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自焚 ...
-
夜幕降临,本就空旷的宫殿显得愈发寂寥。窗外冷风肆虐,撞开了掩着的门,毫不留情的灌进殿内,经久不停。
此时凤栖宫正殿之中没有高燃明烛,满点华灯,只有角落里的一息微弱烛光随风摇曳。
坐在凤椅之上的女子虽着皇后冠服但发髻略显凌乱,一味地望着手中的平安符失神。细看去那人眼眶深陷,憔悴不堪,全无一国之母的半分风华。
她便是这凤栖宫的主人,大齐当朝皇后萧望舒。
萧望舒曾经有多风光啊。她乃相府嫡女,姨母菁贵妃独得六宫恩宠。自幼便长在朝阳宫中,又得先帝赐婚之荣,十里红妆嫁入东宫潜邸。与太子齐曜琴瑟和鸣多年,潜龙飞升之际又稳坐凤位。她的一生莫说让寻常女儿艳羡,饶是满上京城的闺秀千金也个个恨不能以身代之。
但虽贵为皇后也并非可以事事顺心称意,望舒于子嗣一事上便十分艰难。大婚次年,太子妃诞下嫡皇孙,先帝亲赐名为暘,寄予厚望。但孩儿未满三岁便因一场高热夭折,几乎要了望舒半条命去。
好容易再得一子,十月初一临盆,本该是普天同庆帝后再得嫡子之喜。谁料孩子早产体弱,不到三日便没了气息,今晚便是那孩子的头七之日。
望舒捧着亲去护国寺求来的平安符,住持曾言可保孩儿一生康健。又可曾想孩子连性命都未能保全呢?思至此处,本以为这些日子已经流尽的眼泪又再次决堤。
侍女灵犀自殿外急急地回禀出事了。
望舒的思绪被打断,她略止住泪意,音色沙哑,似是饱经风霜后还带着一丝嘲意:“如今还能有什么事啊?”
灵犀跪在下首,带着哭腔道:“相爷与大将军被查通敌叛国,陛下龙颜震怒将萧家满门押解天牢。谕旨将颁,三日之后,全族处斩!”
萧望舒脑中惊雷闪现,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更是无一丝血色。
她强撑住身子想要起身,双腿却因久坐而僵,几欲昏厥。
灵犀见状忙去扶她,“娘娘,您想想办法。能否保住萧氏一族全在您了。”
接连不断的打击,已让望舒失去理智,她任由灵犀扶住,一言不发。
灵犀接着劝道:“娘娘,一旦萧家倒下,您纵然可保住性命,又如何护住这中宫之位?”
她撑着最后的力气道:“去龙乾宫,本宫要见陛下。”
最是无情帝王家。望舒跪在龙乾宫外整整两个时辰,才真真正正的体会了这句话。
“陛下,求您见臣妾一面,陛下。”
“陛下,萧家满门忠烈,断然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陛下,臣妾求您彻查此事,莫使忠臣枉死,萧家含冤。”
“陛下……”
她本就产后体虚,加之丧子之痛连日来水米未进,又强撑着跪了这些时辰,已然是撑不住了。
深秋风寒,她额上却挂着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虚汗也浸湿了厚重的冠服。
她不知疲倦般的哭诉,期盼着她的丈夫能走出殿门见她一面,能听她陈情一二,莫使她在失去孩子后再没了所有。
不知过了多久,首领内侍夏培忠前来传达圣意:“娘娘,陛下确为朝中之事烦心,但这些与您无干。您刚生产,若为了旁人使得凤体欠安,岂不让陛下更为震怒?相爷一事,此刻实不宜再提。奴才送您回宫吧。”
望舒眼见夏培忠要上前扶她,漠然挥开。拼着一口气,向殿内嘶吼道:“齐曜!看在十数年夫妻情分上,再查此案吧!”
