。”伍六一低着头,在史今身边说,“到时候还是咱俩搭档。”
史今侧过脸,隔了一层平光镜片的目光里,透着无法形容的伤感,“六一,我已经回不去了。”
“……你什么意思?!”伍六一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隐约的不安顺着血管慢慢渗透到全身,他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立刻用不那么文雅的动作扯下了史今的眼镜,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果然发现面前的人有点不对劲——在灯光的映照下,史今的双眼像星光一般熠熠生辉,然而左眼映出的光芒,却远远没有右眼那么灵动自然。
“你的左眼……究竟怎么了?”伍六一一字一顿的问着,每个字都仿佛是从心里血淋淋的挖出来的,与此相比,史今的口气就要平静多了,平静得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实:
“被烧成灰了,现在的这个是义眼。宏粒子打击目标的精准度很高,我们捕获的可能是宏观世界里某人视网膜上的一个细胞吧,所以在聚变的过程中和我的眼睛发生了共振。”
“可你告诉过我不会有事的——”
“是没事。但要再当飞行员就不可能了。”
伍六一沉默了,过了一会,忽然伸出双臂,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地,死死搂住史今。
“你总是这样,自作自受。”他的声音闷闷地从他耳朵后面传来。
“是,我自作自受。”史今的下巴硌在伍六一的肩膀上,“可有什么办法呢。这场战争拖的太久了,我们都累了,该让它早点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