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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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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凉风吹过,傅怀瑾后背汗意像要冻住一般。他心中迅速思索,不知为何面前两人内讧。而且这南吾,明明是修罗谷右使,却又对甄晓似有血海深仇。
这四字一出,往日左之和与裴陆对杀害黄永固凶手的种种猜想似乎突然落了实处。他咬紧牙关,没有出手惊扰,仍旧坚持按兵不动。
月色下的南吾仍在说着,他微微抚过鬓发,道:“甄大人多年忍耐,辛苦讨好洛徐岩,却始终不得进展。哎,大周负你啊。。。”
“有大周瓦石在前,投靠北瞿顺理应当。”南吾耐心说道,“北瞿虽然不同族不同心,但是答应的买卖一直做得很好。这次甄大人许以如此之高的投入,必将获得难以想象的丰厚嘉赏!”
“南吾真心实意,发自肺腑,恭喜甄大人,夙愿得偿,登天之路近在脚下!”
随着他长袖一挥,甄晓的双目凝视着门外苍苍黑夜。一望无垠的星河自天际而显,飘扬璀璨,映在眼底,遥遥不可及。
南吾低下头,忽而发出一声低笑。
傅怀瑾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身后廊下,传来一低沉雄厚声音:“我知道你压抑痛苦多年,却一直未曾动手。此番愿意出手帮助甄晓,还以为你终于想通。。。”
一刚健男子沉稳走来,语气不急不缓,眼中空旷。无论是看眼前场景,或是他口中问话时,都未曾流露一丝一毫的情感:“没想到你在此时杀他。南吾是何用意?”
“居然惊扰谷主修行,实在是南吾之过。”南吾不甚在意说道,并未惊讶此人的出现。傅怀瑾却在檐上睁大眼睛。眼前这位相貌平平的男人,竟然就是修罗谷谷主高烈!
傅怀瑾紧张之感油然生起,方才他丝毫未察觉有人接近,心中对高烈的武艺更加忌惮。
南吾接着说道:“愧对谷主青眼,南吾心眼太小,过往不可忘,只能趁机做些小动作吐吐怨气。”
他一脚轻轻踢着甄晓,对高烈倒是诚恳又坦白:“像甄大人这样的人,就不能一剑杀死,必要过程缓慢又痛苦。高升之路唾手可得,求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却还是活不得,只能死去。”
“一直到死,都只觉得不可相信。”
南吾终于笑出声音,听起来清脆又甜冽,“我想了许久,才想到这么好的办法。”
在场四人,不说甄晓,连傅怀瑾都只觉心底发寒。
高烈竟然点点头,似乎多年来与甄晓的合谋协作都是虚无,眼下即将到手的霸业厚利被毁也是无关紧要:“甄晓在你心中,确实配得上这样的死法。”
他平淡注视着对面的右使大人:“不知我在南吾心中,安排了怎样的死法?”
南吾仍是笑,脸微微扬起,面上竟有些不自然的红晕,一看便知极其兴奋。他双目闪着光彩,看不明是何意味,道:“我不杀谷主。”
高烈视线不移,静静等待他的后话。
不待南吾开口,傅怀瑾双瞳猛缩:门口出现两人,裴陆脚步微颤,竟直接走进来,开口唤道:“南吾哥?”
傅怀瑾心中狂跳,堂中四人相对。卢步青站在裴陆身后,神情诧异。高烈仍是无动于衷,似乎眼前众人万事,都与他毫无相干。南吾一动不动,低垂双眼。裴陆走到近前,却又不敢上前地停住,口中重复道:“南吾哥?你还活着?”
南吾缓缓转身,两人正眼相对时,裴陆惊讶道:“真的是你!我都认不出。。。”
“我变化太大,认不出是自然。”南吾微笑,双目却如死了一般空洞,“上次见面,就想说,阿陆长大了。”
裴陆看了他许久,道:“原来那日在泰京城门的人,就是南吾哥。”
南吾点头:“是啊,当时不便相认,阿陆不要怪我。”
“不会!”裴陆道,有些踟躇又问,“所以,之前安阳的。。。也是南吾哥吗?”
