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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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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开始恋爱。大学里曾经有很多男孩子追求过她,可那时候她心里只有他。而现在竟然也会觉得疲倦。男友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一个,姓林,笑起来很孩子气,有两颗小小的虎牙。亲吻她的时候总那么温存。
皮肤带着干净的爽肤水味道。
他叫她绵。他说相比于凉这个字,绵更加温暖。像你。
她不置可否地冲他微笑。绵绵软软的模样。他们牵着手走过很多马路。林喜欢喝咖啡,他们约会的地方常常会在咖啡馆。她一直不喜欢甜食,因此对这种略带苦涩的味道特别喜欢。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吐了。精致瓷杯里盛着咖啡色的液体,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却,没来由地觉得恶心。
林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医院做检查。有经验的医生直接让她去做了孕检。三个月大的孩子,已经有了具体的形状。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是法律上哥哥的孩子。她和他的孩子。孰对孰非。
林对她极是心疼。他说你要是喜欢这个孩子我们可以留下他。我们结婚吧。让我做这个孩子的爸爸。我答应你会好好爱他。
她咬住下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说,对不起,林。
他看见那张化验单。沉默无语地在她对面坐定。他说,凉,能不能拿掉这个孩子?
手指瞬间蜷缩,心也抽痛。天知道现在这个时刻她应该说什么。她有一种把杯盏中的热茶泼到他身上的冲动。她从没有想过他给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竟然就会带来孩子。她更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冷漠地对待自己的孩子。
她说,你给我一个拿掉这个孩子的理由。
他说,凭你和林在一起,林那么爱你。凭我和蓝在一起,我不想让她受伤。
她冷笑,她说,你是为了蓝还是为了林?亦或者是为了你自己。你从来不爱我,你从来不爱任何人。你只爱你自己。如果林愿意留下这个孩子,愿意做这个孩子的父亲,你是不是就会同意我留下这个孩子?
他闭上眼,拒绝再看她。整个人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许久他说,凉,我从来没有求过你。
你从来没有求过我。你凭什么要求我?她气得血气上涌,手拍在桌子上又说,你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你当初要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你从来没有想过结局对不对?
在她的注视下他开始落泪。心痛得要死。他说,凉,不要否认我对你的爱情。这个孩子不能留,你是我的妹妹。
同父异母拥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是□□。
晴天霹雳。记忆里他的面容与父亲的重叠在一起,分明那么相像。他与继母走散在上山下乡的革命年代。按照道理来说他的母亲才是父亲的原配。那么她的母亲是什么?难怪她死的时候会这样绝望,难怪她要给她取这样的名字。
她叫她绵凉。
那一秒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与自己的继母是这样相像。
林带她去做手术。引产。因为胎儿在母体里生存了太久,流掉的孩子已经成型,几乎就像是一场分娩的过程。只可惜那个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啼哭。是个女孩,如果足了月份,应该非常像她。
她由此一蹶不振。林还是一如既往地愿意爱她,在手术结束之后的第三个星期天单膝下跪向她求婚,手里抱着一束雏菊。她的眼睛空洞且无神,喃喃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我的孩子。
对不起,我爱的人。
十月的时候她割了手腕。把它放在浴缸里,看着鲜血淋漓。在死与生之间徘徊的时候她突然有过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她想起他,冷漠的少年,兀自对她微笑,眼睛很亮。
抢救很及时。他赶回家拿遗漏的文件,看见她躺在血泊里面容不自知地抽搐。他发了疯一样地把她送到医院里,等待急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已生生被抽离。找不到呼吸的力气。
她遗憾自己的一息尚存。手腕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像是她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拉着她的手,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她很抗拒,扭过头去不愿让他碰她。他说,凉,你为什么要这样绝望?你知不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可是不失去又能怎样。
已经断掉了。联系横空出世,带着令人绝望的,宿命的味道。
她的脾气变得很差。很少说话也很少笑。甚至不喜欢洗头,长如海藻一样的头发会散发出非常不洁的气味。可是神智却是清醒。冬天完全到来的时候她发短信给林。她说对不起,我们分手吧。然后她走到阳台上,把手机从二十楼径直扔了下去。面无表情。
精力开始衰竭。每日每夜头昏欲裂。他从公司里请了长假出来守着她。却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什么。有时候两个人只是相对着不说话。握在手里的玻璃杯子沁出阵阵冰凉。
