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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行不更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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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怕人的辱骂,
也不要因人的毁谤惊惶。
因为蛀虫必咬他们,好像咬衣服;
虫子必咬他们,如同咬羊绒。
——《圣经以赛亚书五十一章7-8节》
第二天上午,叶翎正在苗圃里修剪着月季花叶时,莲姑子突然来了,让她帮着自己一起把两大棵杜鹃花盆栽送到东殿玞公主处。
叶翎之前从未跟着莲姑子出宫送过盆栽,这是头一次,所以她赶紧放下手上的活儿,洗了把手,给两盆杜鹃花浇了些水,就跟着莲姑子走了。
莲姑子和她一人搬一盆花在手上,一路上,莲姑子对她说:
“姑娘知道么,东殿那位主儿点名要你去送花。”
“什么?”
叶翎一边快走着紧跟莲姑子的步伐,一边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莲姑子步行如风,一脸阴沉地说:“这要问你自己了。”
随后,她又补充道:“到了以后别说话。”
“是。”叶翎答道。
东殿北所是公主们居住的地方。鄯玞公主是三个公主中年纪最大的长公主,她与哥哥鄯琢皆是最得宠的英妃所生。
小赖子公公私底下对他们说过,公主中数玞公主脾气最大,也最难伺候,他自己也吃过这位主儿的亏。鄯玞公主依傍着母妃的得宠和皇兄北山王的身份,肆无忌惮、目中无人,经常打骂苛责宫人。她的宫中经常传出宫人上吊自尽的消息,天晓得是自己死的还是她虐待死的。
然而此刻,玞公主的宫中安安静静的。她正坐在软榻上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宫女蹑手蹑脚地跑过去传报:
“长公主,花房送来了新的杜鹃花。”
半晌,玞公主才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
“放在那儿吧。”
叶翎和莲姑子放下杜鹃花,正准备走,忽然间,玞公主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了她们。
“慢着。”
她说:“你——”
“公主叫奴婢有什么事?”莲姑子忙问她。
“不是你,是你——”她用手指着叶翎,“把花儿都搬到我面前来。”
叶翎看着榻上的玞公主。她穿一身粉红软锦,貌与英妃有几分相似却毫无英妃的气韵,反倒是一脸跋扈的样子。简单说,就是低、低、低配版英妃。
叶翎把花搬到了她面前。
她仔细打量着叶翎,然后看了一眼花,嘴里轻哼一声,说:“你可知罪?”
“回公主的话,我不知自己哪里有罪。”
“你好大的胆子!”
她大吼了一声,可叶翎并没有被她吓到。
“你难道不怕本公主吗?”
“回公主,我不怕。这是我第一次见公主尊面,哪里会有害怕之意。难道您的长相曾让人觉得害怕吗?”
“你!”玞公主听了叶翎的话,一脸的气急败坏:
“你这个亡国奴,要不是我皇爷爷好心收留你,你早就被枳国挫骨扬灰了!”
叶翎抬起头来看着她。
皇爷爷?
枳国?
那公主盯着叶翎,继续说:“好,那我就说点让你害怕的东西。”
“本公主从甜歌郡主那里听说,你私自越狱不说,还企图勾引太子。可有此事?”
“公主,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我逃离囚牢是不假,但那是因为宫人对我滥用私刑,我不得不逃。况且皇后娘娘已经饶恕我,还将那宫人杖毙了。至于说我勾引太子,更是信口雌黄,”
“且不说我根本不敢高攀太子,就说我的亡国奴身份,太子殿下又不聋又不瞎,怎么会看上我呢。真不知那位郡主是怎么对您说的,又是怀了怎样的心去说的,让您对我产生如此大的误会。”
叶翎说得不卑不亢。
“你想挑拨本公主和甜歌郡主的关系?”她阴阳怪气地问。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你的嘴可真是够厉害!”
玞公主说话带着一股狠劲儿。
“我再问你,你可知罪?!”
这时,莲姑子插话了:
“公主,恕奴婢管教属下不严之罪,这妮子知错了!”
“我何错之有?”
叶翎紧盯着鄯玞公主的眼睛。
公主呼吸更加急促了,她支支吾吾,最后口不择言,说:“你……你搬花盆的时候,花上的水珠,湿了本宫的软毯,这,这不是错吗!”
叶翎知道她在鸡蛋里挑骨头。
“回公主,水滴落在地毯上不要紧,一会儿干了就好了。”
“那本公主是不是可以认为,饭掉不掉进你肚子里都不要紧,反正一会儿都要排出来?”
