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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雪中逝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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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正三年,在这个漫天飞雪的冬天,史上赫赫有名的九头龙川会战正式展开了。
自从招降会那夜的饭食后,陆瑗再也没见过神谷骏义那张嬉笑的脸容了,虽然他的军帐就在附近,但是他过着的是每日早出晚归的军旅生活,甚至有时与敌方杀得天昏地暗,彼此都已是不分昼夜了。
莫说是神谷骏义,陆瑗也很少见到垣。偶尔三两天,他会趁军中士兵归营整理时来看看自己,每次谈话的时却不长,总在一些嘘寒问暖过后便要分离。有时候,他会在凌晨时分来偷偷看她瞌睡的样子;也有时候,他会在深夜她熟睡的时候,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
这样艰难的生活,这样恶劣的天气,面对敌方三十万大军的攻势,朝仓军面临的是巨大的压力与挑战,因此,再多缱绻的情感,也只能瓜分一半给燃自内心的熊熊斗志。
这是一个惨淡的清晨,苍白的天际上还挂着那颗耀目的启明星。垣早已梳洗过来,擦拭完那把沾染了无数一向宗徒的鲜血的长剑,他便静静地来到陆瑗的帐中。
看着她那张一尘不染般清逸的脸,仿佛那个淡然的笑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垣的心里充满动力,洗涤了昨夜的疲倦,尽管那一向宗徒总是杀不完,倒下了一批又有一批向着自己冲来;尽管看着一伙又一伙的同伴与兄弟浴着鲜血,甚至牺牲,只要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就不能倦怠!
垣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他喃喃自语,
“你不是说越前是你的家,你不能失去它,就像不能失去我一样吗?妍,现在,我就在替你守护它,也像,我守护你一样。”
话罢,他转身离去。陆瑗依旧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只是,她不知道有人曾经来过,更听不到他的那番说话。
整理好军队,垣便翻身上马,看着苍茫的大地,他举剑大吼道,
“我朝仓军非胜不可!”
接着的就是如汹涌的海浪一般的人潮声,
“非胜不可!”
“非胜不可!!”
……
冲天的喊声,一鼓作气,他带着士兵们冲向敌营。一路上鲜血四溅,他的剑像着魔似的,疯狂地穿插在敌人的身体上。他灵动地转着手腕,剑锋如出洞的赤练蛇,身体游走着,不断地向着围困着他的敌兵而去。
他白皙的脸上早已沾满鲜血,踏着敌人倒下的尸体,他就像一只嗜血的蝙蝠,舞动着那把锋利的剑,那一袭黑衣是战场的乌云,闻者丧胆,此时此刻,他的眼眸里再也不是澄澈如水的柔情,是嫉恶如仇的怒视!
就这样,他浴血奋战,脸上的、身上的鲜血,他早已分不清是敌是我了。垣疯狂的厮杀,跟随着剑锋,他来到了水汽氤氲的河畔。
清澈美丽的九头龙川河畔,早已被血沾染了。血的腥臭味刺激了他的嗅觉,但见耳边传来了一声惨叫,是阿哲——
“啊……”
是阿哲!垣挥动着剑,杀出一片重围,只见一把军刀直直插进了阿哲的腹部上,鲜血就像被触动了的机关,哗啦啦地流淌着。阿哲使出最后的力气,一脚挣开了那个面目可憎的一向宗徒。
垣使出绝招,剑影犹如孔雀开屏般散开成无数个,瞬间便向离线的箭,向着那个捅了阿哲一刀的一向宗徒飞去。眨眼之际,那把长剑早已从一向宗徒的背部穿插过去,“叮”的一声,长剑掉在了地下。
周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垣的这一剑,活生生地穿过那人的身体!只见那一向宗徒惨叫一声,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瞬间被撕碎,“噗”一声,倒进了河里,溅起的水花化作了一片鲜红,染红了整个时空。
垣再也站不稳了,他不顾一切地冲向阿哲,接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阿哲!阿哲!挺住!”
他猛然撕扯那一身黑衣,用从那里撕下的布帛牢牢地绑着阿哲的腹部。鲜血却像冷血无情的家伙,依旧透过那块如墨色般的黑布渗了出来。
“阿哲,你要挺住!”
他一边与虚弱的阿哲说话,一边扶起他,用另一条布帛缠着阿哲和自己的腰。就这样,垣背负着那个比自己更健硕的身躯往回厮杀。
一路上,他就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疯狂地砍杀着向自己冲来的敌人。他的剑锋早也不是灵动的赤练蛇,而是见人就杀的恶魔。他红着眼,仿佛天地间再也没有能阻挡他的东西,满身的杀气让试图围剿他的敌人一次又一次地应声倒地!