她说,哥哥,我想看烟火。
这是拿掉孩子以后的三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和他说话。她叫他哥哥,是非常乖顺的模样。那双眼睛像是冷泉一样清澈见底。她握一握他的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像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他带着她在弄堂里游戏。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路灯将他们的影子兀自拉长。也很少说话,但是那个时候知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心就是安定。彼此都知道,因为有对方。
他宠溺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他说,好。
从床头柜里拿一把瑞士军刀。趁他去客厅里打电话的时候她在左臂上轻轻刻出他的名字。Y。是很小的时候他这样对她说。你可以叫我Y。你是我最亲密无间的人。
而那个时候她仰起头来微微地向他笑着。她说,那你可以叫我凉。
凉。我的爱人。我的凉。
他从外面打了电话回来,看见她神清气爽地套上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她从小就很少穿黑色,可是今天这样穿着,却别有一番清癯的姿态。
他走过去拥抱她。瘦瘦弱弱的身子如同一朵没有盛放的百合。他的唇附在她耳边,他说,就算你是我的妹妹我一样可以爱你。凉。你愿不愿意相信。我的爱。
她的声音很清亮。她说,我爱你。我从来不怀疑我对你的爱。
他不知道这样拥抱了多久。牵着她的手走进电梯,然后驾车到黄浦江边。正赶上第一丛烟火。最普通的那种团花,却显得非常喜庆。他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为他们燃放烟火。他只知道自己身边的女孩子纯纯正正地笑着。她看上去很快乐。
他伸出手去抚过她的脸庞。然后是左手手臂。她依旧在笑,没有皱一皱眉。他没理由知道这份爱在她心中留下了怎样的疼痛。他没必要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才留下这个印记。只有死亡才能把他们分开。
深沉如同大海一般的挚爱。
那个夜晚他们忘记了一切。
是她主动把他圈在怀里,如同母亲疼爱自己幼小的孩子。不要再想起骨子里拥有同样的鲜血。他们要用一切来证明,彼此真心相爱。
他在她怀里,毫无预兆地落泪。把头深深埋进她胸口,滚烫的液体划过皮肤。他看见她左手手腕上蜿蜒如虫的伤痕。以及那个刚刚被血小板的尸体填埋其来的,鲜血淋漓的Y。
他炙热的唇一遍一遍地吻过那个Y。他说,凉,你可不可以不要绝望。我们的爱情,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绝望。
她冷静地抱着他,手心没有一丝汗。头发上有晶莹的水滴。她伸手将那些液体拂去,指腹带着薄凉。她说,Y,你记住,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停止爱你。
就算是宿命也可不可以。
是一场赤裸裸的搏杀。猎人带着枪支弹药在深黑的雨林里摸索,看不见阳光。毫无目的,不知道终点在哪。亦不知道何时会回归于尘土。是野兽之间的厮杀,不带一点柔情。剩下的只有鲜血,绝望,以及无法用语言描绘的悲哀。
从云端坠落。她看着怀里面睡得有些昏沉的他,忍不住用眼泪化成碧蓝的湖水。自母亲死后她以为她拥有了父亲。可是到了最后她却无助地发现,一生一世,她只有他。如此纠缠。带着遍体鳞伤。
而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梦里是大片蝴蝶迁徙。普通的白色粉蝶,穿越虚无之境,跋涉千山万水来到他梦里。清亮而不知疲倦的光点。漫天飞舞。
她穿着白颜色的裙子,对他微笑。她说,我很想吃糯米圆子。加桂花糖烧的那一种,很甜,你却仍要加很多糖。
说到后来她开始落泪。她说哥哥,再见。
然后他便梦醒了。屋子里里外外找了不知道多少遍也没有她,人说梦到蝴蝶是失去的象征。蝴蝶没有灵魂。
她那件黑色高领毛衣毛衣依旧扔在地上,像是什么东西羽化之后留下的一潭死水。打开衣柜那件她时常穿的白色连衣裙已经不见。现在是上海最冷的时节。
餐厅的西餐桌上有一碗依旧温吞的糯米圆子。熬得很稠,看上去便是甜腻异常。钥匙插进门孔会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他抬起头却看见门口站了气喘吁吁的安蓝。
都不记得上一次她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了。恋爱关系不过是为了让凉死心的伪装。可是明明她动了真心。没有放感情的人永远只是他而已。
她说,凉走了。
是陈述句而不是问句。隐隐的带了一丝叹息。
他不再说话。不记得自己何时变得这样脆弱。动不动落泪的人并不像是在商业圈子里摸爬滚打很久的宋彦息。他知道自己有生以来的全部眼泪都是为了那个叫凉的女子。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开始,少年再到现今。全部的软弱与无助都是因为她。
那么爱。
爱得越多越是绝望。
安蓝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眼低顺,仿佛在劝慰一个与父母闹了别扭的少年。他如此固执,心里有一道伤疤。不会再有别人走进去。因为他也一病死了。源于哀愁。
如果一开始不曾相见就好了。
如果当年父母亲不曾走散就好了。
如果她的母亲不是因为胃癌匆匆离世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爱上那个扑在他怀里轻轻抽噎的女孩子就好了。
如果。
爱了就散了。
于是爱了就散了。再也找不到彼此的联系。没有手机,没有住址。他不知道她穿着一条薄薄的棉布裙能到哪里去。他开始期盼冬天能够早点过去,她喜欢的春天可以早点来临。
兴许某天能够再见。再见那个把头埋在他怀里的女孩。
再见他的爱人。他那满是伤疤的,至死不渝的爱人。他的凉。
整个世界。连绵不断的悲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