“是。”
“黄永固。。。”
“我杀的。”
裴陆沉默,南吾叹了口气,道:“裴叔以玉华冰露救寿春,黄永固不思报恩,反而将这一消息卖给甄晓。甄晓一心想灭扬威将军,打压武将派,提升自己的地位。他与高烈有故,便商议灭裴家满门,甄晓得玉华冰露,杀扬威将军;高烈得裴家家产秘籍,壮大自身,夺取修罗谷谷主之位。”
多年隐秘,始终求而不得,却被南吾如此轻松说出口。裴陆震惊,目眦欲裂,看着地上的甄晓。
“你报了仇,杀了黄永固、甄晓。。。”裴陆克制道,“那高烈在哪儿?”
南吾不言,身后高烈便淡然开口:“这儿。”
两人视线相触,裴陆拿含章的手猛地运劲。然而不待他出手,高烈却忽然侧身,手中弹出一道利器,射向已至半空中的傅怀瑾。
裴陆惊呼:“师兄!”
傅怀瑾身形只是稍顿,便仍是顺着原本势头刺向高烈。裴陆与卢步青同时而起,急攻中心之人。
高烈身形不动,双掌运劲,隔空画圆,留光与含章,卢步青的佩剑不及近他身周,便被激荡震开。
裴陆与卢步青略一后退便站住,傅怀瑾却直接摔倒在地。
“师兄!/傅怀瑾!”裴卢两人才发觉傅怀瑾右腿外侧伤口深可见骨,血流满地。裴陆放弃攻击高烈,慌忙奔上去,为傅怀瑾止血上药。
南吾站在原地,看着裴陆一举一动,脸上忽然露出类似嘲笑的表情。
高烈不再理会几人,只缓步走向南吾:“你不杀我?”
寒夜风起,南吾一开口,就被呛个正着,咳嗽得厉害。他脸上的笑容不减,道:“谷主将我视为兄弟,我怎么能背弃谷主信任?更何况,我只是徒有蛮力,怎么能做谷主对手?”
“你不能习武,是修罗谷造成的。”高烈提醒道。
南吾将视线移回他的脸上,倒真有了几分诧异:“我没有对谷主下手,谷主是失望吗?”
“你当真什么都没有做吗?”高烈问道。
南吾这才有些明白,笑着摇头:“没有,我从未刻意对你做任何坏事。”
这边傅怀瑾伤势止住,卢步青带着他退到一旁。裴陆看两人打机锋,直到南吾重又看过来,方对高烈道:“我虽然非你对手,但这个仇,我仍是要报。”
含章在充沛内力的激荡下,玄铁映出点点金色。高烈这才露出些许兴味,回身看他。年轻的青年神情冷峻,面若明月,周身围裹的真气纯粹而炙热,透着勃勃生机,却又暗含死亡的威胁。
南吾看着这一幕,身体好似也被蛊惑了一般紧张起来。他见高烈就要伸手拔剑,忽然闪身挡在两人中间。
“谷主,甄晓已为属下所杀,修罗谷这一年多来的布置悉数化为乌有,此事全是南吾过错。”南吾对高烈跪拜道,“南吾愿回谷领责罚。”
“南吾哥?”
