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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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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皓月当空,如今正值仲夏,闷热不堪,屋子里热得就像火炉一般,太子妃更是受不住,她一直以来身体就不好,刚服下了一大些煎好的苦药汁,想吃甜的回回味,可是又不行。天气太热了,大家都喜欢吃冰食,但她肠胃又不好,不能吃过于冰凉的食物,所以也不能借此消消暑,忽然想起在东宫怜缨园中种有大片大片的荷花,太子妃这就想出去和侍婢散散心了。
她做了八年的东宫太子妃,按理说,应该很快就要成为一国之后了。这话没假,如今绛齐君主康靖帝年老体衰,也不知道是不是老来了就体弱多病了的原因,反正这半年康靖帝久病不愈,一直都是叫东宫太子秦稹处理朝政。原本御医说康靖帝只要情绪稳定,离驾崩就还远着。谁知道这些日子,康靖帝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打击,病情越来越严重,近日,宫里居然还传来了康靖帝病入膏肓的消息。
东宫太子秦稹正值壮年,还是个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的人物,论治国理政,秦稹完全不输当年叱咤风云的康靖帝。正是那句话没错: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除此之外,秦稹在朝中还十分有威信,不过眼见康靖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真怕哪天就断气,所以如今的这些朝中大臣们,都巴不得让太子快些继位。
秦稹的结发妻子穆觉璎,也就是如今的东宫太子妃,是宫里出了名的贤良淑德之人,还是当年的皇太后最欣赏的孙媳妇儿。穆觉璎并不是中原人,而是出身于外邦,是当年绛齐与天炎和亲过来的太子妃。穆觉璎是天炎国景武帝之女,其生母是天炎皇贵妃,地位显赫,仅次于天炎皇后,所以天炎百姓们常常夸赞的、只身前往去和亲的长宁公主就是她了。
不过谁能料到呢,自从景武帝驾崩之后,按照遗诏中所写,应由太子穆潵继位,后来穆潵登基为帝,这天炎国就彻底地一蹶不振了。这些年甚至还从曾经敢和绛齐抗衡的大国,摇身一变成了绛齐的附属国。当年要不是孤军奋战就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至于年年都得给绛齐与白丘国纳贡,赔了许多城池与粮草。
回忆总是苦涩的,以前的穆觉璎总会借此忆苦思甜,但如今的穆觉璎更多的是仇恨。其实她也不想一直这么恨下去,但面对母亲的离去与孩子的死亡,穆觉璎总是不能释怀。
“紫菱,快给我取些酒来。”穆觉璎在脑中像过电影一样,快速闪过这些画面,之后无力地侧坐在荷塘旁的潋色亭中,双眼轻闭,摆了摆手说。
侍婢紫菱,是穆觉璎从天炎国和亲跟着陪嫁过来的宫女,倒不是什么东宫里的通房丫头,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贴身侍婢罢了。不过这小丫头倒是有心得很,从小到大就跟着穆觉璎,寸步不离,忠心耿耿。
当然,穆觉璎对待紫菱也是如同亲生姐妹一般,她们二人单独在一起时,穆觉璎从来不端着太子妃的架子,对紫菱只自称“我”。
紫菱知道,自从昭源公主秦玉嫁去白丘国和亲之后,她的太子妃就很少笑了,而且太子妃的身体,从那时开始便不是很好了。前几年御医一会儿说是风寒,一会儿又说是气虚体寒,一年一个样儿。这些日子里,穆觉璎病情加重,又听御医诊断说,太子妃不幸患有痨症。
御医说穆觉璎身患痨症,说得就跟不治之症一天。这下子倒好了,谁见着穆觉璎都是一副避而远之的模样,就连宫里一向嚣张跋扈的舒贵妃娘娘,近日都怕被传染痨症,已经不嚷嚷着让穆觉璎去宫里给她请安了。所以只有紫菱在这里,陪着穆觉璎一直不离不弃。
“娘娘……您身体欠安,不适合饮酒。”紫菱担心地说道,穆觉璎看了看她,突然发觉其实这小姑娘长大了,学会了谈吐中的话里有话,紫菱的意思就是说自己重病在身就别喝什么酒了。
但今夜,穆觉璎还真的就是想醉一醉。她刚到及笄之年时就成为了绛齐的太子妃,从小到大那是享尽了无数的荣华富贵,她嫁进东宫已经有八年了,□□华富贵带来的温暖,并不是她所追求与希望的,那可暖不了穆觉璎的心。
古人曾云“一醉解千愁”,难道这酒真的能消解愁怨吗?应该是这样吧,要不然为什么古往今来多少愁人都爱喝酒呢?
