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会难过 ...
-
轻飘飘的三字犹如重锤敲在心上,裴郁神色冰冷,如霜如雪的眉眼冷凝静默。
迫人的寒冽声势,饶是萧弦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免轻挑纤长睫毛,柔柔软软不带尖刺地回以挑衅。
及笄之年的少女,风韵天成的女人,一立一坐间,对峙分明。
裴郁掩在大袖衫的指节攥紧,绷出清白玉色。她不爱笑,但她此时笑了。
“是。我会护着她。”
萧弦平静无波的眼眸因这话卷起连绵细浪,细浪一重又一重,高若迭起的山峦。
“裴郁。”
她眸光落在少女姣好的身段,须臾,跌进那对沉冷肃杀的寒眸,她似是懒得多言,又忍不住不言,缓声低语:“孽缘。”
这又是裴郁听不懂的话。
听不懂没关系,她抚弄衣袖,风雅端庄地坐回位子,茶盖轻掀,汩汩的茶香争先恐后涌出,她坐在那,宛如极北无声覆盖宫檐的苍雪。大气,冷然。
谈话到此为止。
卫悬祎拎着茶壶走进来,抬眸看到阿娘眼底温柔浮动的波澜,再去看夫子,顿觉夫子又是一身孤寂冷冰冰的模样了。
她朝阿娘投去“可不要欺负夫子”的可怜眼神,换来萧弦一声轻笑。
“阿娘,你们在聊什么?”
“在聊你。”
卫悬祎蓦地小脸一红,笑嘻嘻用余光看夫子,被裴郁逮了正着,“想看,就大大方方看。几时不允你看了?”
几时?课堂上看呆了夫子,还挨了手板呢!
她乖乖沏茶,软而甜地喊了声“阿姐”,莫名的羞涩使得她错过裴郁一闪而逝的宠溺。
萧弦看在眼里,放心、忧心。她的小郎呀,幼年如此,长大了还得了?
两者命数交缠密切,对阿祎有利无害。寻了机会,她抽身离开,为这对师生腾出独处空间。
裴郁淡然凝望那道背影,七窍玲珑心暂且压下无数猜测,唇畔微扬,“我不想在这。”
“啊?”卫悬祎明澈的眸子晕出浅浅疑惑,“我房间简陋,阿姐若不嫌弃……”
裴郁优雅起身,“我不嫌弃,走罢。”
“……”
卫悬祎一颗心紧张地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心里像揣了七八只不安分的兔子,蹦蹦跳跳,跳得她走路都不稳当。
失策了,她房间还没收拾好啊!
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
站在房门口,她薄薄的脸皮扑扑散发热意。
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没有章法的摆件,看得裴郁眼里掀起一阵春风:小时的阿祎也是这样,收拾之前总喜欢弄得乱糟糟。
“阿姐,等等再进。”实在忍受不了,卫悬祎冲进去用最快的速度收纳、摆放。小黑木箱被她重新放回床底。
裴郁上前:“一起?”
“好、好啊。”
比起她们在苏州故居的家,这座小院委实委屈了她的阿祎。
裴郁十二岁由庶改嫡,十二岁之前是不折不扣被遗忘的庶女。她这双手,白皙漂亮,除了舞文弄墨,会的还有很多。
一应物什被安置在合适之地,她心思一动,吩咐绿衣自外面折了两支瘦梅插放进窄口瓷瓶。说是“一起”,反而用不到卫悬祎做什么。
“阿姐,喝茶。”
绿衣重新退回房门外,门掩上,听着从门缝钻出来的余音,她笑了笑,果然,只要有小郎在,姑娘就是开心的。
卫悬祎脱履跽坐艾席,案几红梅寒香幽幽,想到阿姐对她的好,笑意藏也藏不住,总想和她再亲近些。干脆手指捏了缠绕脖颈的金丝线,提着那块兰花木牌拿给裴郁看,“阿姐,我也有哦。”
裴郁潋滟的桃花眼飞快闪过一丝异样,用来遮风的裘衣被挂在木质衣架,她身姿端正,举手投足典型的世家作派,纤纤玉指扫过锁骨轻扯出一段金丝线,及至那块小木牌露出全貌,她目色温柔,“我的更好看。”
阿姐最好看。
卫悬祎禁不住想。
若她没见过那块被阿姐称为“好看”的木牌,或许不会迟疑,然而想到那块木牌背面歪歪扭扭稚嫩微拙的笔法,她不服气,“阿姐不如再看看?”
