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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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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堂的门应声开了条小缝,荧荧亮起了一点豆大的光。那点光晕逐渐凑近,也不等来人张口,门缝里就先塞出了一张纸条,上书“可是急症”,显是对这种深夜里敲门问诊的情形并不陌生,应对起来也驾轻就熟。
“是,是急症,宋先生来看过说大约是肠痈,宋先生是我们临时找到的一位行脚医。不过他也说自己没有诊治肠痈病人的经验,因此不敢断言,也是他指点我来此求药的。病人是饭后突发右下腹肿痞,按之则疼痛更甚,伴有发热发汗,畏寒,舌苔黄腻的症状。”狄玉由有些紧张,一路上她虽把要说的话在心里默默排练了许久,此时却还嫌舌头和脑筋有些不听使唤。
门里的人倒是不受影响,片刻就又塞出来一张纸条,字迹潦草,墨痕未干,应是刚刚写就,“确为肠痈之症无错。”
“还请先生赐药。”狄玉由按捺不住,提高了些嗓门。
接着一股力道就猛然袭上了她的小腿,她往前踉跄了一下——怪人显然是在警告她。
狄玉由也知道是自己一时失了小心,但忍不住还是心底暗啐了一口,接着忙稳住身子,恰好赶着接过了又一张纸条“稍候,我去抓药”。
不多会儿,一小包药便和一张纸条一起被递了出来:“内有煎服之方,盛惠十五钱,务必尽快给病人服药,越快越好。”
狄玉由早先得到过同样的叮嘱,便知此实乃医者苦心良言,心下更是慎重以对。她忙从荷包里数出十五个铜钱塞了过去,然后提起药包拔腿就走。可还没等她走过路口,眼前便是一花——那怪人又拦阻了她的去路。
狄玉由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满心只想着大娘的病症和药,倒是把退在一边不声不响的这个家伙给抛在了脑后。她把药包护到胸前,瞪着这碍眼的路障,急道:“你快让开,我还要赶着回去煎药。”
“你取到药了。”怪人一字一顿道。同时,那双与常人无异的手掌也倏尔又变回了怪爪模样,尖利的指爪在胸前示威般地翻转了一圈,逞凶威吓之意毕显。
狄玉由强撑着没有退后,她自知势弱,万不能露怯,一脸正色地解释起来:“你这边也不见追兵,病人却等不得,方才塞出来的药笺上也这么说了。”
偷眼看看对方并无厉色,复又柔声哀求:“咱们边走边说,行吗?”
怪人略怔楞了下,他低头瞥了一眼:小姑娘约莫是心急,也不等他答应就直接伸手过来拉着他衣袖往前拽。他没有抵抗,顺势先跟上了对方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健步如飞地离开了西市。
狄玉由翻过了墙便没再多留意脚下,她皱着眉头,一下瞻前,一下顾后地忙个不停,嘴上也没落空,颇有诚意地问起了细节:“你对安全的地方到底有什么要求?你是犯了事?逃奴?还是怎的?你要躲避官兵?权贵?还是要躲……方士任侠之流?”
“都不是,要躲的是别人”怪人似乎不肯多言,没有再做解释。许是看不下去狄玉由这副兵荒马乱的样子,他又接着开口:“你不必太紧张,要警戒周围,我比你强。”
狄玉由一时只觉五味杂陈。她实在没想到会从她疑忌不已的家伙那里收到一句觉不出恶意的宽慰。对于怪人的回答,她的第一反应还是猜疑,于是这意外的关怀才更让她不知所措。
静下心来细想,怪人本就也没扯谎的必要,自己难道还能甩脱他不成?苦笑了一下,狄玉由自知紧绷得太过,像惊弓之鸟,像欲断之弦,或许自己在警戒上是可以多仰仗这怪人一些,毕竟早先及时把自己拖下壕沟避过武侯的可不正是他?而且明明身处壕沟底下,他却对路面上的人迹人踪像是颇有把握,想必五感之敏锐确在自己之上。
只是话虽这么说,真要做起来还有难度,要狄玉由就此撂开手,把自身安危全系于他人之手也是是强人所难了。她放弃了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却还是竖着耳朵提着口气,自觉周全才又开口:“你若不愿说我也不能勉强。只是你既要躲避人烟,为何不往城外去?看你身手,夜里的守禁想必拦不了你。还是,你要躲的人在城外?”