今夜,秦稹仍旧不在东宫中,原因还是像前几日那般,因为康靖帝病入膏肓,宫里如今都忙着传遗诏、处理后事呢,所以秦稹自然得服侍榻前,说好听点,就是服侍父皇最后几天在人世,说难听点,就是方便在康靖帝临去前好接旨。
穆觉璎如今身患绝症,这痨病还容易传染,所以就更没人敢叫她去御前服侍着了。昨夜,秦稹难得回来东宫一趟,但回来的晚,所以秦稹来时还以为穆觉璎睡下了,谁知进了内院,秦稹发现太子妃的殿里仍然亮着光,烧着蜡烛,秦稹便想进去与她聊一会儿,但身边的荣福公公却阻止了秦稹,他害怕太子因此被太子妃传染痨病,但秦稹最后还是不顾后果地进去了。
其实,秦稹一直以来都想打开穆觉璎的心结,要知道,他们刚成亲的那几年可不是这般模样的。穆觉璎那时也不像如今这样沉默寡言,她那时就算再怎么守规矩,但私底下与秦稹在一起却很喜欢笑,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会拿来给秦稹看。
秦稹知道,有些事情他做的确实是不对,但这也是当时唯一能够拯救穆觉璎的方法,秦稹并不想管其他人的死活,他只想保全穆觉璎。他爱穆觉璎,但从未对她说过“爱”字。
但就算进去了,穆觉璎还是那样,对秦稹完全是不理不睬,连正眼都没带瞧的。因为自从皇太孙小秦煜夭折之后,太子妃就一直这样,很少说句话,有时还会突然疯疯傻傻地哭起来,身边除了紫菱,真的很少有人能和她说得上一句话。
“今夜太子殿下不在东宫,你又怕些什么?我叫你去拿,就去拿吧。”这回,一向温柔又不发脾气的穆觉璎却恶狠狠地瞪了紫菱一眼,突然吓得紫菱不敢不去拿酒,只得乖乖地去拿去了。
月光如水,雅荷盛开,在这月色的衬托之下,荷塘的风景就不怎么像在白日那般典雅清丽了,反而多了一丝同黑夜一样的神秘。荷花随着风摇曳着,黑夜之中,人们的视线仿佛盖上了一层黑布,那荷隐隐约约,让人看得不怎么清楚。
说实话,人的视线不仅仅只在黑夜时分蒙上黑布,其实是无时无刻都被蒙上的。
正在穆觉璎想着这些年发生的点点滴滴时,谁料紫菱动作就这么快,正好就拿着酒过来了,紫菱一边取出玉色的酒壶子,一边又连忙斟上,为了穆觉璎的身体着想,也只敢给穆觉璎斟上一盏。
“娘娘,小酌怡情,大酌伤身啊。”就在紫菱劝她少饮之时,穆觉璎突然不知道就够着了石案之上的玉色酒壶,她沉默不语,只管一饮而尽。
紫菱一时看呆,忙抢过穆觉璎手中的玉酒壶,她仔细摇了摇,发现里面已经没有酒了,这满满一壶的酒水,全被穆觉璎一饮而尽。等到穆觉璎张口说话之时,她已经醉了。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紫菱知道您心里不舒服,可是也别这样伤您的玉体啊。”看着穆觉璎迷迷糊糊的模样,紫菱就已经被穆觉璎吓哭起来了,“如今娘娘不幸患上了痨病,奴婢知道,娘娘心里很难受,也很委屈,可是您要知道,太子殿下对您是一直不离不弃的啊。”
看来紫菱以为,是因为穆觉璎身患绝症之事,穆觉璎才会如此暗自神伤,有些人就借题发挥,让秦稹再册嫔妃,如若太子妃穆觉璎最后真挺不过去,那就另册他人为后。