她摘了木牌径直送到裴郁手边。
满眼孩子气。
“阿姐,我这木牌背面的字,比我写的字还要好。”比起阿姐你手上那块,更不知好了多少倍,所以不要固执啦,就承认罢!
裴郁失笑,“我还是觉得我这块好看。”
这是阿祎六岁生辰那天,执意向她讨厌的生辰礼,她的姓随了她,她的名也出自她口。于是裴郁手持刀笔在木牌刻下她的名——祎。
她的阿祎。
而作为回礼,那孩子也送了她一块一模一样的——她刻了她的名。
裴郁随身携带三年之久,日夜不离。这已然成为她的念想。在名动梅城贵为世家嫡长女的今天,这块木牌无时不在提醒她,她的一切是怎么得来的。
又是如何失去的。
离近了看清她眼底漾起的涟漪,卫悬祎咽下即将出口的话,隐约有所猜测。能以九岁稚龄进入槿川,足以证明她不是一般小孩。
她纯粹、敏锐,天真,也聪明。
她眼睛看到的种种以及相遇时的细枝末节,无一不在指明一个方向。
她道:“阿姐这块,是‘十二郎’送的吗?”
她提到了“十二郎”,裴郁心神恍惚,眸色怜爱,“不错。”
卫悬祎闭了嘴,再问下去恐怕冒昧。
她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样子甚是可爱,裴郁指腹捻磨圆润光滑的小木牌,“想问,就问罢,无妨。”
“唔,十二郎是阿姐亲人?据我所知,裴家最小的那位也才六岁,排行十一。”
裴郁戏谑看她,“打听的这般清楚?”
卫悬祎再度红了脸,“是谢绪总在我耳边叨唠。”
“嗯。他说的不错。”
“欸?最小的才十一,哪来的十二?”
“十二,不是序列。”裴郁目光深远,沉吟道:“春夏秋冬,一年十二月。十二,在我心里是圆满的一个数。我称她‘十二郎’,是盼望她年年岁岁,福寿圆满。”
“那、那他人呢?”
裴郁定定看着她,“她被带走了。”
卫悬祎听得心尖酸酸麻麻,“阿娘说长相好看的人总有相似之处,阿姐那天是把我错认成他了?十二郎应该是个再漂亮不过的小孩罢。阿姐,我和他谁长谁幼?”
“不分长幼。”
“这样啊。”
她又问:“阿姐,我忘了在我木牌刻字的那人了。你说,她会不会难过?”
裴郁侧头望着炉子里噼里啪啦的火星,火光映入她的眼。
等了许久没等来回答,卫悬祎大着胆子挪到她身侧,小小的身子挨着少女直挺的肩膀,闻到那股冷淡荷香,她心弦放松,那种不受掌控忽然冒出来的悲恸这才缓解。
裴郁轻声喟叹:“会。”
会很难过。
你忘了我,我很难过。
……
送走夫子,卫悬祎愣愣地站在门口,风吹动梅树枝,梅花抖落几朵,雪也跟着簌簌而落。
天寒地冻,她瑟缩了肩,搓着手返回小院。
直至进入内室,空气依稀残存淡淡冷香。她摸着心口,不停地想,若为她刻字的人是阿姐那就好了。会是阿姐吗?
步子迈开,她坐在艾席,怔怔望着棋盘黑白两子。
不。
她抬起眸,不要是阿姐。她不想忘记阿姐,更不想惹得阿姐难过。
一顿胡思乱想扰得她心绪复杂,平复好一会这才翻开剑十三前辈赠予的传承剑谱。
不能再多想了。
还得努力变强保护阿娘呢。
十三前辈的剑谱不可外传,全凭她自学。她瞥了眼案几精致的小木剑,心想:总有一天,她还要十倍百倍地回报阿姐。
当夜,卫悬祎做了一个悠悠长长不愿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