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与花》焱生

1、第一章 人间无数·斯年

　　暮色四合，麻将声又响起。姑娘从窗口探出头，花白的头在她眼底坐成一圈，油污旧方桌，白米饭青菜绿。一口饭，一张麻将牌，苍老变形的手，不紧不慢的吃，不紧不慢的“噼啪……”好像昨天的、前面的所有的“噼啪”一直响到现在，并将永远延续下去……
　　往高脚杯里倒酒的动作重复过无数次，今天手却在颤抖，红色瀑布在白炽灯下流光溢彩。“生为附赘悬疣。身体是灵魂的监狱。结束是永恒的自由。”嘴角有笑眼睛却烟雨濛濛。趁着勇气刚好，把药片吞下去吧，它们又苦涩涨大卡在喉头，还好有酒，一点点把它们送走。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向北。”

　　斯年·太阳高挂在天空，浦江两岸洒满万丈光辉。一段黄金河，两弯黄金岸，此岸的万国建筑群与彼岸的东方明珠遥相呼应，日升月落，人来人散，岁月更迭无数，这城却不变老。这座海上之城，繁华细致，有一张可以返老还童的蜜合色的脸，浦江是脊梁，万千条粗细长短绵延的路桥街弄像血脉在奔涌，让城市动了起来，划分出区域，频率，风格和阶级。人们却极少能感受到城市之于自己，他们忙着与时间纠缠，与数字纠缠，与彼此纠缠，也与自己纠缠，偏安之一隅，已是全部的世界。然而，云腾致雨，露结为霜，人若能埋首于自己的平淡与庸常，何尝不是天大的福气？

　　这是一条不会再被拓宽的马路，在历史与现在的衔接处，用长不足千米的距离诠释着这城。窄窄的小街，是属于梧桐、小草和花朵的，就算在上下班高峰时间也人车稀少，没有鸣笛，没有嘈杂，甚至没有红绿灯，当绿树在半空中交缠握手，无名的花朵竞相开放，洁白的云朵从蓝天和绿树梢头走过，当星星朝人眨眼，抬起头，你会发现生活没有什么不会过去，生命静好。街道两侧，高大健美的梧桐掩映着一栋又一栋的老洋房，法式的，西班牙式的……错落有致，各个鲜明。走近去看，油漆可能斑驳，屋瓦可能破损，历史的风刀霜剑刻画出的故事，诉说着从前，在每一个崭新的朝阳里。

　　从前，秦朝最爱的是老北京的四合院，走过一条极窄的胡同，灰墙红瓦，就是他的家。他一直记得很小很小的自己在那个院子里跑来跑去，一遍又一遍，像永远不知道疲倦似的。而爷爷就在鱼缸旁边的椅子上一会儿看鱼一会儿看云一会儿又看他，大太阳明晃晃的晒得他就要热死了，可是爷爷却说：“这天儿啊，真舒服。”他跑到爷爷身后去感受所谓的舒服，可是太阳照着他的背火烧火燎，他想立刻就逃，可是搂在爷爷脖子上的双手却被死死捉住，直缠磨到他就要哭了，爷爷才哈哈大笑放开双手，说：“小子，不许哭！”

　　离开中国的日子，想起中国，想起北京，想起家，脑海里永远是那幅景象。所以对于所有的都市，不管是伦敦、纽约还是香港、上海，他都觉得没什么差别，跟他的北京不一样。到这里常住，他也只是任由着熟人安排在繁华地段的豪华公寓里，一住就是五年。直到有一天他想，或许我该住的离酒吧近一点，然后那个穿着廉价黑西裤白衬衫的小伙子带他走上这条街，走近这栋房子，他忽然对于这个城市，对于自己的生活有了新的好感，或许只是那一天的天气太好，光线、风还有那暖苏苏的象牙白建筑发生了某种神秘反应，反正他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的一阵轻松，一种温柔带着馨香从心底升腾，医治着生活的年深日久。

　　一楼一层是偌大的客厅，朝南、朝西两大面落地窗，阳光放肆的照进来，窗外小花园里花朵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动了薄薄的窗帘，他忽然懂得了爷爷所说的“地气”。“先生，这附近的话，这套房子是最好的选择了，离您要去的酒吧街最近不说，房子也是没挑，您要是觉得还可以，就马上签约吧，这样的房子等不到明天就会没了。”其实他第一眼就决定签约了。价钱就按照西裤小伙儿的报价，他从不跟人砍价，就连穷得吃不上饭的时候，也没有跟人砍过价，没有不会被境遇改变的人，他或许只是隐隐约约明白，那些窘迫并不是他最后的境地，他依然是有路可退的，所以，即将奔而立之年的自己，很多地方还是20出头时那个样子。

　　租约一签就是十年，心里想着租金上调我就给你上调，但是懒得说，想到时候直接加钱就是了。还好那个善解人意的西裤小伙提了出来，意思是如果房租价格市场发生较大变动的话，租客可能需要按比例适度上调租金，又强调说，一般情况下会按照合同来，秦朝不等他说完，就点着头说，“就这样，随行就市好。”房东是看起来很普通的上海老夫妇，精明但明事理，早一眼看出眼前这个人不会在钱上跟他们计较，便任由白衬衫给做了主。老头拍拍秦朝的肩膀，“小伙子，你要需要装修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样子装修，希望你住的开心，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可以跟我们讲，但我们老了，更多的你就自己看着办，好伐啦。”房东至今没有给他涨过租金，反倒是逢年过节都发来短信问候，开头永远都是：小伙子……秦朝越发不好意思，嘱咐助理方方每年春节给两位老人买件大礼，或者给红包，价值不得低于三万。

