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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蹉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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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二十三岁的时候,他刚刚二十五。
在街上找到他的时候,他手里仍夹着未曾燃尽的烟。唇的色彩很淡。头发被剪得很短,有点像夏天在弄堂里飞奔的男孩,看上去富有活力。可是那双眼睛却显现出落寞。纵然清亮,却已经能找到时光的痕迹。
她说,你知不知道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你?
如此的轻而易举。
彼时他把烟蒂扔在地上,converse的黑色帆布鞋轻轻将它弄熄。抬起眼皮淡淡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那是因为他们彼此对这心照不宣。
醉了酒。他吐了她一身,发烧,还不断地说着糊话。她去洗手间拿来温热的毛巾给他擦拭身体。他燥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边,温存的痒。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仿佛非常难受。她微微皱眉,却依旧柔声劝慰。她说,你再等一下,等一下就好了。
谁知他一向温柔的手此刻死死地圈在她背上。毛巾掉落在地板上,发出湿漉漉的声响。她的唔咽被他低哑的声音掩盖。
可她知道他是清醒的。只因为他一遍一遍地叫他凉。
衣衫尽解。冰凉的手指在皮肤上染出点点红晕。她听见他神志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凉。他说。我难受。
彼时她复杂的心情已经平定下来,像水一样没有波澜。她伸出手来抱住他,白皙的手指抚在精瘦的背脊上是一阵黏腻。发丝已经被汗水浸湿,彼此柔和的曲线紧贴。带着淡淡的暧昧气息。
她说,你知道我一直爱你。
我一直在你身边。从小时候开始。
她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她在说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疼痛,空气里弥漫着血的腥气。她下意识地咬住唇,努力把自己的眼泪逼回到心底。她紧紧搂住他的肩膀,仿佛抱住海上四处漂浮的木板,带着一丝仅存的求生欲望。奋力支撑起身体附在他耳边说,我等你很久。
此时他已经沉沉睡去。她伸手将他脸上湿润的头发捋顺。亲吻他的额头,起身给他盖上薄薄的棉毯。走到洗手间静静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子,眼泪这才掉下来。
父亲和继母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可是她表现出了足够的冷静。没有哭。葬礼的时候她看着那两张黑白的照片,普普通通的中年人,半路夫妻。眉眼之间有一点点相像。长年累月下来两个相爱的人会被时光慢慢中和。容颜是最好的证明。
她的心是在十一岁那年停止对父爱的渴望。从十一岁那一年开始父亲就再也没有祭拜过母亲。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很多年里,一直是她一个人带着满心祝福跪在窗前向主祷告。去过公墓几次,由他陪着,带着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白色百合。
不知道有没有恨过。就算是性子再过温良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亲生父亲对别的女人温和而笑。纵然那个女人是她的继母,纵然她笑容亲和没有半点算计。纵然。她是他的母亲。
总是在那种时候会想起四岁那年母亲去世的情景。她的目光非常涣散。不注视任何人,孱弱的身躯在轻轻颤抖。她的左手握着母亲的右手,另外一只手握住父亲。他们无法再有任何亲近。
她母亲的唇瓣很苍白。她似有似无地对她的父亲说,你以后请叫这孩子凉。
我的凉。妈妈爱你。
然后她开始陷入昏睡。头发是店里买来的假发,有合成纤维的味道。就算到了最后一秒她也不愿意成为丑陋不堪的女人。眼里掉出一颗晶亮的泪珠,带着整整一生的混浊。就此丁顿。
她父亲从此以后叫她凉。尽管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但这是母亲送给她的最后礼物。
竟然是,一生的悲凉。
彼此之间的关系太过尴尬。到底是兄妹还是陌生人,没有人能给他们一个答案。他已经褪去了少年时候的青涩与彷徨。独自支撑起她父亲留下来的公司。因为他是他法律上的儿子,有理由继承他的财产。
大学结束之后她就在家里。并不急着找工作,却总想要照顾他。毫无顾忌地望进那双浅褐色略带薄怒与无助的眸子,她仍能够把他得领带系得很漂亮。她穿碎花围裙,像是为丈夫打点行装的温柔太太。给他递去公文包,轻轻地说一句路上小心。
她总喜欢在他不在的时候小声地抽泣。一边给他洗衣服一边掉眼泪,脆弱得要命。她总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待他。事实上他可以属于任何人,唯独没有她。
理论上他的心被分成很多块。客户,对手亦或者商业欺诈。有时候他会把心分给一夜承欢的夜总会女子。她们往往会穿白颜色的衣裙。他叫她们,凉。
凉。我很爱你很爱你。
可是对不起。
在那样的时候他会掉下眼泪。迷迷糊糊地叫她的名字,神色痛苦。身下的陌生女子会抬起头吮掉他的泪。他记不得她的名字。她说原来你如此多情。你爱着一个你爱不得的女孩。
她说,我叫蓝。海洋的那种蓝。忧伤的意思。
黑色的房间里可以听见水滴掉落的声音。他多半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神志不清的时候脑海里只有她的影子。白衣白裙,笑起来很好看。乖顺得像一只小小的绵羊。
而那个时候她一个人窝在沙发上面,百无聊赖地看着劣质韩剧。是一部很长且很闷骚的片子,情节冗长而纠结。她想去睡,可就是睡不着。梦里梦外都是他,她那样想念他。
凌晨三点还是四点的时候她从床上起来赤脚到走廊里去倒水喝。无限待机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银幕上的名字是他而声音却是一个陌生女子。她的声音很慵懒。她说你好我是蓝。
她说,请问你是不是凉?
