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砂记》Euro

6、我们俩

　　朱晴清连夜赶到她们寝室来的那天晚上，是余周周第一次看到这个一脸淡漠世俗的女孩脸上露出焦急。
　　听到朱晴清那一声“雨潇”，将自己囚在遮光幛里地王雨潇才终于轻轻拉开了幛子的拉链。有那么几次，单洁洁跟余周周说朱晴清的声音就如同狐狸被踩了尾巴一样；但此刻她轻轻的两个字，是单洁洁一生中见过最有魔力和暖意的话语。
　　王雨潇眼窝深陷，没有化妆的脸却像是花了妆一般红白交替，眼角还有液体蒸发留下的印痕。余周周回到寝室时三禾和单洁洁都围着那个幛子手足无措，她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万般无奈间，余周周给朱晴清打了电话。
　　告别中学生涯后，很多人最大的痛苦，就是再也走不进他人的内心。就像感情，年少时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和喜欢的女孩打闹，毫无保留地付出本就微不足道的关心，那时我们能轻而易举地说出“我喜欢你”，甚至不需要对方给予回应；长出青春痘后，我们的喜欢变得说不出口，有了对自己的权衡，有了对回声的期待，有了占有的心，但那仍然是我们青春里最难忘的小心翼翼。
　　现在，余周周第一次感到了“故事”的力量。
　　她知道王雨潇是个很优秀的学生，这是从她的日常和成绩看出来的；她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书籍，喜欢什么样的食物和电影，这是这一年的相处可以感悟到的；她甚至可以知道她的笑点、痛点、哭点在哪里，可以小心地避开这些雷区，守护好寝室里每个人自己的领域。
　　但王雨潇过去十八年的故事里，没有余周周。余周周过去十八年的故事里，也不曾有过王雨潇。王雨潇可以知道林杨，知道凌翔茜。可以从余周周的讲述中拼出振华中学的星星点点，但余周周为何成为了余周周，余周周怎么成为了余周周，她永远不知道。反之亦然。
　　长大了，越来越不想“推心置腹”，谈及梦想。对真心的害怕和不信任都只是其次，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一切真的太复杂了。这真的不只是蒋川喜欢凌翔茜，凌翔茜喜欢林杨，林杨喜欢余周周这样简单的故事了，很多时候想要向谁倾诉，将自己积压的不如意倾泻而出，却可笑地发现不知从何而说起。
　　于是我们选择了沉默和表面，我们选择了孤独和长大。
　　王雨潇和朱晴清一同聊了一晚上，朱晴清已经跟清华的室友打好了掩护。整个寝室安安静静，洁洁和三禾戴上了耳机，很自觉地将空间留给她们，而余周周则平躺在床上发呆。寝室里能听到王雨潇和朱晴清的轻声细语，但听不清她们提到了什么名字，回忆了哪些故事。或许是她们记忆里的那些林杨，蒋川，凌翔茜，甚至楚天阔、辛锐吧，余周周这么想。
　　余周周会将几个月前王雨潇独自一人坐绿皮车回老家的事和今晚联系起来，但她想不出，也不想去想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这个故事，她本就不在其中。是属于她们俩才知道的故事，和自己这十余年的故事一样美好。
　　余周周还有林杨，但不是每个余周周都有林杨，也不是每个余周周都只有林杨。

　　林杨的生日要到了，日历上被余周周圈起来无数次的3月27日。
　　去年的这时，两人在闹着别扭。余周周后来回忆那段时光，吃林杨和辛锐的醋，被乔帮主说“考场情场都失意”，却再也回忆不起那时心里的郁闷。大人说的忆苦思甜，永远都是说说而已，平凡的人们在安逸的生活里怎么会对过去的苦难感同身受呢。
　　凌翔茜和蒋川纷纷给余周周支招，但这两人的不靠谱程度是日益偏向蒋川化了，什么蜡烛，什么定制球鞋，最终都被余周周否决掉了。
　　余周周发誓要给林杨一个让之眼前一亮的20岁生日惊喜。
　　命运给两人开了一个玩笑。晚自习结束后，在那个北大校园千万盏路灯都为两人闪亮的夜里，发生了一点大意外。一辆酒后驾驶的车撞进了校门，听说撞坏了正在修建的校门牌。保卫处赶紧将道路上的人们遣散。
　　所以余周周冒着被开除危险说动辅导员、宣传部部长和院领导换来的蜡烛告白无疾而终了。余周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准备这种烂俗得有些发霉的老伎俩，或许恋爱中的人都会做一些事后不忍再提的，不堪回首的蠢事吧。
　　但她真的觉得自己变了，智商和情商都在日益降低，也会做以前自己完全不敢想的傻事。
　　被保安逼着回寝室前，余周周将一双精心定制的自制耐克鞋放到了林杨手中。那大概是林杨一生中收过的真正意义上最昂贵的礼物。他每次问余周周哪来的钱买定制鞋，余周周都神秘地一笑，“不告诉你。”
　　毕竟每天都拉着余周周吃早饭、午饭、晚饭，或者送饭来的林杨，从来没让余周周花过自己卡里一分钱。只有在周五晚上林杨没空时，周周会跑到宿舍楼下的商店买一小瓶北冰洋汽水。将橘子味的汽水包在嘴里咕嘟咕嘟，感受气泡破裂刺痛口腔上皮的快感，慌慌张张跑上楼避免被林杨捉现行，是春意盎然的时节里余周周记忆最深的细节。

