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唐清梦

3、第 3 章

　　几个月前。夏日，谷里并没有什么事，大伙都悠闲得很。
　　打理这灵犀谷的要义就是：无欲无求，快意通达。
　　老少两位小仙本就是自然生长的两只闲云野鹤，生性潇洒，从不执着于任何事或人。而留于园中的其他人，或是已斩断尘缘并无执念，或是对园中衣食无忧远离纷争的生活心满意足。想来也是，人生在世，不过就是一饭一衣一张席，费力求取的，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何须那样多的欲求呢。因此，谷中向来是一派恬静闲适的田园景象。
　　到了夏日，暑气见长，让人懒洋洋的，园子里的人该打理树木的打理树木，该打理生意的打理生意，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因此按照惯例，郝凌会外出游历月余。这也是郝凌以女子身份兢兢业业经营谷中事务给自己争取的一个福利，外出游玩放个假。
　　临行，郝凌装了些钱财、衣物、点心收进乾坤袋，想了想，又取了几坛好酒、几瓶桔糕。捏着小折扇，跟郝璟铭知会一声，就开开心心地出了谷。上了吉运街，还不忘到富贵包子铺要了一笼猪肉莲藕包。作为一名小仙，并不会同凡人一样到点就饿，但人家就是馋些包子甜糕什么的。

　　出得街来，找个清静无人的隐蔽处，郝凌略施法术，换上了男子装束。可算是把姑娘家家的马甲脱下来了。穿惯了红黄紫绿，这就换上了一身素白，用的是自家的福运丝，阳光下像笼了一层极淡的光晕。头发束成简单的发髻，看起来清清爽爽。

　　此趟，郝凌要去的地方叫做桃花镇。镇如其名，春日里一派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景象。到夏日，桃花已谢，却还有甜甜的桃子。
　　到了镇上锦荣街，街边有好些卖桃子的。郝凌买了个桃子咬着，晃悠悠地往街上去。走到一家名为“半幅青帘”酒肆，就抬腿进了。问掌柜的，“你家主人可在么？就说，凌月来啦。”

　　不一会，楼上下来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面容端正、温文尔雅，微笑着迎上前来。
　　“凌月，正盼着你来。楼上坐。”
　　在二楼雅间落座，方睿云吩咐小厮，“上些桃花酿、下酒小菜，再取些甜点来。”
　　方睿云递给郝凌一方已经过了水的帕子，“擦擦汗，路上可顺利么。我估摸着这几日你就该来了。”
　　郝凌接过，抹了抹额头，说，“我也不定每年都来，不必等着我啊。”
　　方睿云轻笑，“就不信我这好酒好食的招不来你。”
　　郝凌将带着的桔糕、好酒都取出来，把装了桔子糕冻的瓷瓶推了推，说，“自家做的，里头隔了好东西，自个吃，不要扔掉，也别送人。”
　　方睿云拿着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笑道，“闻不出，不知道的以为里面放了仙药呢。”
　　郝凌眨了眨眼，“就是的。信不信吧。”
　　小厮将酒和吃食都摆上桌。
　　方睿云把一小碟藕粉糯米圆子推到郝凌面前，“冰镇的，先垫垫肚子，去去火。晚些时候再带你吃些好的。”
　　郝凌爱吃甜的，低头见藕粉羹晶莹剔透，里面沉着些糯米制的珍珠圆子，上头还撒了些桂花干，喝一口，口齿生香，浑身舒爽，忍不住眯起眼一派满足，还像小动物般舒了舒肩骨。
　　对面，方睿云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微不可查地露了一个宠溺的笑。

　　作为一个几乎是被宿命圈养在灵犀谷的小仙，郝凌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朋友，而方睿云则是他在游历途中难得萍水相逢颇为投缘的朋友。他看着本应纨绔，骨子里却是清雅无比。两人的结识是个偶然。
　　桃花镇上有家挺大的赌坊，赌坊主人薛丁也算镇上一霸，手下有不少人，还经营些护镖、花楼、人口买卖的营当。那一年，郝凌到这镇子上，路过赌坊，正碰上里面好大的动静，就上前观望了一阵。
　　原来是镇上一猎户在这赌坊已赌了一个月，堵得身无分文，今日竟然拉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当赌注了。这赌徒不知已经赌了几日，浑身散发恶臭，头发凌乱，眼睛通红，眼下一片乌青，一手拽着他女儿不松手，一手在赌桌上撑着。那姑娘十四五岁，长得十分俊俏，面目透露聪慧之气，默默地流眼泪。
　　坐庄的正是薛丁，他看着小姑娘生得好看，说，“老李，你可想好了，下注了便不可反悔。”
　　猜数字，一把定输赢。老李猜的是五。一瞬间，郝凌有种想插手的冲动，但忽而一想，又止住了念头。
　　输了。不好。老李已经从桌上瘫软下去，坐在地上。
　　这时候，旁边出来一位样貌端正气质不凡的公子，向薛丁说道，“我想买这丫头。”
　　薛丁斜眼笑着瞅他，“哟，这不是方公子么。怎么，看上这姑娘了？可惜啊，我这是赌坊，不卖东西。你若想要，来赌啊。”
　　方睿云想了想，“也可”。
　　薛丁问，“那不知道公子打算下多少赌注？”
　　方睿云说，“二百两。”
　　薛丁又笑起来，“看来的确是喜欢，那就看你有没有这运气了。”
　　郝凌心想，这恐怕是家黑赌坊，这小公子恐怕要吃亏。他悄悄靠近方睿云身后，说着，“有意思，我也来瞧瞧。哎呀，这里好热啊。”说着啪地打开了随心所欲扇。
　　薛丁说，“公子出个数吧。”
　　方睿云说，“六。”
　　筛子在碗下滴溜溜地转。郝凌轻摇折扇，送去了一阵凉风。
　　盖碗打开，竟然真是个六。
　　薛丁却不乐意了，竟然想要反悔，就找了几个小厮过来拉李姑娘。郝凌用折扇打了小厮的头，说，“这便不好看了吧。”
　　说完又是一挥折扇，这次却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狂风，把赌坊里的桌椅全部掀翻在地，把打算扑上来的几个小厮也刮飞了，赌坊里的人被风刮得睁不开眼。郝凌拽上李姑娘和方睿云，说，“快走。”
　　方睿云也算桃花镇有脸面的人，家里经营着客栈、酒肆、文玩店。为感谢郝凌的出手相助，方睿云请他在自家住了几日，盛情款待，两人竟是聊得十分投缘。
　　因为郝凌这尊欧皇加持，方家那几日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方睿云更是觉得与郝凌有缘，就请他有时间便可来小住。两人自此就真的每年走动起来。

