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彩》一水白

53、51

　　修罗谷在崖州屏山镇旁，修得不像诸大门派那般气势恢宏，只在镇子向山脚的路上简简单单墩了块巨石，剑刻“修罗谷”而已。石头之下，铺了整整齐齐的青砖，连到一条石阶，蜿蜒向上。
　　傅怀瑾与裴陆慢慢地走在山中。崖州干燥，不像莅阳山那般丛林茂盛，只有零落的荆棘与低矮灌木。一眼看去，就能将附近人迹尽收眼底。
　　走了许久，傅怀瑾忍不住觉得奇怪：“修罗谷不是号称谷中长老有百门，门下弟子如山海吗？怎么走了这许久，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前任修罗谷谷主喜好浮夸，当时的传言，多不足信。”裴陆淡然道，“不过我们来镇上亦未隐匿行踪，或许他们另有埋伏。”
　　自傅怀瑾伤势复原，两人便决意前往修罗谷。他们告别李萧安，送席钺与季同启程回清静后，便动身来到崖州。
　　裴南吾那日所言让两人十分在意。高烈接任修罗谷之时，确实是裴氏四家灭门后不到半年光景。而就在裴陆初来清静时，朝中扬威将军突然暴亡，武将派失势，洛徐岩成为丞相，甄晓则自从五品太常直接擢升为正二品吏部尚书。
　　这之后，高烈命手下继续钻研冰合，获取快速提升功力的药物，挑战各大门派，意欲辖制武林。甄晓则仍不甘心，多年来以军情换取厚利，妄图以累累无辜白骨铺就高位之路。
　　“修罗谷为何在挑战各门派后就毫无动静了？”傅怀瑾开口道，“掌握这样的秘药，修罗谷称霸武林并不算天方夜谭。”
　　裴陆沉思道：“我父亲当年教我学习药理时，告知我玉华冰露的存在，曾说过，万事万物皆有限制，不可能一味利好。南吾哥的医药之道不在我之下，我想他不会不懂得这样的道理。他始终未放弃复仇，却任由修罗谷研制滥用冰合，不知是否有所计划。。。”
　　傅怀瑾听出他话里想要回护亲人的意味，安慰地拍了拍裴陆肩膀：“那就去好好问问他。”
　　临近山头，裴陆皱紧眉头，与傅怀瑾拔出兵器，方小心前行。待到门前，一个灰衣小弟子在门口清扫。傅怀瑾与裴陆止步，震惊地看着那一片流成河的血地。大门两侧外墙下，排着密密麻麻，衣着统一的尸首。
　　小弟子面色平静，似乎习以为常地继续收拾。他身量不高，拖动尸体却极其熟练，想来那些码得整齐的尸身就是他的功劳。
　　“这些，全是修罗谷弟子。。。”傅怀瑾忍不住以袖掩鼻，猛地冲进此地，可比战场上的血腥气刺激得多。
　　裴陆与他小心绕过地上的血水，翻进院内。偌大的院子里仍是看不到什么人，直到他们穿过长长的玉石台场，才终于在大殿中看见一道身影。
　　裴南吾裹着厚衣，虚弱地靠在一把轮椅中。他的面色比大半个月前看上去更加憔悴，隐隐透出灰败之气。三人对视，裴南吾毫不意外地微笑招呼：“阿陆来了。”
　　他的样子似乎点燃了裴陆一路上克制的情绪。毫无客套，裴陆便走上前。裴南吾任由他抓起自己的手腕把脉，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骤然低沉。
　　“为什么会这样？”裴陆声音有些高，在空旷的颠中好像被放大了一般，“你自小身体都特别好！小一辈中，最强健结实，最高的就是你！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南吾似乎被他的急切逗得开心，扯起嘴角笑道：“你还记得清楚。”
　　“南吾哥，你为何会来到修罗谷？”裴陆沉声问道。
　　“被抓来的。”裴南吾咳了咳，直言道，“我本想去清静找你，路上遇到个江湖中人，说自己认识清静掌门，要领我去找。其实不过是个想要在裴家残骸中寻找遗漏财物秘籍的蠢人。我当时要跑，被他抓住，差点杀掉，是高烈救了我。我。。知道他是杀裴家的凶手，吓得完全不敢出声不敢跑。他们便将我带来了修罗谷。”
