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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纳兰荟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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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浴佛日,姐姐与姐夫供佛祀祖,难得府中上下清净无人,阳光正好,那玉笔触手温润,我用着十分顺当,便在窗下作一幅图,却听窗子外头有细碎的响动,一个圆咕隆咚的小影子映在窗纸上,我一惊,忙推开窗子探出身去瞧,却见窗框上停了一只胖乎乎的小信鸽,腿上还绑着东西,我解下来,却是一封书信,展开后上书坚毅的小字:“年姑娘芳鉴,正之所志,众人难同,至亲之人亦也,忧思难解,虽不知姑娘是否通晓音律,但遥读姑娘所留之字,当为正之知音,故赠笔、萧以谢。罗正。”
原来他是壮志难酬,无人理解,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但这样的孤独苦闷,我怎能不知,想着,便提笔回道:“罗君台启,闺阁女儿私收外男之物,本是于礼不合,然儿时受教,粗通文墨,君赠之笔实是爱不释手,忝收为念。再言,小女以为人生在世,不过自图逍遥,而逍遥非为避世,入俗世而不同流合污,历艰辛而不改赤诚本心,方为真逍遥,孤臣之勇所向披靡,定达君心之所向。”写罢,将书信塞回到信鸽腿上的信筒中,那信鸽也是训练有素,片刻便飞远了。
午后,凌香来寻我,说要去玲珑斋添置些新年所用的首饰,找我做个伴儿,我闲来无事也不好拒绝,便与她一同去了。
凌香一路亲昵地挽着我的手臂,笑得比罗浮春还要醉人,玲珑斋的伙计见到我们,也是笑脸相迎,恨不得将满店的金银珠宝都摆到我们面前。
我本就对这些黄白之物没什么兴致,坐在一旁瞧着凌香戴了满手满头比比划划,笑了笑不置一词。斜眼一见那边角落静静地躺着一支白玉钗,我近前细观,莹白剔透的羊脂玉,将梨花冰清玉洁的柔美之态雕刻得入木三分,钗身也是缀雕枝蔓,仿佛凝住了一方梨花带雨的美人图。我心下喜欢,刚要伸手去拿,却被另一人劈手夺去,我抬眼一看,竟是纳兰芸轩,按理我该喊她一声三姐,可自小她与富尔敦因我的身世没少作弄欺辱我,现在瞧见这张熟悉面孔,心下仍是满满当当的恨意。
她见着我也是颇感意外,定睛看了半天,才厉声开口:“你竟然回京了?”她身旁的妇人本是背对着我们,听闻这边有响动,也转过身来,但见她面容姣好,神色平和,身量纤纤,开口也是糯糯:“芸轩,这位是?”
“贱名不提也罢,免得误了姐姐的耳朵,”说罢,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努嘴道:“还不拜见四福晋!”原来是四阿哥的福晋,听胤祥提过,四福晋是费扬古的女儿乌拉纳喇氏,出身高贵,性子却柔和可亲,很是恭顺贤惠,待他们这些兄弟也是极好的。
我作揖道:“小女给福晋请安,小女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说罢,拉过凌香便要出店门,却被芸轩一把拉住,气道:“你还未向我行礼就走!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般没规矩!”
我顿下脚步,淡淡地回道:“这里人多眼杂,还请纳兰小姐顾着自己的身份!”她一听更是气急败坏,拦到我身前,狠狠推了我一把,尖着嗓子道:“身份?你这个汉人野种竟来与我谈身份!真是脸皮城墙厚!”
我看她咄咄逼人,口中也全是羞辱之辞,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哼声回道:“当今圣上崇尚满汉一家,汉军旗中也不乏功臣良将,嫔妃贵妇,您当街高喊违逆圣意之语,不怕掉脑袋吗?”
芸轩不知该如何回嘴,一时憋得脸色涨红,见凌香面露窃喜之色,面上更是挂不住,四福晋见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上前拦过芸轩,对她摇了摇头,芸轩自小养尊处优,掌中明珠般地呵护,哪里在众人面前吃过这么大的瘪,口中根本停不下,恼羞成怒地喊道:“你这牙尖嘴利的小娼妇!跟你娘一样是个狐媚子!唬男人的本事我自然是学不过你们的!”