　　王雨潇没有停下拿奖学金实现吃遍全北京之梦的脚步，她再次拿下了系第一，余周周排行第二，第三名是楼下寝室的陈韵汐。
　　陈韵汐的寝室曾和余周周她们寝室一起做活动；她们寝室神叨叨的室长戚休拉着余周周她们结为拜把兄弟，其中戚休是老大，余周周作为室长，自然而然成了第二；王雨潇是第三，而陈韵汐是第四。单洁洁亲切地为她们冠了新名号，一休，周二，雨伞，四汐。
　　秦如钰，也就是三禾，她被张榜表扬了，因为她不仅是汉语言文学系的年级第一，也是学校十大优秀学生代表之一。
　　林杨高数课翘课被扣光了平时成绩，没有进入系前三。乐天派的他出成绩那天还带着余周周去吃蛋糕。
　　而上学期还能听到的那些同学们的消息，已经开始听不到了。同为学生会成员的楚天阔似乎有了恋爱对象，而辛锐，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在余周周面前。洛枳和盛淮南学长最近似乎越走越近，而单洁洁也开始向余周周询问恋爱有关的问题，是有点情况。

　　然后，在大舅、舅妈的一通电话里，传来了余淮的好消息。
　　一年的艰苦再战后，余淮拿下了省第三名的高考成绩。林杨听说后特意打电话祝贺了顺利出关的余淮，余周周也为这个并不曾特别亲近的大侄子感到由衷的高兴。暑假要到了，林杨被学院的硕士生导师看中，将要留在北京进实验室做任务，而余周周也接到了北京一家独立报社的兼职实习邀请。
　　“周周啊，你才大一刚结束，怎么就要去实习了？是不是钱不够了啊？”余乔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他自然是知道北大的特殊竞争压力，但妹妹这个决定还是让他感到震惊——更麻烦的是，他不知道怎么向爸妈解释。
　　“这不是林杨要留在学校嘛，他压力大我也想多陪陪他嘛。正好有这样一个机会，还是部门的戈壁学长好不容易帮我争取到的，我当然就答应啦。”余周周自己都没注意到，只有在说林杨的事情时，自己的语气显得特别亲昵和娇羞。
　　这都被余乔这个做哥哥的听得清清楚楚。“你大舅舅妈每天念叨你，我觉得都是杞人忧天，只有一句话，我现在觉得说到了点子上。”
　　“什么话呀？”
　　“周周这孩子啊，怎么被林杨那小少爷迷得神魂颠倒哟。”
　　“说什么呢……”余周周捋了捋头发，旋即拿出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我乐意！”

　　话是可以这么说，报社的工作可不是儿戏。因为只是大一刚结束的学生，周周在工作室里大多是帮助正式员工校对文案。校对科也是出版社的重要部门，周周在那里体会到了不少真正提及到效率和生活所需的压迫时才能体会到的滋味。不过好在戈壁和百丽学姐给这边打过招呼了，上司并没有太过为难周周，大多情况下反而是周周自己想要多做一些事，了解了解媒体和新闻工作者、出版社人员的生活。
　　林杨那边呢，实验室的进展则是比较顺利，导师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让林杨这么早就接手较为困难的大实验，而是让他熟悉熟悉未来的工作环境，这有利于之后林杨的学习和操作。和他一起留下的还有同系的美国留学生康斯坦丁，英语本就很出色的林杨在余周周大一一整年的强制性带动下也将口语练到了很不错的水平，加上他自来熟的热心性格，很快边和康斯坦丁成为了无话不谈朋友。
　　什么是无话不谈呢？就是林杨天天给康斯坦丁说余周周，康斯坦丁天天给林杨讲他的清华中国女友；这也被俩人的导师称作“不务正业”。

