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天下：六王策》林*时

270、昭 信（六）

　　长槊猛地砸在石头上，巨大的震动力透过槊身传到长恭的手臂，一直到肩膀，震得生疼。长恭丢了槊，揉揉右肩。望了一眼天边，已经日沉，产房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尽管心里知道和自己没有关系，长恭的担心忧虑不比任何一个初为人父的男人少。他在产房外站了大半天，郑妃告诉他没有那么快，他才离开了自己找事情做。

　　当婢女抱着一个小包裹出现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婢女嘻嘻笑着，指了指怀里被重重丝缎包裹的小家伙。长恭脸一红，走过去，小心地接过婢女手里的娃娃。

　　“恭喜郎主，是位千金。”婢女道贺。

　　长恭绽开了笑意，如释重负的喜悦充斥着他的内心。“若是女孩，你就好好养着；若是男孩，主上会派人把他赐死。”大概一个月前，孝瑜对自己说的这句话，让他这一个月来的每一个夜晚都无法安眠。怕郑妃和郑季姜担心，他没有告诉她们。郑妃向佛祖祈祷郑季姜安产时，长恭在心里默默祈祷她肚子里的是一个女孩。

　　女婴在他的臂弯里恬然睡着，抱着她的感觉，和从前抱绍信或是侄儿侄女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如果不是婢女在旁，长恭几乎没忍住亲亲她的小脸。

　　“流血了，流血了！”满脸惊恐跑来的婢女衣袖、裙子上成片成片的血迹，挤满泪水的眼眶里红红的好像也沾染了血光，“郎主，王妃请你马上过去，郑夫人血崩了！”长恭一怔，抱紧了女婴火速赶往产房。

　　远远就听到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号，惨烈的程度甚至让长恭犹豫了一下。长恭怀里的婴孩开始大哭，婢女急急忙忙接过去，长恭匆忙进了内室，血腥味扑鼻。尽管婢女一盆一盆接着洪水决堤一样涌出的鲜血，大半的地面还是被血液侵吞。

　　长恭震惊了，他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堆成小山一般的尸体，见过长江里数以万计的浮尸，可没有一个场景，像这样敲打着他的意识。那一刻他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郑妃坐在床榻上，和蹲在榻另一侧的产婆一起反剪郑季姜的双手，几个婢女一起压住她的双腿，将她牢牢地控制住。长恭踩着一地的血，缓缓走到榻边，接替了郑妃，紧紧箍住郑季姜的双手。

　　其实经过分娩的折磨郑季姜的挣扎没有多少力气，她的嚎叫歇斯底里却没有多少力量，让人觉得恐怖的，是那种声音里彻头彻尾的绝望。长恭觉得她已经死了，尽管手里她的肌肤还有温度，尽管她还有那种震撼人的声音，尽管她下身的血还在不停地涌流。

　　婢女将装了满满一盆的血端走，长恭闭上了眼睛，一个人的身体究竟能容得下多少血液，经得起这样的流失。

　　筋疲力尽地产婆坐了下来，长恭迅速用自己的手臂将郑季姜环抱：“季姜！”长恭竟然是第一个人，落下了眼泪。

　　“季姜！”郑妃扑到季姜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了她，眼泪和季姜身上的汗水混成一片。握住郑季姜的左手，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交错在她指缝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郑季姜安静了，安静得失去了呼吸的声音。和郑妃交错在一起的手指仍然紧紧扣着，郑妃离开她的身体，坐直了，被郑妃的身体压住的她的另一只手，吊在长恭环过她胸前的衣袖上。她扯着的衣袖晃了一下，只是晃了一下，那只沾着血的苍白的手掉落。

　　“季姜，季姜……”郑妃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好像想要把自己的心跳传输给她。郑季姜的瞳仁空洞地直视前方，表情痛苦地扭曲着。郑妃用了一点时间，去认识郑季姜死了的事实，她抬手，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不要颤抖，轻轻合上郑季姜的眼睛。

　　在那双空洞的瞳仁被眼睑遮去的同时，郑妃的眼泪决堤了，比之前更多更猛。她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样滑下去，拉着郑季姜的手坐在脚踏上痛哭。

　　疲惫不堪的郑妃靠着榻失魂落魄地坐了一天一夜，终于入睡了，长恭抱着孩子悄悄出了房间。一在床上坐下来，长恭就觉得头昏眼花，不只郑妃一天一夜没睡，他也一天一夜没有睡了。因为郑妃一直没有回过神来，他又不想把孩子交给别人照顾，自己抱了这个孩子一天一夜。长恭移到床的一个角落里，靠着栏小睡。

　　“郎主，郎主。”婢女轻声地唤，看到这个父亲如此辛苦，她也不忍心打扰。长恭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婢女说道：“河南王到了。”

　　“嗯。”他一定是来看小孩的。婢女扶着长恭站起来，长恭想了一下，把孩子给了婢女抱。

　　来的不是孝瑜一个人，长恭真没想到皇帝会为这个婴儿弄出这么大的场面：和士开、徐之才都在大堂里坐着。长恭步履轻飘飘地走进来，孝瑜皱起了眉。长恭的样子憔悴不堪，眼圈发黑，走路的脚步都有些乱。孝瑜挥了挥手，示意婢女过去扶着以免他摔倒。

　　长恭看也没看其他人：“大哥，是个女孩。”虽然神情疲惫，长恭的语气很轻快。

　　孝瑜点头，没说什么。徐之才说道：“请兰陵王将孩子抱出来，臣不亲眼看一看，不好向主上复命。”这时抱着孩子的婢女已经在大堂门口了，孝瑜指示她走进把孩子放在徐之才面前的案上。徐之才解开襁褓检查。长恭也走过去，似乎是要防着徐之才。

　　“郑季姜呢？”孝瑜问。长恭顿时失去了笑容，哀伤地垂目。孝瑜明了，说了句“节哀顺变”。

　　徐之才已经把襁褓绑好了还给长恭：“臣会如实向主上禀明。郑夫人的事——王爷节哀。”

　　“谢谢。”和士开与徐之才见孝瑜似乎还不打算走，先道了别。长恭略送了一小段路，回到大堂找孝瑜。

　　“死了也不错，本来主上让徐之才带了鸩毒，要将她赐死的。”孝瑜见到长恭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长恭吃了一惊，脸上挂起了忧虑。孝瑜宽慰道：“你放心，既然九叔今天没有要这孩子的命，应该会放过她的。”

　　长恭笑了笑，道：“大哥，我想叫这孩子‘解忧’，你觉得如何？”

　　“解忧？”孝瑜的脑海里闪过一些想法，但表示了认同，“是个好名字。”

　　解忧，希望她能脱离高殷和郑季姜的悲剧，能够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