我听她满嘴污言秽语,还侮辱娘亲,再也不想忍耐,厉声喝道:“您说的极是,听闻马喀纳大人常年留恋花街柳巷,想来您要是有本事也不会与夫妻不睦到如斯地步。”芸轩早已被激得情绪崩溃,挣开四福晋的阻拦,上前扬手便要打到我脸上,我来不及躲闪,不由闭上双目,却迟迟不觉巴掌落下来,睁眼一瞧,芸轩的胳膊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九阿哥牢牢抓住,甩到了一旁。
还没等我分说,九阿哥便一把将我揽到自己身后,双手合抱折扇,作揖道:“见过四嫂。”
四福晋被方才的情形惊得不轻,面上仍是惶惶之色,见九阿哥给自己请安,忙镇定了神色,摆手将他扶起,悦然道:“九弟怎么到这里来了?”
九阿哥直起身子,双眸低垂,斜睨向芸轩,展扇森然道:“回四嫂,我只是路经此处,见此处吵嚷来凑个乐儿罢了,却不知这是哪家的千金,好大的威风!”
“沈姐姐不过嘴上厉害些,没有不敬之心,还请福晋和纳兰小姐饶过姐姐!”凌香见九阿哥给福晋请安,又问及芸轩,以为是与她们一派,要将我治罪,忙求道。但这句告饶却让我觉得别扭,九阿哥还未了解事情始末,听得凌香这话,岂不是觉得我挑衅在先?我刚想开口辩驳,却听九阿哥呵呵一笑,对芸轩道:“原来是纳兰家的千金,沈梦寒这个丫头惯是刁蛮无礼,你是名门闺秀,何必与她计较!”
这个九阿哥果然是跟他们蛇鼠一窝,早前便对我厌憎至极,如今逮到良机,还不紧着落井下石,我自觉今日在他们三人面前难以讨到好处,便一声不吭,认命得退到一旁。
芸轩听到九阿哥这样说,面色缓和下来,却难掩得意之色,叉腰昂头地笑道:“九爷说得极是,我们这样尊贵的身份,是不该与这粗鄙之人计较!”说罢,白了我一眼,对我说道:“让我饶过你也容易,你跪下,说三遍,姑奶奶我错了,不然今日,我便好好给你立立规矩!”
见我挺身而立,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她身旁的小厮便要上前将我强行按倒,谁知那小厮还未近我的身,便被九阿哥一脚踹了回去,我与众人皆是被惊得哑口无言,愣愣地望着一脸阴鸷之气的九阿哥。
九阿哥转了转拇指上的墨玉掐金丝扳指,戏谑道:“放肆!当着爷的面敢动手!不要你的狗命了!”
那小厮忙跪下告罪,芸轩不解地望向九阿哥,九阿哥并不多说,揽过我抬腿便走,芸轩见状喝道:“九阿哥,你……”
九阿哥侧首,沉声冷冷道:“看着四嫂在,爷少不得给你几分颜面!别给脸不要脸!”我半靠在他怀中,抬眼瞧着他挺立的鼻梁,在白皙的面颊上投下一方暗影,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我莫名觉得心安,便由着他揽着我撇下众人出了玲珑斋。
待回过神,我们已经行到一处巷口,他猛地将我推开,嫌恶地抖抖手,展扇瞧着我道:“你不必多想,我不过是瞧不上纳兰家丫头那副轻狂模样,并不是想要替你解围!”我见他如此,又好笑又好气,笑的是自己刚才居然以为他是真心相助而有一丝感动,气的是不过片刻他便又原形毕露,露出这副可恶模样。
我俯首作揖,浅笑道:“是,九阿哥宽心,小女不会自作多情,不过还是谢过九阿哥。”九阿哥嘴角勾起转瞬即逝的弧度,挑眉道:“你知晓就好,去罢!”