　　转眼就过了这许多年。
　　垫完肚子，小酌一杯。方睿云店里还有些事要处理，郝凌便提出一个人先上街走走。
　　晃着晃着，不意竟又走到了赌坊。郝凌伸头往里探了探，里面闹哄哄的，薛丁并不在。今天坐庄的是个精干的手下人。
　　看了一圈，忽然发现里面有个十分不和谐因素，里头站了个白衣胜雪、清新出尘的少年，身材颀长，宽背窄腰，真真是玉树临风。
　　看样子他也是在找什么人。然而并没有找到，那少年转过脸便往门边来了。
　　迎面和郝凌对着个正着。少年比郝凌高了一个头，他好像并未注意到郝凌。郝凌抬眼看，这张脸五官线条分明但并不凌厉，一双剑眉，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嘴唇轻抿。这张脸，要说特别……就是看上去神情格外淡漠，好像很难有什么事让这张脸的主人高兴或者愤怒起来。
　　但是，就还……挺好看的。郝凌的目光落在喉结上，忽然有些晃神。

　　郝凌一愣神的时间，少年已经与他擦肩而过。鬼使神差的，郝凌转头就跟了上去。
　　少年进了一家面馆，此时午时已过，想来是大概还没有用饭吧。
　　饭馆里的人并不多，少年落座后，点了一碗面，几个小菜。郝凌便在他隔壁坐了下来。
　　郝凌拿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哎呀，我跟来做什么呢。正想着，小二十分热情地上前来问，“客官需要什么？”
　　郝凌问，“你们这招牌的是什么？”
　　小二说，“自然是阳春面了。您别看这面素净，但我家的汤底是秘制的，保管客官尝了忘不了。”
　　“那就来一碗”。“好嘞。”
　　那边，少年的面已经上了。他吃东西很专注也很慢，郝凌看着，觉得好像少年所在的一小方天地与周围分隔开来一般。正看着，对方似乎发现了什么，抬眼望过来，两人目光相触，嗯，像潭水一般深邃的眼睛。郝凌移开了眼，看小二一手端着一碗面过来了，面碗很烫，看着挺费劲，郝凌便站起来走上前去，接过一碗，对小二说，“我自己来吧。”

　　正往回走，郝凌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浑身像瞬间被抽空力气，脑中还来不及有个想法，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面碗也砸了，面汤都撒了。倒地瞬间，郝凌仿佛突然惊醒，心中暗道，“什么情况，我怎么会摔倒，我一福运满身的吉运果子小仙，居然摔了个狗吃屎？还是在那么好看的人面前？？好气啊。”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素来洒脱的郝凌撑着双手就要起来，这时眼前银光晃动，伸过来一只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有人温言道，“起来吧。”
　　郝凌扶着这只手起来，见是那少年，便说，“多谢了。”
　　小二取了一块干净帕子，要帮忙擦溅在郝凌衣服上的面汤，郝凌说，“不必了，我且将面钱给你。”一摸袖袋，啊，是了，东西都搁在酒肆了，这时只带了扇子，总也不能现场表演点石成金吧。
　　少年看郝凌似乎丢了钱袋的样子，就向小二道，“付账，一起。”
　　郝凌感觉自己的脸凝固，然后裂了。

　　出了面馆，郝凌有些着急，“多谢公子。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宿在哪里，我晚些将钱送去。”
　　公子答，“白澈。面钱就不必了，微不足道。就此别过。”
　　郝凌看着那条颀长的身影渐渐消失，才猛的回过神来，心道：大事不妙，从来未曾出现这种情况，今日尚且有随心所欲扇相随，竟会如此跌倒，恐怕是出了什么事吧。想着，决定先回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