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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 6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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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为什么?分明他已竭尽所能阻止这样事情的发生。难道是南诏真的气数已尽,天要亡它么?
对面只给了他半个时辰的时间。半时辰内,若不交玺投降……
乐浮白站在大殿中央,目光久久停留在宫殿里炫目的这片亮光中。它像明灭的碎金,又如水晶的珠帘,闪烁不定。
南诏皇宫真的很美,很璀璨。比起永安殿的清丽、占星台的神秘,这个地方或许是他更加向往的殿堂。现在他已经是这里的主人,可很快就要不是了。
一个时辰以后。
乐浮白是不会下令开城投降的。
他此生从未向除他师父以外的任何人跪过,也不会向任何人屈服。南诏就算要亡,也不会叫敌人那么顺顺利利。
不过,假投降或许可行。待两军相对之际,便趁机取对方首级。
然而对面却并没有上当,这让他觉得很意外。能窥破他计策的,除非是很了解他的人。这位北齐新王又到底是何方神圣?大军南下,如入无人之境,胜利在望,还能如此从容淡然。
北齐军很快就攻入城中来了。战火纷纷,哀伤遍野。
北齐之主单枪匹马冲在最前,旁边跟随着一位白衣先生,都戴着面具。但很快,他们将面具摘掉了,在与老朋友重逢的时候。
这座宫殿,是南诏最华丽的殿宇。
乐浮白回身,惊见故人。
来者两位,一位是暗影——他竟然没死。
而另一位,不是别人,正是孟待云。
他们都没有说话。
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孟待云的一个笑容,意味深长的笑容。很快他也回以一个微笑过去,“你竟还活着啊。呵,真好。”
“南诏的江山姓梅,不姓乐。”他定定地说。
乐浮白冷笑,“你一个外人,说这话还真是可笑。”
“你不配做这个位子。”他淡淡道:“我要夺这整个天下,为她报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后天下之大,皆为她所有。”
乐浮白一时间没听明白。“谁?”
“兖国公主,梅淳熙。”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里炸开一道裂口。“你又是为了她。”他的目光转向空虚,“弑父亡国,终还是应验了……”
“难道不是你推着这一切在走吗?!”孟待云厉声道:“你若不假死害我,淳熙就不会回去,不会在半途遇上她父亲。若好生愿意与北齐联姻,又何来今天的下场?”
乐浮白怒道:“你又怎会明白老天的秘密!?这一切都是注定的!老夫想有那本事去改变,还是改变不了!”
“是南诏抛弃了她。”孟待云说:“这些年,她四海飘零。你曾经是她的师父,却当真什么也没做。”
“乐浮白!你忘了师父临终教诲,同门相残,毁我千机阁,设计暗害北齐主君全不顾无辜者的死活。当年与兖国公主送亲的人里,有的还是皇亲国戚。你口口声声表现得如此爱南诏国,可又有哪一分说的做到了?今日我便替师父清理门户!”暗影说道。
“师弟也气壮了。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乐浮白笑,“那你们来杀我吧。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也腻烦了。可叹我为南诏江山筹谋一生,终究仍是难逃天数。”
“等等。”孟待云挡住暗影,冷冷一笑。
然后他点起了火把。
火把被反手一抛,坠在地上,顷刻间火焰熊熊。孟待云颀长俊美的身影在烈烈火光中转身而走,只留下一个高傲的背影。
双目迷离起来,似乎可以将这火焰与宫殿的辉煌混为一体。然而视线最后定格处却是孟待云的背影。
四周围滚烫,很快模糊了人的意识。乐浮白的声音里有大半是呼出来的气。嘴唇颤动,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南诏最辉煌的主宫殿,连带着所有的珠宝金银,万千璀璨,就这样,被孟待云一把火烧尽了。
南诏的沦亡,四海的一统。不过多久,就又能看到歌舞升平。
暗影回头看了那起火的宫殿一眼,神色复杂。