　　王雨潇和朱晴清没有回老家。她们一同去上海找高中同学玩，而三禾则令人大跌眼镜地，跟一个突然出现在宿舍外的自称已和她认识了十三年的不知哪里来的“男朋友”一起去青岛旅游了。这不仅让单洁洁和王雨潇感到痛心疾首，也让一众天天绕着三禾转的男生心灰意冷。余周周将这一年的生活悉数记入了周记本中，合上本子的那一刻，就像整理好了一整年的时间，折叠起来，珍藏到宝箱里。末了，余周周将一张折起来的纸塞进了周记本的扉页。
　　“周周，我们来玩白纸的游戏吧。就是最近校园网站上很流行的那个，”林杨取出两张白纸，将其中一张递给了余周周。“我们闭上眼想象着对方，同时在白纸上用铅笔画下一些东西。周周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呢？”林杨伸出手掌余周周呆滞的眼睛前晃了晃。
　　“啊没事，我就是想，小学第一天的我们就像这张白纸，世界和你对我都是有无限可能的。到了今天，我的生活早就不是一张白纸了，上面画满了分数，礼物，不同的人，还有你。”余周周手指揉搓着白纸，像极了一个正在尽力讲述故事的小孩子。
　　“还有西红柿炒鸡蛋！”林杨笑着补充。
　　两人闭上眼，想象着对方的面庞，开始动手。

　　余周周回想起了刚开始实习的第一天晚上，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寝室。有了元旦的经验，余周周已经习惯了这静悄悄的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妈妈的面庞仍然那么年轻，仍是用疲惫的笑容说着“周周，快和奔奔进屋去”，然后关上门和屋外挑事的人群理论。
　　她看到了很多很多。
　　梦醒了，却孤独得像是没有醒的味道。潮湿的枕头黏着余周周的侧脸，有些不舒服。
　　她现在总能笑着说那些让她哭的回忆，但梦里的自己却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女孩。
　　回过神来时，耳边传来林杨的声音，“周周，这么晚打电话，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周周，怎么了？”
　　林杨的声音也是很疲惫的，一整天的实验室工作让他也耗费了很多精力，但在这凌晨两点的夜，他还是瞬间接起了周周的电话。“周周，你怎么不说话啊？周周你是不是哭了……”
　　“林杨？”余周周屏住呼吸，尽量克制自己的哽咽，声音轻飘飘的。
　　“没事了周周，是我。”隔着电话，周周感到有一双手臂环绕着自己，是少年的气息，在告诉自己没事了，是他在那里。
　　林杨静静地听着周周的哭声度过了整个晚上。

　　长大的过程，是余周周发现自己不是什么大侠的过程。
　　在小学的第一年，见到趾高气扬的凌翔茜、年少成名的詹燕飞，她便知道了这件事。只是到自己“失踪”时，听周围人描绘林杨担心自己的急迫，她才终于承认了这件事。
　　林杨喜欢余周周，他很早就知道了，但也是高三快毕业他才终于承认这件事。或许也能说，他早就承认了这件事，只是当余周周也透露出自己的点滴心意，他才知道自己可以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米乔知道自己生命的终结近在咫尺，但她没有承认这件事。她还在规划着自己在那边的圈地事业。又或许，在一次次被送往白色世界的过程中，她早就承认了这件事，只是因为不知道何时是终点，便只顾用力地活。
　　知道和承认，永远隔着一个漫长的世界，需要天时地利，需要机缘巧合，也需要巧夺天工。小学一年级，余周周便从拼音里领会了这个道理。

　　“周周，你画好了吗？”
　　余周周感到自己右眼眶渗出了一些泪珠，咖啡厅的光比较昏暗，林杨应该是没有看到的；她迅速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角，真可笑，和林杨在一起后自己怎么这么喜欢哭。“嗯，好啦。”
　　两个幼稚鬼不约而同地伸手夺过对方手里的白纸，互相瞪了一眼后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林杨你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敢情本姑娘在你心中就是余周周三个大字呀？”
　　“这叫返璞归真，我闭上眼看到……”林杨的眼睛瞟向手里的纸，露出了余周周只在他做阅读理解和测辨色力时见过的扭曲表情。
　　“……”林杨沉默地，看着手里的“画”，大脑一片空白。
　　余周周在白纸上点了很多黑点，真的就只是点了很多黑点，有一毫米大的，也有半毫米大的……总之，就是很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黑点。
　　“那你解释解释你这是什么。”林杨哭笑不得。
　　“我们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