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鸿》两个月亮

17、17

　　云英在用心地擦拭着一件精致的玉器，时不时地哼着歌儿。
　　“你唱得真好听！”悦鸿绕到她身边，轻转过她的身子“这首歌，是谁教你唱的？是你爷爷吗？”
　　云英点点头，眨着眼睛问道“太太喜欢听吗？我再唱一遍给你听，好不好？”
　　悦鸿点点头，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头“你唱吧！我听着！”
　　云英清脆婉转地唱了起来，有如行云流水，小溪轻流地，悦鸿听得是如痴如醉，深感五内地。
　　“云英！”悦鸿看着她，亲切地说“能不能让我叫你一声‘念灵’？”
　　云英不置可否地说“太太，你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小小姐，而我，连亲娘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呢，你和小小姐总会有团聚的一天，而我和我娘呢，我娘也许在天上，默默地注视着我吧！”
　　“告诉我，你很想你娘吗？”
　　“是的，小时候看见别人有娘疼，有娘怜，有娘宠着，我就好羡慕好难过啊！如果我有娘，我就可以躺在她怀里入睡，如果我有娘，我就可以听着她为我唱的歌，讲的故事，我好想好想有娘啊！可是，娘早就不在了，我只有爷爷，爷爷也只有我了！”
　　悦鸿洒下两行热泪来，柔搓着她的小手说“你失去了娘，我失去了女儿，我们都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现在，就让我们彼此温暖，彼此关怀吧！”
　　“太太，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我又让你伤心了，我真该死！”
　　“不！不是你的错，实在是你太像我的念灵了”悦鸿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实在是太像太像了！”
　　“太太！”云英也受到感染地用手背揉着发热的眼睛。
　　“我们都不要再伤心了，好吗？”悦鸿说“我为你做了一双鞋，你试试看，能不能穿上它！”
　　“太太！？”云英吃惊地说“你为我做鞋？你为我做了一双鞋子？太太，我不能穿！”
　　“你先穿上去看看”悦鸿为她套上去，左看右看，正好合适“不大也不小，是不是？你就穿上它，不要再脱下来了！”
　　“不行啊！太太，你送我新衣服，送我娃娃，现在又送我新鞋子，我不可以收下，我不能再收了，真的不能再收了，太太，你还是拿回去吧！”
　　“不要拒绝我的一片心意”悦鸿说，眼中流露出乞求与哀恳的神色“它们，可都是我一针一线，辛辛苦苦才做出来的呢，你不能不要它啊！收下它，好不好？”
　　云英低头看看鞋子，再定定地看看悦鸿，眼窝潮湿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在这里正情景交融间，琼珍大失方寸地跑了进来“嫂嫂！”

　　“琼珍！？”悦鸿转过身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是不是娘又责骂你了？”
　　“嫂嫂，你要帮我，你要救我！我快要死了！我快没得救了！嫂嫂！嫂嫂！”琼珍抓住她的手，急促不安地说。
　　“你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讲，天大的事情，我们一起去面对解决它”
　　“这次是谁也无法扭转了，天都塌下来了！”琼珍心乱如麻地说“嫂嫂！你一定要为我出主意，为我想想办法啊，我不要！我不要啊！”
　　“你不要什么？你不要太激动，先坐下来！别慌，别紧张！有我在你身边，不会有事的！”
　　“太太！”云英说“你和二小姐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我先出去了！”
　　云英带上门，很有礼貌地走开了。

