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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河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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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湾,一条坐落中国古代江南地段,连接着通往都城运河的长河,在这里有一座形似鸟类的白河岛,而岛上有一个名为白河的村落。
白河岛三面绕水,一面朝山,若要通过此地,必须要经过名为卞姥的山地,或是乘坐河船方舟,抵达白河东岸的码头。
白河村近水而生,村民多以捕鱼或与外乡之客交易为生,白河湾更是成为当地居民的信仰,被赋予“白河之神”的存在。
然而白河养人亦毁人,每当夏季汛期来临之际,白河湾便会暴涨,洪水会淹没田地,摧毁房屋,还会让出海的船只遭遇不测。
最早的一任白河族长认为此为神怒,竟将自己七岁的儿女作为祭品,置于竹筏,并以白河遍地盛开的栀子花装饰,将他们过继为河神之子,沉于白河之底,借以平息河神的愤怒。
极为诧异的是,白河竟然通有人性一般,吞没了族长儿女,洪灾奇迹般的消退,这也成为了白河村世代流传的事迹。
以刘氏家族为首的白河后人建立了白河神庙,每任族长担任白河司巫,带领诸位神职人员,每日朝拜白河之神,并由此衍生出了七年一度的“河神祭”,定在每年的七月十四及七月十五。
白河的栀子被誉为白河的圣洁之花,被献祭的男女童被称为稚子,献祭与选拔稚子也成为河神祭最为重要的两项活动。
……
七月十四的夜晚。
尽管参与白天祭典弄得疲惫,但刘本躺在草席里,翻来翻去的还是睡不着,忘不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也担心着明天即将到来的满月之子的仪式。
烛光之中,一旁的妻子郑月正抱着刚满月不久的孩子刘今左右迈步,轻声哼着童谣哄他入睡。
那旋律是刘本再熟悉不过的,也是每个从白河出身的孩子一定会唱的童谣——献栀子。
轻柔的乐声中,刘本仿佛看见幼时与堂弟白官在河滩上戏水,叠罗汉仙的场景,嘴角不由扬起微笑,但思绪一动,又回到了某个时刻的傍晚。
同样是那样轻快的歌声,同样是那片黄昏,同样白河的岸边,落日之下,两个孩子跪在竹筏上,手里捧着今早择好的白栀子,就在这片歌声中,被沉入白河之中。
不同的是,自己从唱着童谣送别的孩子,慢慢的变成在人群里的看客,看着其他的孩子这么做。
这么多年了,“仪式”从来都没有变过。
而明天便是选拔稚子的时刻。
“阿月,明天……”
“嘘,小点声,今儿刚睡着……”
刘本起身,来到妻子身边,看着熟睡的刘今。
“你瞧,多憨的娃儿,睡着了还嘬着手指,难道白天还没吃饱么?”
阿月轻笑道,刘本也一脸怜爱的摸着刘今粉嫩的脸蛋,小小的,还只比自己的手掌大一点。
“我知道你担心,但是……仪式是躲不掉的,你我都心知肚明。”
“我这个做娘亲何尝不担心呢,只是凡事都有希望,况且那么多孩子呢,只是抽两个,概率不大的。”
妻子阿月一向如此善解人意,但作为丈夫的自己却只是一昧在杞人忧天,刘本愧疚的抱住妻儿。
“这就是出生在白河孩子的命运么,要是我们能够离开这里的话……”
“别说傻话了!你知道被族长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要连累整个家族么?再者离了白河,我们还能去哪里?我们生来就是白河的人,即便是死了,也要去往“窟”,回归河神大人。”
郑月立刻打消了丈夫的想法,推开了他,妻子的一番话,也让刘本对既定的现实感到语塞无力。
这便是白河之子的命运,不论是稚子还是老死在岛上的村民,哪一个,最后都要归向河神。
“早些睡吧,明天一切都会顺利的。”
“但愿如此。”
尽管如此,夫妻俩还是守着刘今一夜无眠。
第二天,白官一家在通往河神庙的人群里看见自己的堂哥刘本一家,不知为何刘本夫妇的脸色很是疲倦。
“本哥!怎么气色看起来这么憔悴?是昨天的大典太忙碌了?”