她横眉怒眼的神情、肆无忌惮的言行,在叶翎看来,根本不像是个公主,倒像是个爱骂街的老太婆。
“本公主罚你三天不许吃饭!”
莲姑子听了此话,赶紧跑上前去,把叶翎拽到身后,说:
“是,是,奴婢回去一定替您好好教训这个妮子!”
回去的路上,莲姑子一句话都没跟叶翎说。
一回到花房,她坐下来,脸色难看极了,劈头盖脸地说了叶翎一大通:
“不是叮嘱过你,不要说话吗?为什么不听呢!”
“你之前又不是没听说过这个玞公主的脾性,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被她盯上有好处吗!你这么做不仅害了自己,还会连累花房,懂不懂!”
挨了骂之后,叶翎也很委屈。
明明是那个什么破公主找茬嘛!
小叶冠偷偷藏了一个馒头给她,可她没有吃。
她还是有些后悔,莲姑子说得对,自己确实不该逞一时之快,让旁人担惊受怕。
叶翎就这样饿着肚子过了一天。
到了第二天下午,小谦子突然急急忙忙来找她。
“叶姑娘,我中午吃坏肚子了,现在腹泻不止,可,可莲姑姑说天擦黑前定要让我把这些水仙送到北殿玞公主那里去。”
小谦子全脸煞白,面露难色。他说不知为何,他和小赖子从中午之后就一趟趟地跑茅厕,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求助叶翎帮他把花儿送到北殿去。
叶翎爽快地答应了。
她知道小谦子平时几乎不求人,现在一定是真遇到了难处。
况且,如果她不招惹鄯玞,处处谨慎行事的话,那鄯玞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吧。
但是她想错了。
那鄯玞看见叶翎搬着水仙走进来之后,突然间大叫不停,命宫人把她抓住,叫嚣着要将她打死。
鄯玞的叫声太大,引来了东殿其他两位公主,也引来了东宫的太子鄯玙。
太子看到叶翎被宫人扣押在地的情状,当即就满脸怒气:
“松开你们的手!”
鄯玞看见太子来了,马上叫苦连天:
“太子弟弟!你可要为皇姐做主!这小贱人,她明知道我对水仙过敏,还把这么大盆的花往我这里送,这不是想要了我的命嘛!”
其余两位公主都知道她们长姐的脾气,所以只站在一边看热闹。
太子轻声细语问叶翎:“你是有意的吗?”
“肯定是故意的!一定是昨日她犯了错,我惩罚她,所以她怀恨在心,想不到一个小宫女心肠如此歹毒!”
“你是有意的吗?”
太子又问了一遍。
叶翎跪在地上,轻轻摇摇头。
水仙是小谦子拜托她送的,而小谦子又是奉了莲姑子的命行事的。
兴许是莲姑子忘记了鄯玞对水仙过敏?叶翎想。
不论如何,她是冤枉的。
她好想把一切都告诉太子。
可是她不能。
太子看着一向能言善道的叶翎此刻沉默不语,感受到了她的异常,以为她真的做了错事,便开始替她向鄯玞求情。
可鄯玞哪能轻易放过她,任凭太子说破了天,她都要教训叶翎。
最终,叶翎被罚了十下手板。
叶翎就这样带着一双皮开肉绽的手回了花房。
她一回去,小谦子公公就向她磕头道歉,他满脸愧疚地说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叶翎去送花。
而莲姑子却一脸冷漠,对她不闻不问。
不一会儿,太子差宫人送来了金疮药。
事已至此,叶翎不想再去纠缠谁对谁错。上次她得罪了鄯玞,所以吃罪是早晚的事。
只是叶翎突然间心情极差。
为什么她要去招惹一只跳蚤?
为什么只有她的运气这么差?
为什么她要默默忍受这一切?
想着想着,叶翎的伤口越发疼了。
她独自坐在台阶上,看着天边的夕阳余晖。
晚霞染红了整片天空。
她好想带着弟弟离开鄯宫。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花房外的小道。
车上坐着个花农。
他停下车,吐出嘴里咬着的一根长长的狗尾草,站在马车旁,静静地看着台阶上的叶翎。
“花送来了。”他说。
叶翎收拾起伤感的情绪,小跑过去搬花。
这次送来的是桔梗花。
一整车的蓝色桔梗花,与天上火红的晚霞交相辉映,十分美好。
她费力地搬起一盆花来,没走几步,花盆又险些跌落。
“你怎么回事?”花农嚷了一声。
他接过叶翎手里的盆栽,不想那花盆上沾满了叶翎手上的血,顿时吃了一惊。
叶翎被他一唬,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决堤一般涌出。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你,你别哭啊,对不起,我声音大了是我不对……”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叶翎一边哭一边朝着花农大声喊:“你那么凶干嘛!”