　　“嫂嫂！”琼珍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痛哭起来“今天有一位什么张家三少爷来提亲，娘竟然一口答应下来，我没有指望了，没有活路了，这个家，是个牢笼，是个坟墓，我反抗不得，逃避不得，我快要被囚禁，被埋葬了；我无法去主宰自己的命运，一切都已成定局了，不是吗？我没有退路了，我死定了！嫂嫂！嫂嫂！”
　　“是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也太快，太不同寻常了吧！”
　　“一点也不奇怪，自从我与贤之的私情被暴露之后，娘一直是有所顾忌，杞人忧天的，只怕会有闲言碎语亵污了我的名节，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家肯要我，而且也还算是有些家世，娘当然迫不及待地处理了我，好保全了周家的门风啊！”
　　“可这是关乎一生幸福与前途的大事啊！怎么能如此过早定论呢，爹知道吗？爹同意吗？”
　　“爹肯定是知道的，对于婚事，爹不也向来主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吗？”
　　“爹也是一个开明的人了，我想只要让他了解，让他知道你和贤之的经过开始，我想他会酌情而定，慎重而决的！”
　　“爹那里是行不通的！”琼珍苦恼万千地说“在儿女的终生大事上，他与娘倒是言行一致的，难道你忘了，当年你和大哥在没有任何的媒言妁介下，是如何地困难重重，压力不断啊！”
　　“到后来不也是苦尽甘来，功德圆满了吗？”悦鸿鼓励地说。
　　“可是，那只是极少数的事啊！”琼珍说，脆弱得不得了，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嫂嫂！我不是你，贤之不是大哥，我是无力回天了，我再怎么也挣脱不开家庭层层重压之下的束缚呀！嫂嫂，你要拉我一把！你一定要救我于苦海呀！”
　　“琼珍，我们先不要自乱了阵脚，等玉谦回来，我们一起共商良策，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呀！”
　　“嫂嫂！嫂嫂！”琼珍早已是六神无主，思想狂乱了，抱着她，就是不停地啜泣与绝望。
　　玉谦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虽然也曾多次为琼珍仗义执言，陈述利害后果，周家二老依然是我行我素，固守不化地，这样一直僵持到张家厚下聘礼了，一切都好像已经盖棺定论，尘埃落定了。

　　琼珍在丫头们的贺喜声中，大脑一片茫然，她奔进厅堂，一眼便看见几大箱隆重而丰厚的聘礼，宏妈正在对着礼单，笑吟吟地合不拢嘴，周老太倨傲地坐在上首，精目寒闪慑人地。
　　“这些都是聘礼吗？”琼珍说，心像被掏空了般的空落无声“就是这些东西，理所当然地贱卖掉我的青春、感情、信仰和未来吗！？”
　　“二小姐，张家送来了好多名贵的首饰玉器呢，你要不要亲自过目！”宏妈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说。
　　琼珍反手给了她一记大快人心的耳光，跑过去，把箱子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又摔又撕又丢又扯地“这些丑陋的、肮脏的，杀人不见血的礼品，我要弄碎了它们！毁了它们！啊！它们害人不浅！害人不浅了！”
　　宏妈想上前制止，却是吃力不讨好地落得一顿好打。
　　“你不要再发疯撒泼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只有乖乖地听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周老太一鸣惊人地说“十天之后，就是大喜之日，你就安下心来，本本份份做你的新娘吧！我都是为了你着想，虽然你今天不理解，不赞同我，他日，你一定会有醒悟的一天，快下去吧！”
　　“你说得好轻松，好事不关己呀！”琼珍彻头彻尾地凉透了心“你要逼死我吗？你就不能给我一条活路吗？我好恨我出生在周家，好恨我是你的女儿，好恨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好恨这个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好恨，好恨啦！……”
　　“你真是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不像话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周老太一意孤行地说“少在我耳边吵吵闹闹了，我想独自安静一会儿，宏妈，送二小姐回房去！”
　　琼珍全身颤抖着，向天悲呼道“我不会嫁的，我誓死不嫁！坚决不嫁！”
　　“哼！你不嫁！？到时候花轿一上门，就是绑，就是架着，我也要让你去拜堂，你有性格，有骨气，难道你就不顾那个穷小子的死活了吗？”
　　“啊！娘，你要将他怎么样？你不要找他的麻烦，不要去对付他，不要迁怒于他，他是无辜的，娘！”
　　“只要你听我的话，他便相安无事，否则，哼！我让你悔恨、内疚一辈子！”
　　“娘！你真厉害，你抓住了我的要害，我还能怎么样呢！”琼珍苦笑着，心如死灰地“好！我嫁！我嫁！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就对了！宏妈，你再给我开导开导她，都下去吧！”
　　宏妈凑上前说“二小姐，回房去吧！”