　　裴陆诧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裴南吾看他样子就笑得更加厉害：“想什么呢？怎么心肠还是这么软？当时高烈刚得到玉华冰露，急需有人试药干活。我被抓回谷中，折腾了一阵子，有幸被发现懂些药理，便被安排去药门打杂。”
　　他摊着手：“后来，便一步步走到今天。”
　　事情说起来简单，但人生经历在每个人身上，总是要千难万磨。一个少年家族被毁，骤然落入敌窟，不知会是何等恐惧，偏还是这样的境遇。
　　裴陆艰难开口：“试药？你的身体。。。”
　　“筋脉尽毁，自那之后身体便再难成长。”裴南吾接过傅怀瑾倒的热水，心里只觉好笑，“也不好用武，用一次短寿一些。幸好有冰露丸，才活到今天。”
　　他看了看面沉如水的两人，止不住笑得咳起来，一咳又停不下来，面前锦帕顿时点点血红。
　　“清静弟子，果然有意思。”裴南吾双目弯弯，“不比为我费心。我心愿大多已经完成，今日结果，也在我意料之中。”
　　傅怀瑾看着眼前的人，裴南吾神态放松，还保留着少年样的面容对裴陆笑得温柔，与前迥异。傅怀瑾有些难以将他与之前杀黄永固，杀甄晓之事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样的感觉毕竟是镜花水月。当裴南吾状若随意地扫视而过时，傅怀瑾便倏然惊醒，为那眼神深处刻骨的冷意和决绝的寂灭。
　　不知为何，他脱口而出：“还有什么心愿是我们能帮些什么的吗？”
　　裴南吾怔忪。面前询问的双眼一片澄净，自然而然地在他心中引出一个念头：若果说还有心愿，那或许是希望一切的事情都不曾发生，他什么也没有失去，仍是那个在亲人呵护下嚣张捣蛋的少年。
　　如此，他便可以不用做那个，在火海熊熊之际，躲在后山树上，瑟瑟发抖不敢回去的胆小鬼。
　　裴南吾知道，那是他与裴陆相似的噩梦，他困在里面逃不出来，曾经也想将裴陆拉进来陪着他永坠黑暗。还好后来，他改了主意。
　　傅怀瑾与裴陆看他神色变幻，久久不语。裴陆正要开口，忽然变了脸色看向内室方向。
　　一人脚步轻缓又清晰，不急不忙地来到正殿。高烈身姿挺拔，即便是这样高大的殿中，依然气势浑雄。
　　他与裴陆的视线短暂相接后，便看向裴南吾。打量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高烈直言道：“冰露丸已经不起效了是吗？”
　　裴南吾笑道：“这样的药还是少吃得好，谷主近来不也停止服药了么。”
　　此话一出，裴陆立刻与傅怀瑾对视，两人心中明白：高烈果真使用冰合提高功力，只是不知为何，现在不再使用。
　　高烈淡淡道：“你若想告诉他们，直说就是。”说着，他缓步下台，走向殿中。
　　裴陆握紧含章起身，高烈微微侧转，道：“来吧。”
　　剑气如风，自在殿中迂回。裴陆与高烈所修都是招式轻简，内劲勃发之道，乍然在场中交手，看起来不引人瞩目。然而一招一式间，却危机重重。
　　傅怀瑾心中揪紧，肃然凝视场中。高烈内力惊人，虽不及上次在崖州边上小镇时所见，但应对比他年轻十来岁的裴陆，仍是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裴陆行动矫捷，又有含章助力，始终不曾生怯退缩。两人皆是出尽全力，在空旷大殿中打得碎石飞溅。
　　裴南吾神色淡淡，忽然开口道：“冰合是活的，你知道吗？”
　　“嗯？”傅怀瑾微愣，随即反应过来，“知道。裴陆说过。”
　　“冰合起效极快，影响却是悄无声息。”裴南吾与他一同盯着场中两人激烈交战，语气好似闲话家常，“谷主自初得冰合便一直在服用，陆续加量。这些年，他的性子已然变了许多。”
　　傅怀瑾大惊，他实在没想到，冰合的神奇效用背后，竟然是改变心性这样的代价。
　　裴南吾话音未停：“谷主原本与甄晓个性相投，都是极其自傲，好恶鲜明，渴望权势之人。修罗谷在他手中，本来有机会登顶。可惜，成败皆系于这样难以掌控的药物身上，便只能落到这样的下场。”