“轰”的一声惊雷闪现,殿门也终于打开了。
只见那个气度高华的乾元帝走了出来,他眉头紧锁,本就硬朗的眉眼更添些冷肃,一言未发却紧盯着望舒。
望舒重重的叩首:“臣妾以后位相求,愿陛下重申此案,还萧家清白。”
良久,齐曜才开口:“你身子弱,回去吧。朕答应你必不使一人含冤。”
望舒听了,嘴角微一上扬,眼前蓦地一黑再也撑不住了……
望舒再睁开眼时,眼角还带着一点水光。她隐隐约约的看清眼前为她拭汗之人,是容婷。
容婷见望舒醒来方如释重负:“娘娘终于醒了,臣妾可是吓坏了。”
望舒眼眸轻转,暗叹难为她了,这种时候旁人对凤栖宫避之不及,唯她在塌前悉心侍奉,“辛苦你了,在我这守着。”
淑妃却摇头,柔柔一笑让人将温着的药端上。
望舒扯起一抹笑,心底却仍是不安:“外面如何了?”
淑妃一愣,随即安慰道:“娘娘安心,陛下已经下旨重新审理此案,萧家必定无恙。您先喝药,养好身子,相爷与……大将军方可安心。”
望舒顺从的喝下药,并未多言其他。
淑妃是得了特许来照看皇后的,过了时辰就必须要离开了。望舒察觉出了凤栖宫今日的反常却也无可奈何。
淑妃躬身一礼,道:“娘娘安心养着,臣妾明日再来看您。”
接下来的两日,望舒更是心绪难安,坐立不宁。
宫外把守的禁军人数越来越多,无齐曜的旨意无人可擅入。外头的消息,是一丝也传不进来,就连淑妃也去求齐曜为皇后侍疾也未被恩准。
望舒就日夜不分地守在宫门口,又等了两日。那天从清晨便飘起了细雨,随后愈下愈大至正午时分,已是电闪雷鸣犹如黑夜一般。
就是那一日,望舒看着灵犀从雨幕中跌跌撞撞的跑来,带来了消息。
午时,萧家满门处斩。四百一十七口,无一人生还。
望舒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感受,是生不如死,还是行尸走肉?
她平静的让人惧怕,一言不发的走进雨幕中。
那一夜,她生生承受着失去骨肉至亲的剜心之痛!
翌日,齐曜驾临凤栖宫。看到她一身孝服,却出言责备:“你是大齐皇后,披麻戴孝实乃有失体统!”
望舒也不辩解,看着他的眼神毫无波澜。
齐曜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这些日子人多事杂,你身子还未好全便不要出去了。过几日,朕带你去行宫散心。”
望舒仍旧一语不发,齐曜静静地陪她坐了片刻才道,“朝中事忙,朕晚上再来看你。”
“如今,我再不是这大齐皇后。”
望舒这话使得齐曜怒不可遏,“朕说了,萧家谋逆与你无干,今生今世你都是朕的嫡妻,是这大齐的皇后。不论发生何事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望舒讥笑道,“臣妾该叩谢恩典,感念陛下如此厚待糟糠之妻吗!于陛下而言,当日娶我不过权宜之计,既让父亲长兄为你的帝位谋划,又可打击晋王势力何乐不为?而今四海升平,晋王流放,萧家已灭,陛下御极万里江山从此再无掣肘。臣妾这枚棋子已然无用了。”
“陶陶,夫妻多年恩情,而今在你眼中如此不堪吗?”
“恩情?陛下醒醒吧,午夜梦回你不怕萧家亡灵追魂索命吗?”