那花农看见台阶旁有一瓶金疮药,便急忙把叶翎拉到台阶上坐定,用嘴使劲撕扯了自己的衣袖当作白布条,对叶翎说:
“忍着点儿痛。”
他仔仔细细地给她撒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用布条给她严严实实地包扎了双手。
他看着叶翎的眼泪仍未止住,像线似的掉落,无奈地一笑:
“怎么还哭?”
“痛的。”叶翎说。
“怎么弄的,这么惨烈,皮开肉绽的?”
“没事。”
“这还没事!被人欺负了?”
“不关你的事。”
花农说:“你这小妮子还挺有脾气的。”
叶翎说:“彼此彼此。”
花农轻声笑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来听听嘛,看我能不能开解开解你。”
叶翎瞥他一眼。
“我又不认识你,不知你姓甚名谁,我为何要对你说?”
“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吗?”他问她。
叶翎收起眼泪,学着他的口气,说:“说来听听嘛。”
“咳咳,”花农挺直了身板,清澈有神的眼睛一本正经地望着叶翎。
“大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秋酽,是也。”
“秋酽——还挺好听的,哪个秋?哪个酽?
叶翎当下忘记了手疼的事实。
他说:“秋天的秋。苦酽茶的酽。”
原来是这个酽啊。
是浓烈、厚重的意思。
叶翎想起一句诗:酒酽春浓琼草齐,真公饮散醉如泥。
“是个好名字。”她说。
“嗯。爷爷给我起的。”
“你爷爷还挺会起名字的嘛。”
“嗯。”
秋酽沉默了片刻。
他对叶翎说:“这下哭包还告诉我你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你不会说出去吧?”她问他。
秋酽歪头一笑:“我看上去有那么不靠谱吗?”
叶翎也笑了。他看上去……确实不太靠谱。
不过现在,叶翎觉得秋酽身上有一种可以让人信任的特质。
于是,叶翎把事件的来龙去脉都和盘托出了。
谁知,叶翎一边讲,秋酽在一旁听得越来越愤怒:
“哼,鄯宫皇室,没一个好人,全都是蛇蝎心肠!”
叶翎笑了:“怎么,你一个鄯国人,对你们鄯国皇室成见这么大?”
“什么?”
叶翎自知说错了话,连忙改口:“说错了,咱们鄯国,咱们鄯国。”
秋酽低笑。
“那个太子呢,他也不相信你没有害人吗?”
叶翎摇摇头,说:“这不关太子的事。”
“怎么不关他的事!上次我还看见他来给你送吃食,两个人关系熟得很,如今连这点小事都信不过你吗?哼!”
“你对太子意见很大啊!”
“大得很。”秋酽没好气的说。
叶翎面带笑容,长舒了一口气。
“不论怎样,能在这里跟你倒倒苦水,我心里轻快多了,谢谢你!”
“这有什么。”秋酽瞥了眼叶翎被包扎成木乃伊的手,说。
转眼之间,天黑了下来。
秋酽向叶翎告辞。
叶翎看着秋酽坐上马车,对他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作为朋友,你可千万不能把我对你说的话告诉别人喔。否则我就会——”
叶翎做了一个手刃脖子的姿势。
“放一百个心吧。走了。”
秋酽歪嘴笑着,驾着马车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叶翎就这样又哭又笑地过了一天。
次日上午,小赖子公公跑着跳着来苗圃找了叶翎。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满脸笑容。
“小叶,小叶,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突然放小:“鄯玙公主遭袭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的事。鄯玞公主从英妃娘娘宫里回来,刚走到东殿,路上突然遇到歹人,那人卧在房梁上,用弹弓和石子袭击鄯玞公主,专打嘴巴。哈哈哈哈哈,你没看见,今早鄯玞公主的嘴唇肿得像腊肠一样厚哈哈哈哈哈——”
“那歹人呢,抓到了吗?”
“没——哈哈哈哈哈哈……”
叶翎看着小赖子公公笑得前仰后合,她也开始跟着笑。
这可真是现世报。
只是,叶翎心中总忍不住想:
这事该不会是秋酽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