　　琼珍万念俱灰地一步一摇地走出门，回过头来，那敞开的大门似一张血盆大口，仿佛要把整个人都给吞噬咀嚼掉了，她趔趄着身子，生无可恋地向前迈着步子，脸色是雪白雪白地，两眼黯淡无光，她的灵魂早已经飞走了，只留下一副躯壳，一具行尸走肉在这里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地。
　　悲悲戚戚地走过浮桥，清澈的湖水倒映出她年轻美好的倩影，她俯头一看，不自觉地自嘲一声，攀上栏杆就腾空一跃而下。
　　“啊！快来人了！二小姐投水了！”宏妈吓得面无人色地大叫道“快来人了！……”
　　家丁、丫头、老妈子们全都不约而同地集合过来，以众人之力很快地就将琼珍救了上来，琼珍晕晕湖糊地一清醒，马上就推开下人，径直爬上井沿，就要往底下跳。
　　“呀！不好！你们大家快拦住她，快拦住她呀！”宏妈高叫道。
　　大伙七手八脚地拖住她，又是劝又是哄的，场面极其混乱失控。
　　“让我死了！让我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无牵无挂，清清白白，没有痛苦了！不要拦我！不要拉我！放开我！快放开我，啊！”琼珍失常地大哭大嚷着，情绪激动而怨恨地。
　　“二小姐，生命不可儿戏，还请保重自己呀！”宏妈心绪难宁地规劝着“老太太也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你就顺了她的意，听了她的话吧，二小姐！”
　　琼珍哭哭啼啼地被众人护送回了房间，很快地，这件绝密要闻就在府里散播开来，众说纷芸，而愈演愈烈了。
　　悦鸿也是在乍听之下，震惊后怕之余，速去找向了周老太。
　　“娘！”悦鸿跑进来，不知祸福地说“琼珍的亲事已经决定了吗？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琼珍的心思你是知道的，你这样做，无异于把她往悬崖上逼啊，今天她的几欲轻生，就是最好的证明啊，还请你收回成命，请三思啊！”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周老太冷若冰霜地说“你不好好地劝导她，却跑来这里捣乱，说着些莫明其妙的话，你可知罪，儿女的人生大事自有父母一手操办，由不得你在旁边妖言惑众，信口雌黄，说起来，我还没向你兴师问罪呢，你们姑嫂向来亲密，上一次你隐瞒包庇私情之罪我还没找你算，你倒不知天高地厚地在这里义正言词，口出狂言，你真是越来越放肆，越来越逾礼犯忌了，看我不好好地治治你，来人了！拿我的戒尺来！”
　　“娘，你可以骂我，打我，罚我，我都认了！”悦鸿说“可是，琼珍的幸福不能因此而毁于一旦了，娘，儿女是娘的心头肉，你明知道她心有所属，何必一定要百般阻挠，从中作梗，硬要活生生地制造出不必要的遗憾与悲剧呢！”
　　“你这张能言善辩的伶牙俐嘴，真是不会用到正地方，竟在这儿和我唱反调，惹我生气”周老太脸色铁青地怒斥道“你也要暴动，起义是不是？啊！？”
　　丫头拿来戒尺，却是不敢上前地“老太太，这！？——”
　　“快动手！”周老太从嘴缝里迸出几个字来“不要有什么顾忌，给我打！”
　　“娘！”悦鸿正色道“你的威信无人能动，你何必为了争这一口气而让生灵涂炭，怨声载道，弄得天下大乱，腥风血雨呢！？娘！”
　　“你！？”周老太气炸心肺地怪叫道“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主持公道，哼！不对你实施家法，你就不知道我的厉害与手段，快！家法侍候！”
　　丫头正慌乱无神，迟疑不决间，宏妈连跌带撞地奔了进来，口齿不清地宣扬着说“大事不好了！老太太！二小姐她上吊了！”
　　“啊！——”周老太一个踉跄，再也顾不得悦鸿，再也顾不得维护自己的崇高地位了“宏妈，快去叫大夫！快！快呀！”
　　悦鸿捂着胸口，也跟着暗自祈祷地跑了出去。

