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琴瑟如寐

28、第 28 章

　　“好，你退下去吧。”
　　“是。臣，告退。”李斯躬身告退。
　　韩非听着对方的脚步声离开大殿，然后，一声巨响，屏帐被横扫在地上。
　　韩非惊得浑身一颤。
　　终于……来了。
　　秦王站在那里，冰冷的眸子燃烧着黑色的火焰，仿佛择人而噬的黑豹。
　　韩非从来不知道，秦王的轮廓可以锋利到如斯的地步，像一柄出鞘的染满鲜血的剑。
　　但终是，那黑色的火焰燃尽，只剩下一地破碎的灰烬，带着无尽的挫败和颓唐。
　　“你——”秦王开口，音色冷冽，如霜似雪，“把寡人的心践踏在脚底下。寡人，真有那么犯贱？”
　　秦王冷冷地嘲讽着自己，挖着自己的伤口，用冷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鲜血淋漓。
　　他对任何人都不曾心软怜惜，哪怕是自己。可，除了韩非……不过，这样的例外再也不会发生了！
　　“我……”韩非跪坐起来，心狠狠地揪着，疼痛得快要忘了呼吸，“我是韩国人。”
　　韩非是在解释，小心翼翼地解释：我是韩国人，我那么做只是义务，不是为了韩王。我其实……其实……
　　但在秦王的耳中，那完全变成了另外的意思。
　　他笑着，大笑：“好个忠君爱国的韩非。那寡人就成全你！来人！”
　　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
　　“把韩非给我拖下去，押进大牢！”秦王扬手，玄色的长袖扫过，掠起一片阴影，含着疯狂绝望的意味。
　　侍卫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置信。
　　秦王杀气凌厉的声音响起：“没耳朵吗？那还长着耳朵干嘛？！”
　　侍卫连忙伏地而跪，惶恐：“是。”连忙将韩非驾起拖走。
　　冰冷的寒风从殿门呼啸着灌进，吹起韩非白色的亵衣。夜色中，像白色的蛾在黑色的火焰中挣扎，却最终绝望地燃成灰烬。
　　他期待而又恐惧地望着秦王：你只是一时的生气，对不对？我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再也不做了……能不能原谅我？能不能，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可秦王的身影最终越来越小，终不可见。原本大殿磅礴的轮廓，也越来越模糊，最终在一个转弯后，彻底淹没。
　　韩非犹自怔忡，像是在噩梦中挣扎，无法醒过来。
　　你……不肯原谅我，我们……终究没有缘分……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韩非被抛在监牢里。
　　牢门粗黑的锁链一阵碰撞声，才将韩非从魇中惊醒过来。
　　他环顾着四周黑漆漆的牢房，阴冷潮湿的墙壁，然后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像是雪野中瑟瑟发抖，蜷成一团独自取暖的兽。
　　心，好痛，好悲伤。
　　可是，你要比我痛一百倍一千倍吧。
　　都是我做的孽，活该遭到报应。我不怨你，不怨你……
　　还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韩非混混噩噩地呆在狱中，裹着单薄的白色亵衣，双眼空洞无神。
　　时间像手中的沙，悄悄地滑过。
　　韩非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牢里呆了多少时间。
　　或许只有一瞬，或许已是一个时辰，又或许，已是一天一夜。
　　转瞬而逝的光阴被拉得无限长，像是永无止境的梦魇。
　　韩非第一次发现，原来活着，清醒着，是一种痛苦，是一种残酷的笞刑。
　　韩非坐在肮脏的稻草堆里，曲其膝，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起来，拥住自己。
　　不要伤心，不要绝望，韩非，你还有自己。
　　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政一定会后悔，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那时，自己就向他解释一切，然后政一定会后悔，会心痛，然后，自己再宽宏大量地原谅他，再然后，永远在一起……
　　韩非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噙起笑容。可笑容，还未完全绽放，他已然哭了出来。
　　如果，永不相见，那怎么办？
　　韩非变得那样得脆弱，那样得伤感，像是曳着如泪的露的芦苇，在秋风中，随时会被折断。
　　虽然早已预见自己的将来，可当一切真的到来时，他像是无措的孩子，彻底地崩溃了。
　　夜色逐渐被晨光驱散。
　　天亮了。
　　韩非执起一块碎石，在黑暗潮湿的墙壁上，刻上浅浅的一刀痕迹。
　　这是第一天，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天。很多很多天的绝望，很多很多天的期待，很多很多天的幻想……
　　牢房的伙食其实不算差，韩非拿着冷馍馍啃着，发丝凌乱，像是流浪了一辈子的人。
　　他掐着手指，慢慢地算着时间。
　　可时间，变得好慢好慢，像是滞住不动的一摊死水。
　　于是，他向外面的看守喊：“能不能给我笔墨竹简，给我一本老子？”
　　所有人都知道韩非曾是秦王跟前的红人。秦王喜怒无常，此时把韩非丢下地狱，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将他捧上天堂。
　　于是都没有怎么为难韩非，他要求的东西都给他送来。
　　厚厚的竹简摊开，韩非执起笔，沾上墨，缓缓地写起了书。
　　一个个治国之法，齐家之术，法家思想的精髓，被韩非镌刻在竹简。
　　用漂亮的篆书来写，一笔一划，很是圆润缠绵，像是无尽的思念。
　　一天未见，他已然抵不住刻骨的思念。
　　到最后，他不知不觉地在竹简上写满秦王的名字。
　　嬴政，嬴政，嬴政……
　　立马发现自己的窝囊，他又用刻刀将那些字从竹简上刮去，重新写起了字。
　　这样不停地折腾，时间倒也过得挺快。
　　白天就这样过去。白马过隙似的。星光从高高的牢窗上洒进来，跌碎了一地的寂寞。
　　韩非又冷又饿，昏昏沉沉地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昏沉之间，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韩兄？韩兄……”然后声音渐渐加大：“韩非！韩非！靠，发生了这种事怎么睡得像死猪一样？！”
　　韩非一震，醒了过来。
　　却见白衣胜雪的少年，扒着木杆，使劲往里探着头，噘嘴做呼唤状。
　　傻得无语的造型，很可笑。
　　韩非不但笑不出来，简直觉得如同五雷轰顶：“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已经回韩国了吗？
　　姬殷不满地噘嘴：“喂，我好心来救你哎。你救我一次，我也就你一次，扯平！还有，你不会是偷湛卢剑的时候被秦王发现沦落到如斯地步吧？”然后轻声嘟囔：“那我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韩非猛地站起身，因为忽然，他的身子踉跄了一下。扶着墙站直身子，他几乎怒斥：“我问你怎么在这里！”
　　姬殷一把从怀里掏出王书告示，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韩非者，韩国王族公子也，天下名士也，入秦而谋存韩，尚可不计。然韩非又上《存韩书》，欲图秦国大军向楚向赵而陷入泥沼，此恶意也，触法也！是故，本王依法行事，拘拿韩非下狱。为明是非，特下书朝野并知会天下。秦王嬴政十四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