　　他爱极了房子里保留下来的古旧的原木地板，还有几件实木家具，木料不算顶级，但那古老的质感是再精巧的现代匠人也无法打造的。客厅里巨大的书架被他用自己收藏的书籍填满了，一张巨大的条案成了他办公阅读的书桌，并特地嘱咐李大姐不要用太湿的抹布擦洗。还有两把中式大圈椅被摆放在窗边，中间摆着一张极其现代化的茶几。还有一个双门的柜子，非常精美，他想用来装酒，最终放弃，却莫名把它空着摆进了卧室里。

　　从前他的那个公寓只是极简的，不管是卧室、客厅还是书房、厨房，除了生活必需品一件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床是最简单的黑铁大床，柜子只有一个刚好够装衣服，屋子里颜色是黑白灰和深绿、灰蓝，厨房里被李大姐不断的添置了一些东西，从此他几乎不怎么进去那里了。独居让他只想逃离一直包围着自己的色彩丰富、物欲横流、华美浮夸、温软甜香……那是安岚为他们打造的家，是他甘愿全心全意全部交给她，让她开心拥有的阵地，而自己则已经习惯了身在其中却偶尔就会产生的不真实感，他明明记得小时候的她不是那样的。

　　而现在，他喜欢待在这里，偶尔晚上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客厅，他会出现一种幻觉，总觉得沙发上盘腿坐着一个女人，正抬眼睛看着自己；有时候那个女人又坐在窗前的木圈椅上，还是盘着双腿，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甚至他看到了她的笑容，那不是安岚，而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却让这里变成家的人。

　　搬来这里之后，秦朝就改为搭地铁上班了，几个老哥儿们都笑他莫名其妙。照旧早早的走进公司，时间还早，人来的并不多，遇到的每个人都礼貌而疏离的跟他打着招呼。他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方方马上端来了咖啡。秦朝说了声谢谢，方方退了出去。九点半刚一过，Kevin就走了进来：“早，老板。”然后他开始汇报他的工作，作为副总监跑老板办公室基本不合规矩，不过Kevin硬生生的把不合理跑成了合理，总监陆也因此更不爱跑老板办公室汇报了。夹在其他的内容当中，Kevin很自然的说出了陆工作中的几个疏漏。秦朝不动声色的听着。他考虑着什么时候把Kevin升为他所在部门的总监。论工作能力陆比kevin高出一截，只是专业能力一流的陆为人古板，讲义气，他们部门未来会越来越多跟其他所有部门合作和对接，陆不但不能很好的跟其他部门周旋，他那盲目的义气也无法在各部门之间起到平衡的作用。只是如果升Kevin而降陆的话，那么陆一定受不了，最好的方法是为他独立成立一个新部门，让他摆脱人际而发挥专业特长。方方走进来：“老板，你跟TIM总约了十点见面，他一贯准时，应该快到了。”kevin赶紧站起来：“那我先出去了。”

　　TIM一走进来，秦朝赶紧站起来，热情的喊着：“快来，老穆！”方方端着茶杯走进来，秦朝摇摇头，“还是我来泡茶。”TIM朝方方点头微笑：“方方，谢谢你。我喝秦总的茶。”“我这儿茶都是给外国友人准备的，国内友人都喝咖啡。”老穆今天是特地赶过来跟秦朝聊康熙的，这个中国通锲而不舍的研究中国人，中国社会，中文化，不但中国话说的奔儿溜，还认识和会写汉字，甚至还置办了一套书法用具，不过现阶段作用还是仅限拍照。他最近迷上康熙，自己研究得差不多就过来跟秦朝讨论了。
　　“我明白了为什么明珠那么坏了，康熙还要用他。”
　　“嗯，这种方式叫做：制衡。”
　　“不断的容许各种势力，让他们互相平衡。”
　　“哈哈。说的不错。人多的地方总会有不同势力存在，如果没有，那皇帝就要自己制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秦朝哈哈大笑：“你可真是中国专家。”
　　“我爱中国。中国太有文化了，处处，遍地都是哲学啊，从佛教，到中医，还有孔子和皇帝，甚至食物……我学一辈子都可能只是学点皮毛。”
　　“老穆啊，你能体会到这一点真的非常非常了不起。我们作为中国人反倒忘了赞美和感恩我们自己的文化。”
　　“我这叫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啊。”
　　秦朝端起茶杯，举起来，“敬你。”
　　“秦，下一步我该研究点啥呢？”
　　“那你就顺道研究研究雍正吧。”
　　“乾隆呢？”
　　“乾隆就不用了。”
　　“听说乾隆极聪明，是个天才。”
　　“人聪明太过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秦朝喝了一口茶，忽然说：“老穆，今儿我在地铁里看到一个姑娘。”老穆狡黠的眨动着他的黄色眼珠，“第一次听你主动谈论女人，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姑娘。”
　　“很特别。”秦朝像自说自话。
　　“然后呢？”
　　“然后，她跟我一前一后走进了我们公司的这扇门。”
　　“妙不可言。”
　　“要是你你会怎么办？”
　　“其实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还非得套我的话！”
　　秦朝笑起来：“说说看嘛。”
　　“近水楼台先得月嘛！男人和女人还能咋办！”
　　秦朝哈哈大笑，“晚上到我酒吧来吧，好久没跟你喝一杯了。”
　　“想听你唱歌。”
　　“那就给你唱。”
　　“那酒吧见。”
　　起身离开时，TIM回头补一句：“对了，我那儿的广告合同，晚点你派个人过去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