其实不然,虽这件事也是一个导火索,但对于穆觉璎来说,这些悲愤在她嫁入东宫时就已经开始堆积了。而且与秦稹在一起的这八年里,有无数的人都想嫁进东宫当侧妃,甚至还有人想把穆觉璎从太子妃的位置挤下去,但最后呢?还不是无济于事,因为穆觉璎赢了,在那些人面前,她毫发无损地赢了。
穆觉璎苦笑,她抬头仰天,随后长叹一声,这里是绛齐的天,不是天炎的天,穆觉璎待在这里就像服了慢毒,会慢慢地要了穆觉璎的命。
穆觉璎苦笑地道:“紫菱,我已知我命不久矣,恐是活不了这几日了,方才服的那些药,我本身不想吃的,吃了也是白吃,是啊,就像当年温挽钗所说的,最后我也是白白的辜负了秦稹的一片心意。”
说到秦稹时,在穆觉璎心里都是充满了恨意,就连脸上都仿佛写尽了恨字。她不是不爱秦稹,而是秦稹更爱江山与权力,爱到可以舍弃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个男人就像她当初嫁进东宫所认识的那般,不简单,且手段狠辣。
是啊,哪有哥哥会不顾自己的亲妹妹,让她远去千里,踏上苦不堪言的和亲之路?又哪有亲生父亲,会亲手掐死自己连满月都未到的儿子?
“不……不会的,娘娘您不会的,如若您觉得自己不舒服,那紫菱就立马去宫里请御医,您就别吓紫菱了,好不好?”穆觉璎话中说什么自己命不久矣,着实都要快把紫菱吓得魂飞魄散了,她的主子今年才刚到花信之年,正是青春正茂的好年华,如若这时就早早的香消玉殒了,那岂不是真的不值得了。
穆觉璎每每看到紫菱忠心耿耿的模样,心里也就好受了些,穆觉璎想了想,还是从小到大陪自己长大的丫鬟最靠谱,她微微笑地说道:“别……紫菱,还是罢了吧,如今宫里人人都在忙着皇上的后事,太医院都在随时待命,又哪能过来为我看诊呢?而且他们过来了,秦稹绝对会知道的,到时候又要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紫菱听穆觉璎这么说,就知道她肯定是不想让御医来看诊了。而且这些年,身为太子妃的穆觉璎就一直与太子秦稹不合,如今外边好多人都在传,他们二人不似当年琴瑟和鸣了。且那些人都在说,等到秦稹继位登基为帝,一是因为穆觉璎身患绝症,二是因为他与穆觉璎长年不合,肯定是要废掉穆觉璎这个皇后的。但那帮守旧派大臣听了就不愿意了,他们死活都要让穆觉璎成为真真正正的一国之后,他们的想法就与当年皇太后娘娘一样,绛齐的皇后就应该是穆觉璎这样。
但谁又能知道穆觉璎与秦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不过都是些以讹传讹,背后嚼人家舌根子的事,穆觉璎当然不喜欢听了。
见着穆觉璎情况有些糟糕,紫菱便连忙上前去扶着穆觉璎,准备把她扶回屋子里去,她轻声地对穆觉璎说道:“娘娘,您别胡思乱想,您与殿下是多年的结发夫妻,更何况殿下对您是真的有感情,怎么可能嫌您麻烦呢?”
穆觉璎想,她该怎么跟紫菱说呢,想着想着,她突然就咳嗽了起来,咳嗽得还很厉害,所以穆觉璎立马就感觉到喉咙处有一股恶心的腥甜,紫菱见状连忙拿来手帕,递给穆觉璎。
穆觉璎擦拭着嘴处留下来了液体,她其实早就知道这是什么了,打开手帕一看,果然是血。
这下紫菱更是被吓得要疯,她连忙把穆觉璎扶回屋子里,让她坐躺在榻上,继续哭着说:“娘娘……您这是何必呢!”