　　话至此，场中气势忽然一变。高烈原本一直占据优势，打压得裴陆难以喘息，只能格挡闪避。裴陆虽沉稳应对，长久下去，却必输无疑。
　　然而此刻高烈双臂陡然失力，即便只有一瞬。但很快裴陆便发觉对手的内劲远不如最开始那样可怕。他即刻调整，抓紧机会死死袭向高烈。
　　“服用冰合的人，身体、心念、情绪，便不再是自己一个人所有。”裴南吾道，“虽然内力增长，身体恢复力超越常人，但谁能安心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高烈已有段时间不敢再服药，算起来，便是最近，他的内力应当无法再自如运转。”
　　傅怀瑾攥紧留光的手略略放松。场中二人集中精力拼战，失去诡异内力的高烈对上裴陆，再没有机会全然占据上风。裴陆剑势恢弘，以含章为基的朝阳剑法如旭日东升，势不可挡。
　　交战许久，两人身上都多了不少伤痕。裴陆眼中炽火冲天，越战越勇；高烈眼中兴味越浓，可是迟缓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傅怀瑾与裴南吾皆清楚，他已不能完好掌握对自身的控制。
　　殿内装饰已毁，残缕碎瓷遍地。两人一击相触，互相震得后退几步，裴陆喘息着问道：“你怎么回事？”
　　高烈原本垂着头，听他声音，终于露出表情，似笑非笑道：“我心中有招式，不过身体跟不上。”
　　裴陆略一寻思，便问：“因为冰合？”
　　高烈语气仍是平直，眼前对手就要夺取他的性命，他却如面对多年好友一般坦诚：“或许，我曾怀疑过有人做了手脚。不过现在看来，或许确实如此。”
　　裴陆怪异之感更甚，不禁接着问道：“还有什么变化？”
　　“太多了。”高烈站直身体，他的伤口并没有像之前所见服用冰合的人那样止血，但除了脸色惨白，高烈再无受伤表现。他就像没有痛感似的，面无表情，肌肉放松。
　　“我脑中所忆清晰，但我已非其中之人。”高烈挥动手中兵器，“现在，我一无所有。”
　　裴陆看着他漠然的脸。自那日初见后，他越想越感到怪异。眼前站着的高烈与他终日仇恨、想象的人大相径庭。年少时曾预想的种种质问，疯狂的报复，在这些年里已渐褪色，最终在面对这样如行尸般眼中无神的高烈时，彻底平息下去。
　　裴陆想到左之和曾经说过的许多，心中已然清晰。他决意报仇，但他的解脱，并非复仇。
　　不知何时起，父母在他心中的样子，不再是血淋漓看不出模样，而是幼年亲热地抱着他，教导他，抚育他的容颜。
　　裴陆沉默伫立，片刻后执起含章。
　　高烈同样抬手，两人对视，身形陡然移换。
　　含章重剑无鞘，剑刃并不锋利，然倾注内劲，便有破千钧之势。
　　筋骨断裂的细小声音在裴陆耳边响起。裴陆垂下视线，重重跪倒在地。
　　高烈偏着头，看裴南吾在殿旁凝视着自己，眼神不清。汩汩热流自胸口流淌，沾湿了身下的地面。他想到自己杀师父，杀小师弟时，二师弟温别抱住他的腿，流淌的泪水也是这么温暖地带着烫意。
　　没想到临走前，还有一人在旁。
　　扎好伤口，裴陆拄着根粗木枝，傅怀瑾背起裴南吾，三人蹒跚向山外走去。风声呼啸，伴随着裴南吾不时的咳音，衬得远方霞光里的鹰唳更加清脆。
　　未及邯都，裴南吾病体已经坚持不住。回程时，他问裴陆，可否藏入裴家祖坟中。裴陆自然答应，他却反悔，最终长眠于邯都城外，距离裴家不远的山中。
　　傅裴两人回裴家故地。距离当年的惨案虽已过去十年，这一片仍是荒无人迹。裴陆在一片灰烬尘土中呆了会，便和傅怀瑾一起离开。
　　自寂静的山中走出来，渐渐便可听到隐隐人声。青州因战乱荒芜，大周胜利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返回家中。大地上再度青苗片片，空中升起袅袅炊烟。
　　傅怀瑾与裴陆一路向南，过嘉城，去平都，向岳州、庆州而去。路上青山碧水依旧，人事却不再相似。