她并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些什么,是一种想承认又不愿承认的无望。她听见手机听筒里传来那个女人清亮地呼唤着他,她说小姐,宋先生醉得很厉害能不能把你的住址告诉我让我把她送回来?
指甲嵌在手心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他一直是那种洁身自好的男子,如今却沦落至此。从小到大只要他难过就一定是她守着,而如今却要另一个女人打来电话宣告他们此时唇齿相依。记忆里他迷糊而温存地唤她凉。性感得无可救药。
她说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听筒那边传来一声娇笑然后是他迷迷糊糊地叫嚷着什么。
她费了很多心里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说,蓝,你过来。
啪哒一声。声音戛然而止。许久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拿着手机的手已经捂在嘴上。却怎样也压抑不住悲哀的哭声。
他带蓝回家,是在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他对她说这是一个女性朋友。他说,那次出去谈生意的时候被对方公司的人灌得烂醉。是安蓝帮了我,她好像爱吃鱼。
于是她做了一桌子的菜。鲫鱼带鱼鳊鱼。仍旧穿白颜色的棉布裙子,穿一双驼色软拖,头发未经染烫,是很自然的乖顺模样。
门铃响的时候她跑去开门,面带微笑地向蓝问好,表现极大方。她想蓝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过了很多年打掉牙或血吞的日子。波澜不惊。这是母亲遗传给她的品性。她伸出手对兰说,安小姐,你好。
蓝是那种短发的女孩子。黑色的,亦没有烫染过,很柔软地垂在耳际。右耳有小小的水钻耳钉,穿黑色的蕾丝短裙,看上去干净却很张扬。她不知道他会喜欢这样女孩子。蓝笑的时候鼻子上会有细细的纹路,像一只小小的慵懒的猫。她说,你好,凉。
她叫她凉。是她生命里第四个叫她凉的人。这样没有生分的称呼,她长到二十三岁也只允许自己最亲爱的人这样称呼自己。她以为自己是谁?
可是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妥。她坐在他的右手边,让蓝与他面对面。三个人成品字形,多少有点彼此牵扯的味道。
席间他给蓝布菜。微微直起身子给她夹鱼和菠菜,笑起来很温柔。她说,凉,你做得菜真好吃。此时她低下头来有些羞怯地笑,却突然听见他说,我妹妹的厨艺天下一流。
妹妹。
他终于给他们相伴的十三个年头下了定义。是兄妹之间的手足情谊。手足情谊。
蓝说,凉,你为什么不找男朋友,你长得这样漂亮,应该找个好男人好好疼爱你。
她看见他兀自安静地扒着碗里的饭,长长的睫毛竟然会在灯光之下透射出淡淡的阴影。她笑着没有说话,走进厨房里端出一锅熬的黏稠的甜羹。少年时他最喜欢的糯米小汤圆,她站在灶台边一边流泪一边向里面倒糖。
几乎是整整一大包的白砂糖。她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吃下去。她叫她蓝。她说哥哥最喜欢吃甜食。她叫他哥哥。
长久的沉默。
其实都知道。整整十三年的感情会被一个称谓全部否决。摔碎成为齑粉,随风飘扬。
晚饭后吃了水果。橙。汁水四溢。她说自己忙了一天想早些去睡。他说晚安。她没理,兀自微笑着向蓝道别。
半夜起来吃安眠药,如何也睡不着。穿过半个客厅去倒水来喝,经过他房间的时候她听见充满欲望的低吟。门缝中透出橘黄色暧昧的灯光。□□交缠。他喃喃地叫她蓝。
天似乎下雨了。一滴一滴落在脸上,冰凉凉的感觉。
玄关处放置的白色凉鞋还在。纵然只是镶嵌了廉价的水钻,却仍然让人觉得美。就好比蓝。如果不计较她的出生她也是一个很美好的女孩子。二十岁刚刚出头,饱满如同一朵将要盛放的花蕾。
她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膝盖,忘了自己的名字,她轻轻地叫自己绵。
顾绵凉。
是母亲给她取的名字。绵长不断的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