“是阿官啊,哥没事,只是你侄儿半夜闹得睡不好……”
刘本看着眼前笑容亲切的青年,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般年轻俊秀,反观自己,但是被生活折腾的苍老许多。
但白官却摸着下巴,若有其思地盯着自己,随即爽朗笑道:
“是因为担心今天的仪式吧,哥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藏不好自己的眉头。”
刘本这才发觉,自己果然皱眉头了。
“本哥别担心,只是抽两个孩子,也许还轮不到呢?”
这番话竟然同妻子郑月一般,刘本真是佩服白官从小到大的乐观,即便这时还能笑的出来。
“不亏是一家兄弟,大伯的脾性竟被你摸得竟然这般清楚。”
“不说与旁人,还以为是亲兄弟呢。”
一旁抱着孩子的郑月与白官妻子刘禹儿掩面笑道,怀中的白羽和刘今似乎对上眼。
白羽像个安静的白瓷娃娃,乖乖的待在母亲怀里,胸前带着刘禹儿从娘家带来的珍珠项链,刘今则像个顽皮的小猴子,不停地摸着白羽的身体,还抓着项链不放。
“今儿,不可以抓弟弟的项链!”
郑月怕失了礼数,连忙抓了他的小手,将两孩子分开,但刘禹儿却丝毫不介意。
“许是这两兄弟也有缘,来,今儿,婶娘的项链送给你好不好?这样就和弟弟一样咯。”
说时,刘禹儿便将将白羽递给自己的丈夫,将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解下,要为刘今挂上。
“这怎么好意思,这珍珠链子可是妹妹的嫁妆,小孩子家的,用不着,莫要惯了他的性子。”
“无妨大嫂,既是内子的心意,便还请嫂嫂做个见证,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度过仪式,今后能成为互相扶持的好兄弟,正如我和本哥一般,对吧,本哥?”
白官看着刘本,笑的有些意味深长。
“是啊,好兄弟……”
刘本何尝不知他有什么意思,但再怎么样,现在大家都有了家事,从前一切,也就有那时的白河,以及堆在河滩上的那些“罗汉仙”知晓了。
是时,远方的河神大殿传来钟声,也是在催促所有父母,必须要即刻赶到大殿。
两家人也不敢再闲聊,连忙抱着孩子加快爬上足有七百多阶白月石阶。
抵达大殿时,司巫与一干神官已经在殿内等候。
门外的两名白衣红带的祝女各端着一盆后山白月温泉打捞,漂着今早新摘下的栀子花瓣的泉水,用湿布擦拭每个孩子的双手,脸颊,作为进入大殿的净身之礼。
殿内正中是一座祭台,放着没有面目的白河神像,只因前人认为神明本无相的,不敢妄自施加具像。
刘氏族长,也就是河神庙的司巫,刘擎正跪坐在大殿正中,身旁站立着河神庙的四大巫祝,
大殿两侧分别站着祭祀的乐祝与舞祝,准备“倾香“仪式的老妪河姑,河姑身旁则是负责“金姝”之礼的祝女,以及维持仪式秩序的神官。
刘本一家同所有的父母跪坐在大殿之内,因为村子不大,除去外来的人口,面前的面孔几乎都是刘本熟悉的。
白河北岸养河蚌卖珍珠首饰的陈叔文夫妇,白河码头打鱼的张裕夫妇,集市门口卖猪肉的刘璋夫妇……