相较裴陆的难以接受,高烈十分配合地收回手。他看着南吾低垂的头,不知想了些什么,转身道:“走吧。”
南吾起身,回头看裴陆:“今日不是合适时机。下次,我等你来修罗谷。”
或许是他的神情,或许是顾忌身后的傅怀瑾与卢步青。裴陆犹豫再三,终于卸掉力气,默然看着两人走进茫茫黑夜。
院中地上,甄晓不知何时停止呼吸。他的双目圆睁,满面痛苦狰狞,身体已然冰冷僵硬,
回到军中,李萧安特意来看过傅怀瑾伤势。裴陆将修罗谷与北瞿的阴谋告知他,顺势讲了当年甄晓谋害扬威将军之事始末。
“烧干净埋了,处理得真干净。”李萧安面上笑着,声音却冷淡,“北瞿自诩兵将强大悍勇,胜过我大周百倍,没想到现在却要借助这样的手段。”
裴陆道:“由此可见,北瞿军心不定。此战,我们胜算更大。”
李萧安却未放松,道:“这件事不可再让军中第六人知道。”
“六?”裴陆抬眼。
“我舅舅早年。。。算得上是扬威将军故人吧。人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应该知道些真相的。”李萧安悠哉悠哉地说着,便自帐中离开。
裴陆回到帐中,见傅怀瑾脸色苍白,仍靠坐着等待他,心中便知傅怀瑾的忧心,道:“师兄先休息,伤口太深,你又坚持运行真气,失血太多了。”
“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傅怀瑾着急道,“你我若是换位,你能安心休息吗?”
裴陆无言以对,还是坐在旁边,认真回答:“南吾哥是我家中管家之子,也是裴家远亲中的一支,他原名就叫裴南吾。我与卢步青清理了北瞿军,回程时他说起修罗谷右使,叫了南吾二字,我很是怀疑,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他。”
傅怀瑾道:“他就是我在罗城第一天就遇到的那个人!”
裴陆恍然大悟:“所以他当时离开,便是为了躲避甄晓。”
傅怀瑾点点头,他从未见过像裴南吾这样的人。如此阴狠,为折磨仇人步步为营,残虐无比。可现在知道此人又是裴家家眷,实在有些不知如何对待。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裴陆。后者立刻明白他的心思,黯然道:“南吾哥的变化,确实非常大。他原本高大健壮,自幼便非常开朗聪慧,我父亲很喜欢他。。。其实,他可以说算是我父亲的半个弟子。我父亲教我的许多东西,都曾经先教给他。。。”
“他也一直非常尊敬我父亲。南吾哥的父母性子比较急,经常吵架,所以他很喜欢我父亲那样温和的脾气,待我也犹如亲弟弟一样。”裴陆回忆起家中幸福时光,再联想裴南吾如今境况,心中格外难过。
“没想到他也活了下来。我很想知道他为何从来没有找过我?为何会进修罗谷?”裴陆满心疑问,却能确定一点,“但现在看来,不论他在哪里,都没有放弃为裴家报仇。”
傅怀瑾叹气道:“甄晓与高烈为了一己私欲,就轻易夺取数百条性命,还在这么多年后,依然禁锢住活下来的人。”
他抬头看着裴陆,又道:“我真庆幸,当年你被带到清静。”
裴陆温柔地看着他: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被困在一片狭小的黑暗中,没有未来,只有杀人复仇的血腥。那样的生活,怎么能说是“活下来”?
裴陆心中想着在清静的种种,自己有如脱胎换骨的剧变,便更加伤心于裴南吾的现状。
“我不知道南吾哥经历过什么,让他的身体和心念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邯都之战结束后,我打算去修罗谷找他。”裴陆轻声道。
“我和你一起!”傅怀瑾连忙道,他看着裴陆不自觉地向后动了一下,更加着急,“你若真心爱我敬我,在这件事上就一定不能拒绝我。”
裴陆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忍不住露出微笑。然而他正要开口,声音却在帐门口响起:“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这个肉麻劲儿,我看你一辈子都不会有长进了。”
两人齐齐向声音来源看去,便同时目瞪口呆:“季同!/季师兄!”
不苟言笑的熟悉面容出现在两人眼中。自莅阳山别后,季同越发干练,眼神锐利,睨着傅怀瑾道:“连道暗器都躲不过,上了战场小心头发都被削光!”
自震惊中回神的傅怀瑾重重喘气,猛地抓起身后的枕头狠狠地丢过去:“你XX有脸说我吗?你跑什么跑?这么久!你去哪里了?!”
季同轻巧闪身,他身后的人一把接住布枕,慢条斯理道:“季师兄武艺精湛,到了这时候却还是要我接招吗?”