　　曾经叱咤的正阳门已彻底荒芜。路过时傅怀瑾才反应过来，那日邯都最终战时，他险些摔倒压住的青年，就是那年清静参学会中陈冉秋挑三拣四跋扈嚣张的小徒弟。物非人非，伤痛不绝，然而有的人仍是会向着更好的方向走去。
　　齐天盟盟主齐冯奕得圣眷亲顾后，盟中渐起争议。最终十三堂主决裂，只有一半人跟随他的脚步，与先皇南下。
　　修罗谷终是寂寂湮灭。裴南吾说温别走时，不少人与他一同离开，但江湖中却并未听闻他重建修罗谷的消息。
　　衡武道长已回青州重建玉清教，当初被衡元道长送走的长老和弟子陆陆续续都赶了回去。不过经年，玉清又是信者供奉，武林尊崇之地。
　　傅怀瑾与裴陆回到泰京时，李萧安已将试图夺回权柄的旧太子赶到庆州边缘。他以不愿伤亲，不可劳民为由，承诺不主动进犯，以终止内战。旧太子虽不愿臣服，但也无力反抗。
　　一年后，李萧安自立王朝晋。陈康奇任丞相。大周子民终于彻底安宁下来，得以休养生息。
　　傅怀瑾和裴陆去看了季晓梗，又给庄彦和他的小弟子们带了许多东西----战后庄彦出山，一路上捡了十来个孤儿，全都带回山里。阿妙终于不再是山中最吵的存在，傅怀瑾与裴陆住了没几日，就被这群小崽子吵得速速赶回清静。
　　回到莅阳山时，又是深秋。两人看着这熟悉的景色，心中满是感慨。
　　傅怀瑾先去了清静墓地。他在山中折了把常绿青柏，与裴陆一道带去左之和墓前。
　　结果一去就被嫌弃。
　　“你这么有钱！就带丛树枝来看师兄！”季同怒道，“真是白疼你了！”
　　“你懂什么！”傅怀瑾白眼翻得飞起，“大师兄又不喜欢花，有香气他容易打喷嚏！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太不合格！”
　　“你不能买纸花吗？”季同为他最后的评语出离愤怒，“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跑勤点！我回来一看，这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两人怒目而视，裴陆视而不见地擦洗墓碑，摆放青柏。一切收拾好了，才招呼两人祭拜。
　　傅怀瑾：“大师兄，我们回来了。以后又可以经常来看你，你也多来我梦里看看我好不好。”
　　季同：“先来我梦里。”
　　“先来看我！”
　　季同就要反驳，裴陆淡淡问道：“季师兄还走吗？”
　　季同默然，看着青灰墓碑，道：“不走了。”
　　“我走遍各地，奇山异水，朝露暮光，每一处都是他。”季同露出笑容，目光明朗，“又何必还走那么远呢。”
　　傅怀瑾与裴陆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缱绻与温柔。
　　再回山门前，只闻清静吵闹依旧。来来回回的小弟子，叽叽喳喳就像当年的他们。
　　傅怀瑾仍在恍神，就被裴陆轻轻拦住肩膀示意。不远处，丁文远、谢昀和解涵正从廊下跑过来。
　　裴陆与傅怀瑾双双失笑，同样向三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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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篇小说只能到此，有点遗憾自己没有好好说出傅怀瑾和裴陆的事情，希望继续努力，下一篇更有进步一点~~
人生第一篇，还是以完成为主了，如果有愿意看完的人，感谢。
新小说已经开了，在隔壁《寿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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