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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八章 梦的河流·巴黎梦 ...

  •   巴黎梦·长长的塞纳河,来来回回走一走就有几十公里。这一条水路,足可以承载无数人的巴黎,梦想,爱情,艰辛,快乐,希望和失望,天堂和地狱。塞纳河像想象中一样充满了梦一样的美好,可是江良却看不到曾在这里走过的印象派大师,洛东达咖啡馆依然如旧,可是却没有了梵高,没有了德佳、莫奈、莫得里阿尼,没有了美丽的简妮。百年之后,梵高是否知道自己的每一幅画都成为了上天对人间的一种恩赐,连他自己也是只属于上天的,所以他的人间才只有孤独绝望和死寂。在人间不曾留下快乐,却在死后给天空挂满了星星,这样的人生是不是真的值得?

      这里走过的、像江良一样平凡的绘画艺术的忠实信徒,也像星星那么多,千百万人来了又走,也许有几个功成名就,但大多数是在一趟朝圣之旅之后,埋葬掉自己所有关于艺术的幻想。在伟大的前人的作品面前,越发显得自己平凡到平庸,会有一种失重感,生活,艺术,绘画都变得不再真实,他们要么新生,要么从此找不到自己,却殊途同归,艺术永远成为自己人生的一个附丽,越无法企及越无与伦比。洛东达咖啡馆还是人来人往,可是那些举世敬仰的艺术巨匠却变成了白纸上的西班牙文,法文,俄文……他们的签名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那里,就像艺术也可以珍藏在心中。

      真实的巴黎,塞纳河,是熙熙攘攘、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美术用品店的东西都十分昂贵,因为它们真的值得,只是看看他们,摸摸它们,也足够让画画儿的人儿们心潮澎湃了。走遍了塞纳河两岸,一次又一次,从心潮澎湃到沮丧落寞,只有那些来自于昂贵的美术用品店的工具一成不变的趁手。

      江良每天都在画画,黎锦就陪在身边,路人走过都会多看几眼,他们就像他们心目中神秘莫测的东方,忧郁而美丽。江良都看得出自己的那些画毫无灵魂和生命力,画那些话的时候那无法安定的心情他自己最清楚不过。偶尔有人询问他的画是不是卖,他都说,“你要是喜欢,送给你。”对方往往很意外,并请他签上名字,江良猜想她们更多的是看他的面孔新奇,那些画多半是拿回去装饰他们家庭的卧室或者厨房吧。他也给人画像,他很喜欢,每一个人都像一扇窗,在他面前打开一个新世界。他有机会仔细观察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纹理,他们的喜悦和哀伤,然后一边落笔一边勾勒出他们正在经历和曾经经历过的故事。

      曾经,他以为画画是他毕生的挚爱,因为上天生他注定就是用他来描绘一个独特的世界的。然而到了巴黎没多久,他却发现一切都变了,天地倾颓般地变了。他对画画一下子就丧失了热情和灵感,却对艰苦的体力劳动产生了无穷的热爱,干别人不愿意干的工作,挥汗如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憋得脸红鼻子粗,到忍不住啊的一声吼出来……越是艰苦越让他充实快乐,辛劳过后,他的脸上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笑容。拖着散架的骨骼和疼痛的肌肉回到家,冲个冷水澡,然后倒在床上,棉布,丝绸,所有的东西都会格外地温柔熨贴,空气带来的真实的香甜,睡神很快会来拥抱他,是那样的舒适而惬意……