“我不能出城。”
俗话说泥人尚有三分火性,狄玉由只觉得心头火气又蹿了上来——她本也不是个好性子,好声好气半天对方还这么油盐不进就更是火上浇油。不过她到底还没发疯失了顾忌,只是哑着嗓子喝问:“那你原是什么打算?抓到我之前。”
“把自己埋在壕沟里。”
“为何又改主意?”
“壕沟太臭。”
狄玉由的脸僵住了。这答案听着叫人哭笑不得,像是信口开河,随意搪塞,偏偏自己也才刚从那里爬出来,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这理由就站不住脚。不过怒气方才还在胸中升腾翻滚,这会儿便被四个字泄了气,总是荒唐潦草了些,就好比弓已拉满瞄准,却突然被根狗尾巴草一搔,手指一打滑,箭便流矢一样飘了出去,离标靶远远的,就落了地,着实叫她不知该做何表情。
叹了口气,狄玉由不得不认命,“算了,你也知道,我现在要抓紧时间送药,没法子,也没甚心力再做其他打算了。就把你埋在我家院子里可否?你若是需要再转移到别处也可以过后再说,否则这一时之间,我可真想不到去处了。”
“你家院子就行。”
听得怪人终是开金口给了定论,狄玉由悬着的心便落了一半下来,这虽也说不上合她心意,不过总比两人僵持在这儿好。
狄玉由还在想着其他心事,便不开口,只一味闷头赶路,怪人大约也乐得轻松,疏疏地缀在她身后几步,不紧不慢,一派逍遥。
眼看前路已所剩不多,纠结许久的狄玉由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问个究竟。停下脚步,她深吸一口气,连珠炮一样甩出了一串没头没尾的问题:“你之前捉了我,也没有伤我,我要先去求药你也领了路。所以你一开始把我拉下壕沟就是我露了行藏的缘故,是也不是?你一直捂着我的嘴威胁我也是怕我把武侯招来是不是?”
“是,如果武侯发现了你,肯定也要搜查周围,我恐怕来不及把自己埋起来。”
哈,金口难开啊,这回说这么多也不知磨掉了嘴上多少金漆,狄玉由忍不住眨了眨眼,在心里玩笑起来。
这念头跳脱得紧,不过确是她放松之下的第一反应。这话粗粗听来漠不关心,像要撇清干系,狄玉由却不难觉出其中不欲挟恩的那点善意。心一安,调侃之心便也落到了嘴上:“看你躲武侯这劲头可真不像是个好人,”
怪人大概没有听出来,他直接打断道,“确实不是。”
狄玉由也不在意,笑笑道:“不过要按照这个标准,我也不是,”她指指不算太远处的那堵高墙,摊开手掌,“所以,欢迎来到嘉会坊。”
怪人顺着狄玉由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转头抛下一句“不必介绍,我来过”,就径直翻了过去。
狄玉由愣住了,下意识在心里咀嚼起这话,一丝不安再次冒了出来。不过她立马想起现下可不是发呆的时候,自个儿得先跟上才是,只要进得坊内,便不必担心巡夜的武侯了,至于其他……也只好之后再说。
拍了拍系到手腕上的药包,狄玉由擦擦双掌,鼓起口气跃上了墙头,趁着居高临下,隐蔽地横扫一眼,手再轻轻一撑,便跳了下去,蹬地一下,便稳稳落定在了一条窄巷之中,大概连只耗子都没惊动,小巷两侧的宅院似乎都也依然酣睡着,没什么异动。
“你动作太大。”倒是怪人打破了静默。
方直起身子,兜头盖脸就迎来了这么一句无端指责,狄玉由实在忍不住白眼。不过既已进得坊内,最大的隐忧也解除了,她心神一松,心思便也活络了起来,眼珠一转,就有了新的打算。索性不去费口舌,直接扔下句“跟上”,就头也不回地径自领路在前,穿过了一条条巷弄。