回年府后,我叮嘱凌香不许将今日之事告于他人,其后再无多话。
当年纳兰性德与雅妓的风流韵事传遍宫阙金殿,街头巷尾,风流才子摒弃世俗之见,只求知己红颜,便是不惜权贵的传奇佳话,骂名最终都得落到女子身上。
哪怕娘亲诞下遗腹龙凤子的事情人尽皆知,可祖父不怜不认,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我自然是不会去自找没趣。此次孝期已满折返京城,原是瞒着祖父的,但是今早姐姐却来说,祖父已经知道我在此处,还有七日便是除夕,要我回府觐见,我纵然千百个不愿,仍然是装扮妥当,往纳兰府去了。
马上是年关,纳兰府已是张灯结彩,小厮们进进出出,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还未进府,便见到系着红绸的石狮子旁,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轿子近前细看,当初童稚的脸庞现在已经略显坚毅棱角,人人都说兄长长得最像阿玛,如此说来,不消得见到,当年纳兰才子的不凡也能从富森纳深邃俊朗的五官和翩然的气度里窥见一二。我忙唤轿夫停下,兄长也迎过来,我下了轿,俯身作揖,虽不是总角相伴的两小无猜,却有一胞双生的血浓于水,到底是心下亲近,笑道:“几年未见,兄长倒是愈加俊朗了。”
兄长笑得客气有礼,上下瞧了我一番,道:“真是一日三秋,你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玉珍姐也在府上,见着你必定欢喜疯了,”他顿住,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提醒道:“刚从正殿出来,提起你玛法的脸色可是不太好,你自己仔细着。”
我应承着,便同兄长步入府内,还没入正殿,隔着寿字暗花门帘子,便闻到一股呛鼻子的药味,接着听见几声苍老的咳喘声音,骇得我停住了脚步,却听殿内喝道:“可是清丫头来了,站在外面做什么!”
我沉了心,让云染在外面候着,两边小厮挑开帘子,我便快步踱进去,屋里的药味更重,在三个炭盆的烘熏下让人头昏脑胀,正殿上挂着江帆楼阁图,两边是幅对联,上书:莺声到此鸣金谷,麟趾于今步玉堂。
午后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窗桕斜斜地打在正坐太师椅上的老人身上,他已过了花甲之年,头上的银丝与两边两株劲头正盛的罗汉松那几抹苍绿格格不入,虽是穿着厚袄绒皮,也挡不住近几年因为咳喘症越发佝偻孱弱的身型,只有那双仍然炯炯有神透着睿智光芒的双眼,能瞧出几分往昔指点江山的风采。
他确是老了。我进府前准备的傲骨都软了下来,不由盈盈拜倒,抿了抿唇,艰难地道:“小女拜见纳兰大人,愿大人身体顺遂,如意吉祥。”
他用胳膊肘抵着桌子坐正了些,摆手让我起来,酝酿了半响,才长叹一声道:“你也该唤我一声玛法吧。”我站在一旁不抬头,闷闷道:“小女不敢高攀。”
他呵呵冷笑,却又叹口气道:“你这丫头仍然这样倔强!年岁长了,脾气也见长!如今连阿哥们的面子都敢驳!闹得满城风雨!”我便知那日冲撞九阿哥的事散播了出去没什么好事,也不辩解,又跪了回去。
他接着道:“听说你与十三阿哥交往甚密,九阿哥经过那事也没有责难你反而关爱有加,可有此事啊?”
我回道:“小女与十三阿哥确实投缘,九阿哥之事也确是小女不知轻重,忤逆枉上,九阿哥看我不恭敬戏弄我罢了。”
他拄过椅旁红木镶金的龙头拐杖,移到我面前,定定地瞧着我,眸色渐深,低声道:“这些阿哥往来甚多,你可听到什么朝堂之语?”
我听着话头不对,心下一惊,这老头子!被罢黜原就是因为权倾朝野,与索额图互相仇轧,对抗太子而犯了康熙爷的朋党大忌,难道犹觉不足,怪不得巴巴唤我来见,言语间还这样和蔼,原来竟是听说我与阿哥们亲近,还存着依傍皇子东山再起的心思?想到这,我回视他的双目,凌厉地道:“阿哥们不过瞧我有趣,找我玩笑罢了!不明白您老人家的话从何说起!”