      黎锦从来都不认为江良可以成为什么知名的画家,除了颠覆性的天才,世界上的画家都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她比谁都清楚,所谓对画和艺术的热爱,不过是大多数艺术爱好者还年轻还有资本做梦的时候的一个错觉,在某一个年龄,某一个阶段或者在某一件事情冲击之后,会瞬间或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她有这个能力,让他更长时间地活在梦里,离开现实,他们就可以永远做一对完美的情侣。可是他却开始每天一回家就洗澡然后就躺倒在床上,像一条脸上挂着神秘微笑的咸鱼,然后他就睡着了,她叫都叫不醒。那种时刻,她觉得他正在背叛自己,她坐在他身边一声不响地观察他的眼珠是否在转动。有时候他会突然睁开眼睛,对着她傻笑。他笑起来还是那么迷人,她马上举手投降。他说她太爱聒噪和争吵,可是还是按照她说的,拿起画笔,可是小小的画笔却让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一种完全虚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心灵,他强烈地怀念挥舞过的铁锤……巴黎就开始变得苦涩。某一天,他忽然想起了《月亮与六便士》,想起思特里·克兰德,同样地抛弃妻子,从安稳平淡的生活中逃脱。高更是出世的,而自己是逃跑的,高更是个绘画天才,而自己却什么也不是。高更从一而终于自己的选择,疯了病了死了无怨无悔,而自己好像并没有承受那样一切的准备,他只是像他的父亲,从艰苦中逃向了安逸。

      黎锦的记忆中,他们每一天都在吵架,而每一次的吵架又总是潦草地结束,因为她无法坚持太久。她厌恶过他,鄙视过他,决定跟他分手过一百次,然而一杯酒,一宿好梦,恰好的阳光,一场雨,一个拥抱……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原谅他的理由,然而跟他在一起,她总是忍不住想到他和向北在一起的情景……自己从来都是自信的,美丽而丰足,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她却不得不承认,或许他们两个才是更相配的,固执纯真,简洁甚至贫瘠。

      “我要离开巴黎了。”
      “去哪里?”
      “不知道。一路往南。”
      “你不是最喜欢巴黎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上海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巴黎的生活也不是你想要的,或许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吧?”
      “没错。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我才会一错再错,但是现在我不想再继续犯错。”
      “我就是那个错?我让你犯错?”
      “我们都分开了,何必还为没有意义的话题吵架。”
      “男人的自尊真可笑。你不是喜欢画画吗?那你就画就好了,买画笔的钱是哪里来的重要吗?画到什么程度重要吗?我和我爸一样有办法让你成为画家,我不敢保证你惊世骇俗,但成为有知名度的画家我能做到。你纠结什么?只要达到我们最终的目的不就好了吗?没有人指责你,没有人因此而看轻你。”
      “我看轻我自己。”
      “毫无价值的自尊。”
      “黎锦,你不是我,你永远也不会懂。”
      “我没心吗?我不会换位思考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吗?谁能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只要你成功了,别人就会觉得你了不起,现在耿耿于怀的那些甚至连你自己都会忘记。”他们之间有很多很美好的瞬间,分开了,江良更想保留那一份美好。如果自己的生命注定了是一条孤独的河流,那么他愿意余生突然想起黎锦时,都是那些美好瞬间,不是像淤泥沉积于河底,而是愿她依然是阳光跳跃在河流上时闪烁着的美丽光斑。

      车从尼姆一路开过来,抵达阿尔勒。阿尔勒遍布的黄色矮楼,又让人想起了上海,那窄窄的石板路弄堂,那土黄色的墙壁,那人字形朱红的尖耸,走遍了所有那些土黄朱红离开小城,江良干渴得不得了,左手使劲翻找想找出一瓶水,可是未果。等到看到一家便利店的时候,他已经干渴疲惫至极。买了一大瓶水两个面包,打开钱包付款,一打开就看到了熟悉的笑脸,18岁青春的容颜已经退得浅浅的就要消失了。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她笑了,这一路走来,他都不想停下来,就跟着感觉一路向南,也许到戛纳,到普罗旺斯他会停下来。天黑了他还是不想停,开到哪里就是哪里。