还有便是自己身旁的堂弟白官一家。
“昨日的仪式很是顺利,相信河神大人已经收到了那两个孩子,日后必将护佑白河,今日的稚子仪式便由闵祭司来主持——”
刘擎虽过半百,但双目有神,正襟危坐,一身洁净无皱的白袍更是显得他无比庄严。
“闵行定不负司巫大人的期待。”
名为闵行的白袍巫祝出列,俯首领命,他便是刘擎的养子——刘闵行,也是河神四殿之“法殿”的大巫祝。
“诸位亲友将满月之子交于祝女,请在一旁静候,不得干扰仪式进行,违者处以神祀之法——
随着刘闵行一声令下,四下的祝女开始拥向大殿父母,接下过他们怀中的孩子,并放在绸布之上,有些孩子哭闹,不舍得离开母亲的怀抱,这时便会有祝女拿着名为“金姝”的安神丹药,喂他们服下,待到安定下来再抱走。
透过祝女游走的身影,刘本看向祭台前的那高傲孤立的身影,那个青年意气风发,一身白袍素净的不染俗世烟火,刘本还依稀记得当年送别稚子的歌童之中,便是刘闵行带头的。
时隔多年,自己与白官都已组建了家庭,而作为司巫之子的他,却义无反顾的抛弃了俗世感情,终生侍奉河神,至今仍未婚娶,如今和他养父一般,皆是那样不苟言笑,义正言辞的作态。
恍惚间,刘本似乎感觉那淡漠高尚的男子竟也在回看自己,可在人影来往中,那个身影又如同石像不动。
很快所有孩子都已上席,刘闵行拿来一卷竹简,开始清点所有的满月之子,河姑也拿着一个装满香包的大盅在一旁静候。
“刘本之子,刘今——”
“白官之子,白羽——”
“陈叔文之女,陈阿巧——”
“刘璋之女,刘碧雲——”
……
在场的父母无一不感到紧张的,虽然还没开始倾香之礼,但大殿之内已然弥漫开了令人压抑的寂静。
“毕,今年的满月之子共为72名,其中男童三十八名,女童三十四名。”
刘闵行合了手卷,看了看大殿左侧计时的沙漏,以及窗外白栀子小路上的日光走向,随后发令:
“午时已至,倾香——”
河姑接到示意,不紧不慢的来到孩童面前,将手中的大盅一倾,所有的香包就都掉在了绸布上。
而最为父母揪心的时刻也将到来,这即是决定稚子人选的抓阄仪式:
放置与孩童等量的香包,其中两个装有一朵白栀子,让所有的满月之子凭借感觉去抓取,每当有一个孩子抓到了香包,并不再丢弃,就会被河姑抱出,检验是否含有栀子,若无则还给父母,一直持续到两名稚子出现,仪式方为结束。
听起来简单得很,但抓中的那两名孩子,将要面临成为河神之子的沉重命运,从此要寄养在神庙之内,再也无法与父母相认,接受神明之子的修炼,直到下一个七年的河神祭被投入河底,永远侍奉河神并且守护着白河的子民。
不管先前再怎么愉快,这一刻,没有一个人还有心情谈笑风生,就算有几十个孩子,但凡有一个被选中了,都将是对那个家庭极大的打击。
刘本的目光一直盯着刘今,可刘今的表现和其他孩子完全不同,他好像不对眼前的香包感兴趣,只是到处乱爬,好几次都被祝女出面抓回。
类似情况的还有刘今的堂弟,白羽,但那孩子安静的很,不哭不闹,也不动手,只是呆呆的看着周围的世界,表现得很感兴趣。
“白九——无栀子!”
“刘碧云——无栀子!”
“张云飞——无栀子!”