“紫菱……不要叫我娘娘,你能不能……唤我一声公主?”穆觉璎如今气烟声丝,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只觉得疼,浑身上下都特别疼,呼吸困难,但她对紫菱还是依旧笑着说话。
疼,很疼,但酒带来的烈性,让穆觉璎觉得昏昏沉沉。
紫菱声泪俱下地唤了一声:“公主……”
穆觉璎侧着头,一脸的苍白,她双手揪着手绢,可以看得出来由于疾病带给她的难受,也不知道穆觉璎是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就哭了起来,她撕心裂肺地哭道:“我真的好想煜儿,我的煜儿啊,你说我又怎能舍得?又怎能不恨秦稹?”
说完,穆觉璎又是一阵巨烈地咳嗽。
“延和三十年,我嫁给了秦稹为妻,从此我仿佛就没有了名字,也不再是令人敬佩的长宁公主了,人人见着我,都是唤我太子妃、太子妃,可是又有谁知道,我其实并不喜欢做太子妃呢?”穆觉璎已经顾不得去擦拭眼泪,她泪痕未干地又继续说,“短短的八年里……竟然也发生了这么多事,爱我的人、帮助我的人最后都离我而去,后来,我的身边也就没有我信得过的人了……其实最让我难过的是秦煜,不满月……便被自己的爹爹掐死,还有玉儿,她是秦稹的亲妹妹,最后也重蹈覆辙走上了最苦的路……”
紫菱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听着穆觉璎吐露心声:“我以前一直都觉得我不属于绛齐,想回到故国看一看,可是呢?故国的人也不把我当天炎人,百姓们只知道我是嫁出去的长宁公主,皇族们都在利用我……排斥我……甚至害死了我的母亲。”
穆觉璎想,这可能就算是她最后的遗言了吧,苟延残喘地过着,就连说句话她都觉得声音觉得气息奄奄的,穆觉璎说得口干舌燥,便不再说什么了。
紫菱看着她,像是想起来什么,连忙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跑出去,又跑了回来,跪在穆觉璎的榻前,边说,边打开了一个小药瓶:“娘娘……不,公主,您还是吃些药吧,吃药或许就会好很多了。”
穆觉璎知道,这个小药瓶里装的是一些治痨病、治气虚体弱的小药丸,可是她并不想吃,最后的最后,再做什么都无用了。
“不,紫菱……我不想吃。”穆觉璎无力地推开紫菱拿着药瓶子的那只手,紫菱这就明白了,穆觉璎还是那样,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是不可能改变的,既然她不想吃,那就真的喂不到她的口里。
紫菱就一直跪坐在榻前,守着穆觉璎,可是穆觉璎此时已经虚弱得不能说话也不能活动了,就算有酒带来的醉意,但她觉得一呼一吸之间都是一种痛,痛得深入骨髓,且折磨人的神经。
但不呼吸更让穆觉璎受不住,慢慢地,她的气喘开始加重,喉咙里的痰声也越来越重了起来,她开始张开大口呼吸,这时,紫菱注意到了穆觉璎的动作,立马握紧穆觉璎的手。
穆觉璎这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会突然出现秦稹的身影……仔细一看,那应该是秦稹与自己成亲的时候吧?大红色的圆领袍,衣袍上绣满了精致非凡的吉祥图案,衣袂飘飘,回头来,秦稹居然对自己微微一笑……仿佛秦稹还想再说些什么,穆觉璎又凑过去仔细一听,原来,他说着穆觉璎的闺名:“穆婵媛”。穆觉璎还想眯着眼睛,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身影却立马模糊起来了。
这时穆觉璎哭了,她哭得泣不成声,抽噎着,十分悲痛,边哭她还反复呻吟着,但呻吟声却越来越弱。突然,她只觉得喉咙处又上来了一阵比方才更腥的腥甜,过了一会儿,嘴角便缓缓地流出一丝刺眼的血红色,顺着嘴角流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秦稹,我恨你!”
延和三十八年,太子妃穆氏薨,病逝于绛齐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