      太累了,就停在荒郊野外的路边,黑蓝的天繁星点点,忽明忽昧,朝他眨着眼睛,他闭上眼睛,温暖湿润的空气包围了他,让他恍恍惚惚觉得睡在上海夏日的床上,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这些梦,这些回忆,有时候温润如玉,让他有了拼搏的力量,有时候凌厉如刀,让他想结束一切。除此以外,只有大自然可以给他慰藉,它总是那么温柔,他只有每次踏上长途跋涉的路,看着蓝天新绿闪到身后,眼前只剩下一条无穷尽向着远方的长路,才能感觉到自己还依然存在。黎明的阳光唤醒了他,他张开眼睛感觉头有点疼,坐起来,还是轻微地疼。喝了水,吃个面包,他听到自己的嘴唇跟面包摩擦发出的声音,上一次这样的感觉还是19岁的时候,整个暑假为了打工赚钱不洗脸不刷牙,饿了就吃面包,没日没夜地开车、装卸,然后终于在假期结束的时候凑够了他们俩的学费还有那一枚小小的钻石戒指,那戒指现在还戴在她的手指上吗?想到这里,他忽然微笑着晃晃头,自己已经永远地丧失了找回她的资格,甚至去想她也让他觉得难堪。

      他对另外一个女孩子好过,像对向北一样,他甚至要求自己应该对她比对向北更好一些。黎锦也是年轻的、美丽的,对自己百般依赖的,她是他的巴黎梦,也是他的未来,如果他们之间能真正地建立起些什么,他的心会好过些。第一次矛盾爆发在黎锦要求他换掉钱包,他按照她的意思换了,可是当她发现新钱包里依然装着那张旧照片的时候勃然大怒。过了怒火中烧那一刻,江良似乎也理解她的心情,而他自己又何必追求这种形式。她胜利了。可是却开始了永无休止的争吵,她说她太爱自己了,所以不能容忍他对他们感情的三心两意。黎锦是把什么都要跟他说,要他分享,要他承担,她不好受,他也别想好受,她开始占有,把从前那些都变本加厉地夺回来,她想完全彻底地占有,可是江良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给她了。他曾经反省过,自己是不是要得太多,或者太过男人那点无谓的自尊,或者被向北惯坏了,或者他更应该尊重不同的爱的形态……

      在第N次因为向北而吵架之后,他说,“我们还是分开吧。”黎锦哭闹着说,“你就是不爱我!”她负气真的跟他分手了可是过几天又来找他,带着她亲手做的蛋糕。他说,“黎锦,不要再浪费力气了。”他搬到她找不到的地方,他拒绝她的帮助,也就意味着拒绝了她的纠缠。学费高昂,他根本坚持不下去。他开始四处找一些工作,基本上都是做力气活,语言不够好,他只能做不需要语言也可以做的事情。每天累得要死的时候,也是他最轻松的时候,他又可以画画了,坚持一两天画一幅画,周末在路边摆个地摊卖,哪个主妇看上了摆回家里做装饰。他坚持了下来,绘画的能力也莫名地突飞猛进,可是那又如何?他成为了真正沉淀在社会底层的外国青年,做着做辛苦的工作,努力学习着语言,不再去想融入这个社会,也不敢想回家。黎锦还是找到了他,哭着说,“你还是继续上学吧,只要我们重新在一起,我可以托我在巴黎的朋友圈帮你找到很好的事做。”他哈哈大笑,“黎锦你知道吗,你跟向北的不同,你永远都在想自己。”是的,明明是举手之劳,却一定要确定得到好处之后才肯付出。黎锦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的,我是希望你跟我服软,你重新回来我身边好不好。我一点都不自私,我只是太爱你了,我只是受不了你的心里始终装着向北,只要你彻底地忘掉她,我什么都能改。” “忘记向北?你都不知道我们两个到底一起经历了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但我不怪你,站在你的立场这么说没有错。只是很抱歉我无法让你满意,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希望你找到真正的幸福。”

      天太热了,他出了一身的汗,上路以来就没洗过澡,也没刮过胡子,加上自己的旧衣服旧鞋破卡车,已经是标准的流浪汉配置了。他感觉自己的体能已经达到了极限,可是他不想停留在这里,他又上路了。中午,坐在车头上,一边吃汉堡,一边喝到了想念的冰啤酒。上路,天高日朗,在苍茫的大地之上,一条苍翠的路直指着远方,茫远到没有尽头,他再也停不下来,自从离开了他的海港。当发现梦想离自己越来越远,可是却回不去了。突然袭来的绝望让他的心剧烈跳动,头晕得厉害,酒劲似乎也来了,汽车不再拐弯,直挺挺地向前,倾覆在路边。江良终于安稳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陷入了一个长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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