“其实,我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待云凝望着如火的天空道:“她也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为什么不去告诉她呢?”暗影问。
“在这一切结束之前。”他说着,“我不想看到她再置身于南诏和我之间了。
我的就是她的。她以后不会再没有家了。”
“你们灵犀相通。她的梦,应该也和你的一样。”
淳熙总觉得自己已经忘了他了,却又是不可能忘记他的。
她并没有选择陪他一起死,而是带着对他的爱,独自去走过漫长的后半生——死了,也应该有人铭记。或许这样,天上的人才不会孤单。
夜晚的时候她仰着头看天上的星星,不知道哪一颗会是她梦中的那个人。她坐在萤火光里,幽幽叹息。
轻声细语,眷恋凋零。
她愿为他葬了这如花美眷。
从此世间少一美人,幽明之间多一徘徊的女使。
其实她也一直在给他写信——来自遥远彼方,寄往无名桃花冢的信。她忘不了对笔墨喜爱的感觉,更贪恋给他写信的滋味。这或许是唯一能使自己快乐起来的方式。
他已经不在了,她也当然从未想过其中的一封会被他看到。
那一封寄往了母亲的桃花冢。
桃花白骨,或许真的只是个美好的传说。这么些年过去了,也未见树下的人真的起死回生。她的母亲没有,他的母亲也没有。
他看到这封信时,正是三月孟春,而她写在冰雪峥嵘的严冬。那时她一个人在雪夜中,借着大雪白得耀眼又幽冷的反光,捉着一支残笔,咬破食指中心一点,浸了鲜血做墨。信上字迹一如从前,隽秀中带着挺拔的骨气,只是那流畅的墨色转为干枯的鲜红,免不了叫他看了惊心。
心惊,前面的字迹却都已模糊了,只有末了的八字看的清晰,道是:“云泥两隐,无奈纸尽”。
他能想得出她写这封信时候的心。
信纸伴随着他,他把它收在衣襟里,日夜随它痛着,直到有一日自己再也受不了,他将信烧了——好像她与他的情,一同无悔地赴向那明亮的火焰,在极度的光与热中扭曲变形,歇斯底里地痛苦和狂欢着,最后变成深黑的灰烬。他颤抖地将手指伸向那些掉下来的滚烫的纸屑,把它们进一步蹂躏碾压成细琐的粉末,确认了每一粒粉尘再不可能承载起哪怕是一个笔画的重量,才抬手抹了把汗,走向南面的窗户。
一阵香风吹过来,好像是风捎来的她的发香,却带着一股清寒森冷之气,叫他不由一颤。
如果可以,他愿意抛下一切与她一起流亡。从此时此刻的荆棘王座下消失,奔向千里之外的不归路。
天下在手,权势无上,可他内心深处还是想和她一起离开,把生命交给流徙不定、不知何时就会戛然而止的时间。这样,在最后一天结束前,他就能与她分分秒秒都在一起。
云朵聚了又散,月亮圆了又缺,天气阴晴不定。
人又为何会例外呢?
没有他的时间里,她的足迹走过了蜿蜒的河流、冰冷的山川,与各式各样的人擦肩而过。
一切都显得忧伤,一切却又复归于明朗。这份爱是对她生命的毁灭,亦是涵养她生命的源泉。当她认定了一个人的时候,她的爱就再也不会受到岁月的限制、生死的阻隔,乃至时间的磨洗。她曾认为自己缺少了父母的亲爱、师友的信任、故国的归属,这些都是其他人有的。但后来,是他的挚爱弥补了这所有的缺失。
就算他已经不在了。
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他花了整整三载去找她。
她刚巧在桃花树下醒来。
花雨缤纷,明眸轻颤。
阳光有些刺眼。她半抬起头来,一恍然间好似看到活在记忆里的人跑了出来。
不对啊……
不对。
待云只是一个永远活在她记忆里的人。
记忆中的人,他说话、微笑,都只能靠她的想象。她用无人听到的眼泪珠子将一帧帧的画面串联起来,自己说给自己听,自己想给自己看。而他活在彼岸世界,根本也不会知道她的心了。
他曾给过她那样纯美的爱,正如她给他的。可他们已阴阳两隔了那样久。后半生的话,都也只能说给自己听了。
眼前这个人生得异常俊美,只是乌发间有几丝耀眼的银白。好像深色山崖间泻出的细流瀑布。
“你是谁?”她问道。
他凝望着她,逐渐诧异于她的问题。
她竟已不认得他了么!?他朝思夜想着她,而她却已把自己忘了吗?
“我是你。”下一刻,他说。
“我?”
她轻叹了一声,认真地困惑着,“我又是谁?”
“你是我。”
他在手心里拖住了一朵桃花,放到她的眼前。
她惊见这朵花儿上还带着雨雪冰霜。格外美丽,又格外反常。
冰雪正在一点一滴地融化。
与霜雪交融的桃花,就是此中人的过去,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