齐曜拂袖而去,满殿侍从见帝后争执,无敢多言。
翌日秋雨渐停,天空也明朗起来。
望舒白日里将过去给孩子的衣物亲自整理了一番,又在佛堂跪了良久,为萧家上下抄录经幡,她如今可以做的也就这些了。
自佛堂出来,望舒瞧见院内的如意缸都盛满了雨水,皱眉吩咐道,“让人把这些水都撤掉,本宫看着心烦。”
灵犀看着主子的脸色十分不佳,也不敢多言规劝,即刻让人来处理。
萧望舒想起昨日夜间拿到的信,那是哥哥于北境豢养的死士拼了性命送进宫来的。
多年来举案齐眉的夫妻,揭开真相只让人作呕。
“二位小殿下之夭,皆为陛下授命。”
“宫人灵犀叛主多年,听取皇命,孕中之药偷梁换柱使娘娘体弱,皇子夭折。”
过去种种愈加清晰,齐曜确对她是半丝情份也无。娶她,不过是当初为了笼络萧家,搜罗兵权。这些年夫妻恩爱,也无外乎是让父亲与哥哥安心于他卖命,如今这般待她,只因狡兔死,走狗烹。掣肘皇权的外戚萧家也再无存在的必要。
从东宫太子妃到凤栖宫皇后,她萧望舒从来都是这江山帝位的一枚棋子而已。
望舒冷笑,“既你说萧家谋逆,通敌叛国。怎能让陛下失信于天下呢。”
望舒召来萧家潜于宫廷的最后两名忠仆,“如今我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们了。”
“属下受萧家大恩,但凭大小姐吩咐。”
“好,那就设法将此匣送去北境交给晋王,此玉佩便可保你二人顺利得见。告诉他,我等着看他治理下的盛世繁华。还有灵犀,杀。”
这匣中之物一为调度驻守北境的四十万大齐将士的虎符,二为大齐各地的防卫布设。这两样东西足以颠覆齐曜的江山了,而晋王齐让会是个好君主,萧家守护的江山黎民交给他也是个好选择。
“是,属下定不辱命。”
夜凉如水,宫人尽数被望舒悉数遣走,她开库房找出无数的丝帛白绸挂满了正殿,江南进贡的桂花油洒的满地都是。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望舒手持宫灯围着殿内转圈,一点一点地看着烛火燃起……渐渐的整个殿内都燃了起来,布料焚烧的气味加之桂花油的香气愈加呛人。
望舒站在火海中央等着最后的时刻,齐曜,今夜我们恩断义绝。
“不好了,不好了。凤栖宫走水了!”
“快去禀告陛下,皇后娘娘还在里面!”
“快去抬水啊。”
火势起的很快,凤栖宫主殿犹如火海一般,望舒身上也已经被灼伤了数处。
淑妃是最快赶到的,她也是一身素服,双眼红肿。隔着火海与望舒相望,她不敢置信的哭着:“娘娘!您怎能如此!”
淑妃娘娘像疯魔了一般,不顾一切的往火场中冲。火势凶猛,禁军已无路可入殿救皇后,只得死死的拉住淑妃。
“容婷,往后要护好自己。”望舒在心中默念,眼前这个人怕是这深宫最后的温暖了。
外间一片嘈杂,禁军内侍不断抬水已期灭火,奈何火势蔓延开来,已然无用。庆云长公主听闻此事也紧随淑妃之后来到凤栖宫,她在侍女的搀扶下摇摇欲坠,“怎会如此,二嫂你快出来,快出来。”随后又厉声喝道,“还不浇出路来,快救皇后。”
齐曜来了,他双眼嗜血般的红,望舒印象中他从未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萧望舒!你给朕出来,你敢自焚!给朕滚出来!”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望舒却浑不在意。
不成想齐曜竟将内侍抬进的水桶抢来,忽往身上一泼,哪还有半分素日里清冷帝王的模样。堂堂九五至尊竟舍得往这火场里冲。
望舒笑中带泪,她心中暗叹:这戏也未免太真了。齐曜,时至今日,再装出这般模样又给谁看呢?
望舒等的时机到了,她在火海中勾起一抹笑,绝望而妖治。
“齐曜,萧家四百一十七口皆因你而死,原来我的两个儿子也都死在你的手上。你不怕报应吗?我要你记住,你残害亲子,迫害忠良,逼死发妻,你不得好死。我萧望舒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诅咒你,所求皆不得,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齐曜面色惨白,像是不明白她如何得知这一切。
“陶陶!陶陶,你不能丢下朕一人!”
望舒就在他冲进火场之时,从那暂未被烧到的地方猛然冲出。烈火瞬间将她吞噬,眼前也渐渐黑了下去,身上的灼痛她强忍住。
闭眼前最后一幕,竟是那年上元佳节,齐曜在街角寻到她时那带笑的模样。
为了那一眼她亦葬送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