“垣……我,我还没见过……这样……疯狂的你……”背后那个人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阿哲!别说话!你给我挺住,臭小子!”
……
趁着附近的敌人早已被杀得清光,垣吹着哨声呼唤马匹。“吁”的一声,那批黑马早已来到眼前,他先解下把阿哲,把他扶到马上,然后自己再跳上,再用布包紧紧地缠着他,
“阿哲,现在,我们是同生共死!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阿哲苍白的脸上展露出一个悲惨的笑容,不知道是为自己太快的牺牲而伤心,抑或是在肆笑这个乱世。
一路上,敌军蜂拥而来。一向宗徒看着垣背负着受伤的人,就像是看到了另一片生机,只管追着他来追杀。军刀、长枪、铁剑,就像是暴雨一般,纷纷而至。垣却不敢松懈,单手骑马,留着另一只手执剑厮杀,此时此刻,他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来。
突然见,马匹突然仰天长啸,发疯似的提着自己的前蹄。颠簸使得垣和阿哲一起从马上掉了下来,那一刻,垣看见了:马匹被人残忍地削掉前蹄!然后,战场上不容他有任何迟缓,就在堕马的一瞬间,敌人再次蜂拥而上。
若是孤军作战,垣能有把握杀出重围,只是,如今,他背上却伏着一个比自己很要壮实的人。体力就像是突然要融化掉的冰,迅速地减少着。而灵动的剑锋渐渐变得迟钝起来,他的手腕就像是被人割了一把似的的,无论怎样发招,都不如意。
耳边响着的是刀声,眼前见着的是剑影。不管如何,他也不能放弃!就算是死在这片大地上,他也不能丢下自己的兄弟不管。
垣对着苍天大吼一声,咬紧牙关,再次执剑与多不胜数的敌军厮杀。身体被激发的潜能,就像是崩堤,疯狂地流遍他的全身。怒火从他的心脏一直燃烧至每一寸肌肤,只有发疯似的厮杀,才能一解他焚心之痛!
他背着阿哲,一路奔跑,一路厮杀。
“垣,有下辈子,我们一定还是兄弟!”
听着阿哲微小的声音,垣坚定地答道,
“小子!一定是!不过先做完这辈子的兄弟!”
突然,背后没有的声音。那沉重的呼吸变得若有若无,垣恨不得背上了长出双翅,能带着阿哲飞翔回去!就在此时,神谷骏义骑着马来到垣的身边,
“垣,上马!我来替你杀!”
“兄长!”
“赶快!去!”
再次骑上了马,疾飞的速度里,不少敌军死在了狂奔的马蹄下,垣的背部早已沾满了来自阿哲的鲜血,那些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就像是映画一样,不断在垣的脑海里回放。他使劲地甩着脑袋,怒吼,
“阿哲!别睡下去!你这窝囊废,怎么了!捅一刀就受不了了?”
阿哲却没有回答,把头沉沉地枕在他的背上。
……
这时,黯淡的苍穹扬起了白雪,纷扬的雪跌落在阿哲冰冷而苍白的脸上,竟然没有化去,而是静静地躺着,就像是长眠在这块动荡的大地上。
这一场雪,仿佛凄美了他们的离别。阿哲闭着眼,回想起过去的一切:这短暂的一生,最快乐是认识了神谷家的两兄弟,一动一静。他记得,小时候,他们一起去偷摘邻居大伯的果实,被人发现了,狡诈的两兄弟总是拿自己顶罪;他还记得,那一年,他们一起去朝仓大人家学剑,他的剑术太逊,总被人打得落花流水,那时候,他们两就会替自己大打出手,结果,三个人都被罚了,罚洗衣服、罚洗碗,总之,最苦最累的东西,他们都被叫去做了。
阿哲展露出最后的微笑,眼前这一袭黑衣就像往年一样,在樱花盛开之时,他总会去取笑他,这一身打扮是多么地突兀,怎么会有女子喜欢?!然而,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中,只有他是最受女子欢迎的,当然了,自己一直都认为,垣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他也太像女人了!
想着想着,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眼睛就像被绑上两个重重的铁球,越来越难睁开了,他忽然很想念过往的一切,他很想回到过去,回到没有厮杀、斗争的过去……
“垣,来世,我们也要做兄弟……”
他只能含糊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也顾不上垣听到与否,他只想就这样睡下去,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回到过去。
垣依旧驰骋着马匹,从背部传来的心跳声,就像雪落的这一刻消逝了,漫天飞雪,就像他的泪,散落在这片大地上。
曾经,阿哲说,他们都不哭。如今,他不能不哭,因为过去再也不能回来了,再也不能了。
“阿哲,我们生生世世也要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