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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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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乔未曾想到,自己苦心经营,隐藏多年,一直在翰林院低调行事,最终竟会因“媚惑君心”而获罪。
如今,她被困在南薰殿里,窗外权臣肃立,火光重重。她知道自己已经躲不过了。
守在门口的李公公把门推开了一条窄缝,朝里望了望,轻轻哀叹一声,又默默退到了门外。
拧着眉,每条皱纹里透露着为难,也不捏着嗓子说话了:“哎……谢大人,陛下夜猎迟迟不归,可能今儿晚上都得在外头了。这殿内只有沈编修……哦不,沈姑娘一人。这眼下时辰不早了,谢相和各位大人也累了一天,这大晚上的,寒气重,各位大人还得小心各自身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再来也不迟。咱这行宫虽比不上宫里头,但也是有重兵把守,屋里那位自然走不掉的。”
“清君侧,保社稷,站上一年又怕什么?”谢相冷眼看向南薰殿。
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端坐不动,小巧的头,窄窄的肩。
谢相斜眼看去,微微闭了眼,一阵冷笑:“怎能任她惑乱君心,乱了朝纲?她以为躲在里面不出来就没事了?就算陛下今夜回来了,她活不到明天。”
李公公听了,不由得捂禁了心口,沈南乔若是出了事,他这条命估计是要赔进去了。顿时变了脸色:“谢大人,您是晓得的,陛下并不在殿内,再大的事咱也得等陛下回来再做定夺不是。里头那位沈姑娘最近又深得陛下……”李公公顿了顿,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殿门,幽幽说道,“哎,谢大人,若沈姑娘出了岔子,老奴没法向陛下交代啊!我这条老命都得搭进去,陛下龙颜大怒,您也不想看到不是?”
“哼!”谢相斜眼看了李公公一眼。“她,也配?”
夜晚的行宫,露湿雾重,李公公只觉得后背发凉。
三年前,姜琮即位。少年天子,却精于权术人心,背地里倚重世家大族谢家,即位不到两年,就铲掉了把持朝政的摄政王。谢家有从龙之功,谢相顺势而起,嫡女谢溪瑶也入宫为妃。
一想到女儿谢溪瑶后宫孤寂,谢相就恨不得立刻除了沈南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殿内,明烛烧得只剩短短的一截。沈南乔微微闭了眼。她知道长夜将尽,姜琮不会回来了。而自己触碰了帝王的逆鳞,和那明烛一样,燃尽最后一点膏脂,最终化为一地烬尘。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沈南乔抬眼一看,微微愣住,随即苦笑了一下:“杜兄,没想是你送我最后一程。”
来者面色凝重,低低说道:“沈大人,此前不知你身世,多有冒犯。今夜杜某前来,只想与沈大人说几句心里话。如果你因为那件事情对我还有记恨,杜某这便离开。”
“杜兄,你我同榜进士,又同入翰林院,此等情谊我历来珍重。你能来送我,我感激不尽。”沈南乔直直地立着,神色平静。
杜见微轻轻抬头,正好触到沈南乔的目光,明艳间,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自知不妥,立刻收了视线。
沈南乔轻轻起身,缓步走下书案前的台阶,在最后一级上默默坐了下来,幽幽道:
“杜兄,你可去过扬州?”
“淮扬繁华,心向往之,未曾去过。”
“我十岁时,养母过世,只剩我一人过活。安葬了养母后,我身无分文。在扬州,穷苦人家的孤女,最后的出路就是被卖到秦楼楚馆,成为瘦马。”沈南乔低了头,声音听上去是繁华散尽的悲凉。
“养母为我了吃了很多苦,就是不想我被人轻贱,我又怎能做瘦马?十岁的女童,独自生活谈何容易?从此我便扮做男子,考科举,想要挣出一条好命来。我做过盐商家的书童,那些懒少爷不喜读书,我却长进了不少。后来,到了京城,你都知道了。”
杜见微知道她指的是宋珣。
镇国公府世子宋珣,少年风华,一身锐气。
“如今,镇国公府获罪,我怎能置身事外?早上,我又恳请陛下三思,重新彻查镇国公府一案,陛下龙颜大怒。”沈南乔声音低了下去,而后又苦涩一笑,“我不知道宋珣最终会如何,但是我的时辰不多了。”
这些话是杜见微第一次听说,心中不免震惊。
杜家是世家大族,杜见微今年来也崭露头角,被派进殿“叙旧”。
杜见微与沈南乔还算熟识,与宋珣是从小一起长大。杜见微从小顺风顺水,早年对沈南乔还颇有微词。杜见微本性良善,听了这些话,对沈南乔多了几分悲悯:“沈大人,杜某此前对沈大人苛责过多,心下愧疚。”
“沈大人以男子身份参加科举确为不妥,实为欺君罔上。既然沈大人并非男子,夜晚留在陛下书房,恐惹人非议、败坏圣名。至于宋府谋逆之事……”
沈南乔打断了杜知微的话:“杜兄不必为难,你是朝廷里难得的清明之人,我自知逃不过今夜,我会跟你出去。”
杜见微曾经瞧不上沈南乔,以为他仗着自己五官清秀,整日与宋珣为伴,故意攀附权贵,暗中没少给沈南乔使绊子。只是他不知道,那时其实并不是沈南乔有意攀附宋珣。反倒是宋珣,整日故意接近沈南乔。害得当时的杜见微以为自己交友不慎,对宋珣心中竟然有了戒备,担心起自己的清白来。
杜见微本想说些宽慰的话,还未想好,就听见身后的殿门被踢开,有人快步走来:“杜见微!”