老爷子面色一冷,沉声道:“我自知自己已然垂垂老矣,再如何都是强弩之末罢了,但却不得不为纳兰家的身后千秋打算,颍轩入了年府,年羹尧为人果敢机敏,我看上的人绝对错不了,至于你,如今也要到及笄之年,也该有个称谓名份,你这样的相貌才情能讨得阿哥们喜欢也是自然,尤其是八阿哥和九阿哥……”
“纳兰大人慎言!”我越听心下越冷,打断了他的话,“大人想用小女拉拢皇子,可是高看小女了,我与阿哥们都没这个心,刚才那番话若是传出去,有些小人定会以为大人攀附贵胄,更有涉及夺嫡之嫌,到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老爷子被我这番话气得脸色发青,拄着拐杖杵得地面铛铛作响,颤声道:“你这不识抬举的丫头!怎么如此乖戾!”
我瞧着他那满脸的凝重严肃,眼中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哑着嗓子低声道:“纳兰大人问小女为何乖戾,难道不知小女出生便没见着过自己的父亲,六岁才被接到纳兰府,母女分离不说,碍着身世之故也只被养在偏院,若不是两个姐姐照拂,早不知被践踏成什么样子,十岁千里寻母,不过偷得一载相伴,母亲便也舍己而去,只得跟姨母相依,经此变故,性子便是想和软也难!”
他身形一晃,低声短叹,背过身摆了摆手道:“罢了!郭络罗家的在后院等着你,你便去吧!”
我无多话,快步退了出来往后院去,心绪不宁间与个人撞了个满怀,待定睛细瞧,是个高大的男子,拧着眉,一双含情目关切地望着我,我往后撤了一步,那人也定了身形,他着一身银线绣暗纹白毛领披风,本就有些单薄的身子显得越发清逸,整个人风姿隽秀,如玉树临风立,白莲带露开,好一个温润公子。
“梦寒!”那男子身后闪出一个女子,欣喜地欢声道:“你可是梦寒妹妹?”我看那女子身姿窈窕,内穿鹅黄色绣海棠长褂,外罩藕粉色金线绣团纹滚毛边夹袄,脸颊饱满若花苞,娇美可人,忽闪着圆圆杏眼,笑意盈盈地打量着我。
我忙上前揽过她的肩膀,颤声道:“玉珍姐姐!”只唤了一声便喜极而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玉珍姐瞧着我也红了眼,却哈哈大笑着推搡开我,转而白我一眼,脆声道:“你怎么还同小时候一样婆妈!”
白衣公子本在一旁静静地瞧着我们,却被玉珍姐一把拉扯过来,笑道:“这是八贝勒爷,我的如意郎君!”八阿哥本来无忧无喜的面上腾然升起了薄薄红晕,却又宠溺地瞧着玉珍姐,满是无可奈何。
我忙作揖请安,玉珍姐一把拉起我,拍着我的肩膀啧啧叹道:“你小时候便是个美人胚子!如今出落的越发明艳,小狐狸精儿似的!”八阿哥笑着皱了皱眉,接口道:“有你这样夸人的嘛! ”
我噗嗤一笑,回道:“小女与玉珍姐姐从小到大言语间毫无芥蒂,玩笑惯了的。”八阿哥嗔笑着瞧向玉珍姐,玉珍姐宛如情窦初开般娇羞地回望他,郎情妾意,好一对佳偶天成的璧人,看得我心里欢喜。
玉珍姐环视了周遭的桃符红绸,喜道:“七日后便是除夕了,也是你的生辰,按规矩,阿哥需携家眷进宫赴宴守岁,我便说你是我的远房表妹,带你同去!”
我一惊,忙推脱道:“宫中哪里是我一介草民随便可以去的!更何况我也不欲沾惹天家,除夕我在府中守着姐姐便是。”
玉珍姐坏笑着打量我,暧昧地道:“你不沾惹,却是如何将九弟的魂儿摄去的?他昨日可是巴巴跑来求我带你赴宴!”我听玉珍姐这话,更是缩身连连摇头,她却道:“纳兰大人那你不必忧心,我也是知会过的,大人已然同意了。”
难怪祖父以为九阿哥对我有意,这个九阿哥甚是奇怪,每次瞧见我都像眼中钉似的,恨不得除之后快,如今又要玉珍姐携我入宫赴宴,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但见玉珍姐情真意切,祖父又是极力推和,我便是想拒也拒不得,再想想天家盛筵,遍请皇亲贵胄,朝臣家眷,想来权贵满座之下我这个小小民女根本不打眼,九阿哥众目睽睽之下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便点头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