身后没有应答或脚步声传来,但那种浑身发毛,似乎被人盯着的感觉却挥之不去,狄玉由便知晓:怪人还是跟了上来。她也不去回头确认,只笑了笑,身影挪腾之间,动作愈发轻捷。
一坊之地对身手敏捷之辈而言确实不大,轻松便可来去自如,即便多绕些路也撑不了多久,狄玉由很快就在中曲一座独立院落的门外停住了脚步。这院落正面看着不算特别宽敞,屋子的其他形制也不出格,倒是位置四通八达,往坊内各处行走俱是方便。
“地方到了,不过我要先跟你约法三章:第一,你不能伤害我的家人;第二,三天一过,你要马上离开;第三,如果会危及到我们,哪怕时间没到,你也得走。”
说这话的时候,狄玉由一手搭在院门上要推不推的样子,转头半侧着身子,一派镇定自若的样子。不过没人能看到她另一只拢在披风里,搁在小腹上的手攥得有多紧。
怪人倒似乎很好说话,“我答应你,这些条件”,只见他歪了歪脑袋,又接着开口了,“不过你翻墙进坊的时候,为什么要抖一下手腕,把药包里的药和纸笺甩进边上的那进小院里?”
大概是怕狄玉由仍不死心,他又点了点狄玉由还拎在手里的纸包,“你后来趁转身领路的时候,把帕子和香囊塞进去了。”
说到最后,怪人的目光直棱棱地定在了狄玉由身上,眼睛一眨不眨。
狄玉由只觉得脸颊不受控地开始发烧,她确实没想过会被这样拆穿,连可狡赖的余地都没有,惊慌窘迫畏惧,各种心绪都搅作了一团。
失措之下,她索性磨蹭起来:先展开纸包,从从容容地收起帕子叠好,再放回怀中;捡起香囊顺顺丝绦,再系回腰上;收起纸和药笺,抹平对齐折好,再收回袖笼里。低着头又瞎忙活了一段,实在找不到再拖延下去的借口,心绪也趁隙平顺下来,她这才理了理裙摆,故作冷静道,“你视力可真够好的。”
好得简直不像人,黑灯瞎火居然都把自己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那个怪人是不是又瞧见了什么,只听得他嘶声道:“你不该佩香囊,我就是闻到了味道才注意到你的。”
“哼,狗鼻子,猫眼睛。”狄玉由翻翻白眼,小小声地嘀咕。
“我听得到。”
“好吧好吧,还有双兔子耳朵,”狄玉由故意又贫嘴了两句,想把这分不自在给掩饰过去,不过她毕竟总还是个磊落的性子,难得一次自个儿理亏在前,弄鬼又被当场拆穿,要她再厚颜砌词狡辩也是为难。
狄玉由没好意思再东拉西扯,正经屈膝行了一礼,才解释了起来:“方才是我不对,我……并非存心戏耍与你。那是坊正的院子,若要说起来,那才是嘉会坊最安全的一处,毕竟寻常可没人会去找坊正的麻烦。我也是临时想起,怕多生枝节才没有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
她抬眼打量着怪人的脸色,却实在看不出什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何况我自家近来诸事不顺,麻烦不少,我也难免杯弓蛇影,多思多虑,便想着把你埋到坊正家是不是更好?我也有几分把握能来去自如。你若不同意 ,那就算了,还是去我家院子可好?”
看怪人仍是沉默,狄玉由心中越发没底,暗暗有些后悔不该横生这一枝节,所幸怪人总还是开口了:“走吧。”
狄玉由也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不去多想,她在前头好好领起了路,便径直往来处去了,没再东拐西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