季同看着席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在帐中三人关切的逼视中,不得不赶紧坦白:“我想着出去转一转就回来的,结果越走越远。。。听闻北瞿与大周开战,我猜你们必定会下山,便赶紧寻来。”
“那现在才来?”傅怀瑾愤愤道,“再晚几天回来打扫打扫战场吧!”
季同尴尬一笑:“我听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在西域了,那边对大周的消息很不灵通。我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大战前面。”
听到西域两个字,傅怀瑾有些微怔,再看季同风尘仆仆的样子,忍不住小声道:“难怪更黑更丑了。。。”
师兄弟四人聊着天,似乎又如在莅阳山中一般。没有人询问季同为何回来,离开的这段时间过得如何,却认真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正如没有人提起以往总在几人中心的大师兄,但每个人此刻心中,都满是他的样子。
季同到来没多久,大周军队便率先向北瞿发起进攻。这一仗声势浩大,耗不起的双方都像说好似的,投入已有的所有兵力,顽强地出击应战,势要将敌方部队全歼。
经过几个昼夜的厮杀,大周终于濒临邯都城下。李萧安驰马立于大军前方,看着眼前邯都高耸的城墙,两侧绵山险峻的沟壑。他的身后,同样站立着绵延不绝的兵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刀刻风雕的冷意与执着,在面对这最后一步时,亟待爆发能终结所有的痛苦和癫狂。
李萧安缓缓举起右手,一挥而下。
傅怀瑾拄着拐杖,在大军后方来来回回地帮忙端水送药,止血包扎。邯都城易守难攻,这一仗打得十分艰难。傅怀瑾看着接连被抬进来的伤员,摸了摸自己未愈的伤腿,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高烈。
刚扎好一条绷带,门口又呼喊着来人。傅怀瑾蹦着过去,拄着拐和一个还不过自己肩头的男孩一起抬担架。
总算找到位置放下,他就感到伤腿一阵激烈的疼痛,要站起来的身体打了个晃,差点摔倒在旁边的伤员身上。
下方忽然伸出一双手将他拖住,青年虚弱的嗓音响起来:“小心些,若是压得我胸口破开死了,我可就太怨了!”
傅怀瑾连忙站直,道歉时眼睛匆匆扫过那青年,忽然发现对方的脸有些熟悉。
军帐中缺人,傅怀瑾不及细想,就被匆匆叫走。前方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与兵器声,震得他心脏抽紧得难过。傅怀瑾摸出一枚裴陆留的草叶含在嘴里,继续不停歇地干活,将此事抛之脑后。
裴陆身形矫健,于万千兵马中所向睥睨。含章在空中肆意飞舞,剑身覆满血肉与骨渣,那玉白俊颜此刻犹如杀神降世。迎战的北瞿军终于克制不住俱意,迈开后退的第一步。
北瞿开战以来,征招无数男儿入军。起初他们高歌凯进,肆无忌惮地在大周杀人掠夺,自认智勇无敌。然后等失去了甄晓对大周军情的泄密,北瞿军境况便越发艰难。
大周子民,这些在他们眼中文弱又多愁善感的平平之辈,始终用一个又一个的血肉之躯,牢牢堵住了青州的大门,挡住北瞿骑兵的迈进。
北瞿人百思不得其解,内讧内斗日渐激烈。而大周人默然看着青州大地一片狼藉,百里荒屋不见人,道旁村落白骨如山的惨状,坚定地伫立在铁骑利刃之前。
李萧安手中宝刀已卷,飞溅的血污让他看不清原本护在身边的裴陆和护卫,大步向城门冲去。
邯都城门终破,无数将士拥挤着冲进城中,在败军慌张退逃的眼神里,将大周军旗牢牢插上城头。
后方的人们还在与时间流逝赛跑,争夺一个个血肉模糊的生命。前方已有人哭着策马奔来,扬旗大呼:“胜了!胜了!大周胜了!”
傅怀瑾扔掉手中空的止血药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远处的天空忽然飞起大片雀鸟,欢欣无比地投向渐沉的夕阳,准备安心地休憩后,迎接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