……
眼见着陆续有孩子抓到香包,并被自己父母抱回,刘本内心很是着急。
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安分呢?老实抓一个不就好了。
只是一分神的功夫,第一个白栀子已经揭晓。
“陈阿巧,白栀子——”
一时间,所有父母都震惊不已,陈阿巧的母亲白薰更是叫唤着女儿的名字,痛苦的冲出人群。
“阿巧!不——”
白薰像失去理智的母兽,不顾任何形象地扑向河姑手中的陈阿巧,却被神官等人擒拿下,钳制住手臂,还捂住嘴,不允许哭泣。
“薰!族长,一切皆是敝人管教内子不严,请您宽恕她一回——”
陈叔文见妻子被抓,连忙跪下为她求情。
刘擎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的看着面前的两夫妻,递给刘闵行一个眼神,刘闵行自然知道该怎么对待破坏仪式的人。
“陈氏妇人,大殿之内毫无法纪,言语冲撞河神,赐以神祀之法!”
听到这个裁决,所有的人都为止一颤。
神祀之法乃是白河最为严厉的责罚,并根据罪行分为无言,无视,无鸣,三样刑罚,简单来说,就是剜去口目耳,再丢进白河的河神窟里祭祀河神。
由于此法过于残忍,通常只用来处罚犯下大罪的人,以及对河神大不敬者。
上一次实行此法,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但那是个可怜的外乡人,无意撞见了献祭稚子的仪式。
刘本怎么也没想到,刘闵行竟这般雷厉风行,不近人情,一下就拆散了一个家庭。
陈叔文跪在地上,愣是磕破了头,白薰还是被神官带去了后殿,痛苦万分,竟晕了过去。
大殿之内,竟无一人敢为他们说情。
可怜陈阿巧年幼无知,竟还在河姑怀里把玩白栀子,丝毫不觉双亲的痛苦。
刘闵行招呼了神官将昏倒的陈叔文抬走,又开始主持仪式:
“仪式继续。”
陈氏夫妇的遭遇让在场父母更为忌惮,不敢出声。
郑月更是在刘本的怀中颤抖,
“阿月?”
“我没事……”
阿月微笑着,脸色却苍白的很。
一向处事冷静的妻子也忍不住胆怯,刘本只好抱紧了她的肩膀。
仪式还在继续,剩下的孩子也陆续拿了香包检验,但都没有出现白栀子,直到地上还剩下最后两个香包。
而剩下的那两个孩子,正是刘今和白羽,地上的两个香包也正好各自躺在他们身边,不知道哪一个装有白栀子。
刘本下意识的看向堂弟白官而白官也是同时看向了他,同为父亲与一家之主的堂兄弟此刻一脸的无奈哀愁。
不管哪个孩子入选,势必有一家人会心碎。
没了其他孩子的干扰,两个孩子有了独处的空间,刘今似乎对白羽很感兴趣,不时摸摸他的身体,手脚,像对待一个喜欢的布偶,白羽则呆呆的盯着表兄刘今。
选啊,快点结束吧,不要折磨爹娘了。
刘本内心焦急的呐喊道。
刘闵行看着刘本,一贯冷漠的神情,也有了变化。
“族长——”
“不急,阿行,这也许就是河神大人的旨意,暂且等等。”
正说着,刘今突然动身抓起自己身边的香包把玩起来,正当大家都以为一切要结束了,他却爬向白羽,把香包放到他的怀里。
这……
如果换做平时,刘本会欣慰地认为自家孩子自小懂得谦让,爱惜手足,但这种时候,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白羽迟疑了一下,拿起了小腹上的香包,随后竟然对着刘今露出笑容,如同白月小道旁的白栀子,纯洁美好,拂人心扉。
“白家之子白羽——白栀子。”
神官的声音如夜中惊雷,彻底击垮了煎熬等待结果的白家夫妇,也让刘本如梦初醒。
官……
刘本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弟的名字,看着跪倒在地,面色痛苦却无法声张的白家夫妇,内心无端的愧疚。
虽然知道肯定会有一个孩子要抽到那个香包,可刘本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因为刘今那一个小小的,或许是表达喜爱的举动,从此两个孩子的命运截然不同。
稚子无心,却依然插柳成荫。
有些事情,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