　　房间里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地围满了人，大家的心情都是忐忑而沉重，肃穆而紧张的。
　　琼珍晃晃悠悠地撑开双眼，身子一个激灵，从床上反弹起来“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不让我结束？不让我解脱？让我死！让我去死吧！死了也就天下太平，无恩无怨了！”
　　宏妈、成妈及一群丫头七嘴八舌地安抚着她，她却眼神空洞，表情呆滞地。
　　“啊！——”突地，她拔开众人，上半身扑在桌面上，一把从萝筐里抓起剪刀，就要往心口刺去。
　　在这紧要关头，万分危急中，悦鸿圈住她的手腕，奋力阻止着“琼珍，不要！不要冲动！不要想不开！不要做傻事啊！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啊！”
　　琼珍定睛一看，松开手，抱着她就是嚎啕大哭起来“嫂嫂！嫂嫂！我完了！我再也无力翻身了，我的一生全毁了，完蛋了，啊！嫂嫂！”
　　“你别再接二连三地寻死觅活了”周老太沉声道“你就是死，也是张家的人，我看你能反抗多久，坚持多久，哼！我就不信我驯服不了你！”
　　“娘！刚刚你也看到了，你也亲眼目睹琼珍的决心与意志，难道你真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你面前，你才开心才满意吗？”悦鸿有力地回击道。
　　“她的死活是周家的事，与你无关！”周老太愤慨万千地说“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在这里多管闲事，不知死活的”
　　“娘！”玉谦虎着脸，慢慢地迈过来说“你要让每个人的心都麻木不仁吗？难道你没有感觉，没有感动吗？你是木头人吗？就是木头也会枯木逢春的，你实在是太过份了，太冷酷无情了！”
　　“这门亲事不是琼珍早就同意的吗？怎么到现在又节外生枝了？”周老爷道“难道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步步为营，欺上瞒下，划地为圈，擅作主张吗？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
　　“爹，原来你也是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我还以为你是和娘强配婚姻，达成一致了呢！”悦鸿失声叫道。
　　“开始我也以为是琼珍自己相中的，又见你娘对这件事如此地主动，热情地张罗，我也就应允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种真相与局面啊！”周老爷说“虽说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作主，可我也不会如此地轻率马虎呀！”
　　玉谦万分鄙夷地望着周老太，眼神里是憎恶，是愤恨，是不屑，是痛惜。
　　“是！是我的主意，一切都是我在计划，在安排，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周家，绝无半点私心”周老太强打起精神，镇定自若地说“琼珍与那个穷小子的私情是周家的一大丑闻，一个大笑话，一旦传开，势必让周家一世英名尽毁于此，这从今往后，周家的生意如何开展，这人情世故如何泰然处之；再者，琼珍与那穷小子也是相差万里，牛头不对马嘴，岂可乱配，张家一片诚意，聘金已下，我也就顺水推舟地促其美事，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琼珍只有出嫁这一条路，你们不要妄想去退婚，张家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旦东窗事发，哼！你们就等着官府上见吧！”
　　周老太独自拂袖而去，周家父子忙着商谈对策去了，悦鸿与成妈静静地守着琼珍，生怕她再出现什么意外与闪失。
　　张家那边在悉知事情的原委后，岂肯善罢甘休，坚决不予退婚，看来，琼珍是无路可逃，无计可施，无法可解了，悦鸿深谋远虑地，将林贤之安置在另一隐蔽处，以免周老太暗中报复，好不容易张家松了口，却提出要周家以万金以作赔偿，如此一折腾，周家元气大伤，雄风不再，周老爷也气得一病不起，精神委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