杜见微急忙低头跪下,眼前一截赭黄色龙纹长袍在眼前停了下来,只听那声音斥道:“杜见微,你给朕滚出去!”
姜琮!他竟然回来了。
姜琮径直走到沈南乔身边,停了下来,满身寒气逼人。
姜琮低头,望着低跪着的沈南乔,微微闭了眼,轻叹一声:“起来吧,别跪着了。当心着凉。”
姜琮生得极为好看,眼睛里似乎蓄满了初春融化的泉水,却有着帝王不怒自威的威仪。
沈南乔没动。
姜琮走到她近前,弯下身来,轻轻说道:“怎么?是在等着朕来扶你?”
沈南乔抬了头,正好对上姜琮的眼睛。
“乔乔,我知道,你早年于微末时,宋珣对你多有照拂,更有救命之恩。你如今替他求情,我知晓的你心意。不过,宋家叛国结党,此案已经确凿。”姜琮望着沈南乔,缓缓说道。
“宋珣,他是非死不可吗?”沈南乔低声问道。
“宋家之事,他未曾参与。但是他是嫡长子,逃不过的。”姜琮的声音沉沉地传来,说得极慢,却又极重。
沈南乔心下一沉。宋珣!她舍不得宋珣死。
宋家犯了重罪,宋珣,身为嫡长子,必须死。
否则留着便是日后的祸害。帝王之心,容不得半分杂质。
谢家与宋家同为世家,相克相生,此消彼长。宋家一事,谢相暗中没少推波助澜。姜琮如果法外开恩,饶了宋珣一命,谢相等人又抓住了把柄,日后姜琮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沈南乔呆呆站着,心中四海翻腾。
李公公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没声音了,估摸着陛下没有再和沈姑娘生气。便蹑手蹑脚进了殿。
李公公小心翼翼:“陛下,谢相求见,在外面侯了好几个时辰了。”
一提谢相,姜琮心底升起厌恶之情。
他知道,谢相一心想要沈南乔的命。
姜琮哪里舍得?
今天白天自己被人支走,晚上才匆匆赶回来。姜琮已是身心俱疲。
“告诉他,今日朕累了,让他改日再来。”
“谢相……”李公公顿了顿,“谢相说,今日等不到陛下,他就不走了。”
“那就让他接着等着!”姜琮瞪了一眼李公公,冷冷地扔下一句。
几天前,沈南乔的秘密不慎为外人所知,满朝震惊。姜琮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待他自是不同,那些臣子却视她为祸乱朝纲、诱惑君王的祸端,尤其是谢相,欲除之而后快。
沈南乔瞧着眼前的姜琮,眉眼如画,一举一动无不透露着帝王的仪容,的的确确是丰神俊朗的画中人。世家女子哪个不想与这等帝王为伴?
她也知道自己姿容姝丽,但是姜琮对自己究竟有几分真心?
自己仿佛是一朵包裹在丝帕里的芍药。姜琮偶然间打开帕子,看见里面竟然有朵花,一时兴起,把玩几天。过几天,芍药蔫了,人走茶凉。
可是她女扮男装有罪在先,又怎能奢求帝王对她网开一面?
姜琮少年英才,勤勉自律,心怀天下。虽年轻,却日里却不近女色。
可正是这位平日里不近女色的姜琮,他竟与沈南乔有私!沈南乔还是个女扮男装、瞒天过海的朝廷命官。
对于姜琮,沈南乔是在是个美丽的错误。
留在身边,被人诟病。
不留在身边,又无法保她安全无虞。
许久沉默,殿内只有明烛爆裂的声响,听者心折骨惊。
姜琮没有说话,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了双眼,贴身的短剑就放在前面的桌案上。
荒唐!沈南乔觉得自己的一生太荒唐。
早年死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做瘦马。瞒天过海中了科举,竟然与年轻的帝王有私。
那么好的宋珣,陪自己走过最幽深的路,自己却负了他。而宋珣也落得家破人亡。
姜琮对自己,大概只有贪慕吧。
往昔在眼前流转,沈南乔只想结束这一切的荒唐。
沈南乔轻轻走到姜琮桌前,尽力压制住喉咙的苦涩:“陛下贵为天子,是全天下人的陛下。我只是沧海一粟,不值陛下为我费心劳神,引得朝堂震荡。南乔感念陛下心意,无以为报……”沈南乔强忍住呜咽之声:“如今局势,我用我的性命,换宋珣一命。请陛下恩准。”
说完,沈南乔一把抽出姜琮放在案上的短剑。
姜琮感到沈南乔话风异样,蓦然睁眼,只见沈南乔已经把短剑抵在了脖子上。姜琮赶忙站起,伸手想要握住短剑。可是为时已晚,刃边已经插入沈南乔的脖颈。
模糊中,沈南乔见到姜琮朝自己跑来,把自己抱在怀里,但是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脖颈是真的很疼……
如坠梦中,短暂的一生如电光火石般迅速闪过,姜琮、宋珣、谢相、杜见微、谢溪瑶,还有那早已远去的养母……
脖颈的痛感再次袭来,沈南乔不自觉地摸了摸,光滑的?没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