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刑》逆戟无牙

4、第 4 章

　　药应当有镇静的作用，可安就是睡得不深。

　　也许是埃里克体格霸道的缘故，往日大得自由也大得让安心慌的床铺，突然小了三分之二。安在窄窄的一边床上入睡，随便一翻身，涌动的体温和鲜明的触感就把梦中的记忆残像送远了。

　　这么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的折腾到清晨，身边的床榻终于空空荡荡，只留下淡得像梦一样的乌木沉香。

　　安迷迷瞪瞪地将被子往头上扯，盖住了她姣好的五官和浅浅的呼吸。

　　男人真的离开后，她反倒能安心坠入梦乡了。

　　*

　　这次她梦见了连天炮火，和一潭死水。

　　十数台小型战斗机甲周旋在上空，悍不畏死地与落迦人交火缠斗。顶着漫天的硝烟与风沙，安扑倒在泥泞里，紧张地搜寻这几处水坑中所有可能的蛛丝马迹，连额角的血汗淌过眉睫迷入眼睛，都顾不上抬手擦去。

　　就在她即将力竭之际，她听见了一个急促却轻微的呼吸声。

　　安心中一松，用尚算干净的手背抹了把脸，抬头往声音来处看去。

　　就在此时，一枚炮弹从天而降，呼吸声在火光骤起中戛然而止。

　　安撕心裂肺地哭叫出声：“不要——！”
　　她“唰”一下睁开眼睛，喘得又急又深。

　　*

　　也许是噩梦缠身的关系，安今天的时装搭配游戏玩得并不如意。

　　店员捧着她千挑万选出的几件春季新款，毕恭毕敬地半弯着腰，等待客人扫瞄瞳孔和手腕静脉认证付款。

　　“滴”的一声，付款成功。

　　女人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倒是店员激动得全息投影出的虚拟形象一顿闪烁。

　　现在世道动乱，总统夫人带头倡行节俭，官太太们莫敢不从。奢侈品业因此大受打击，已然是釜中游鱼。少将夫人顶着如此大的压力来支持品牌，不在官网上挂个横幅感谢夫人简直说不过去。

　　店员深深地鞠躬：“感谢您对我们的支持和厚爱，您购买的商品将不晚于明日送到。”
　　女人挥了挥手，示意退出系统。
　　店员再次鞠躬，蓝幽幽的光点就此从衣帽间里消失。

　　安挑了一身裸背长裙，盛装下楼，高得瘆人的鞋跟敲在大理石地板上，脚步声清脆得如同玉石相击，在偌大的客厅中清冷回荡。

　　她沉默着将昨晚随手一放的空碗扔进了洗碗槽，开启了速洗程序。

　　还是饿。她捂着胃。饿得让她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惑。

　　安瘫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一份寿司船外卖当晚饭，有人比寿司船先找上门来。

　　克莉丝弯下腰，狠狠地抽了安一巴掌。

　　安被抽得偏过头去，侧脸狠狠蹭在在沙发靠背上，两边脸倒是差不多疼。

　　克莉丝还想还抽第二次，被安拧住了手腕。
　　这下克莉丝是手掌肿胀，手腕也酸痛，她拼命扭着手：“你放开我。”
　　安将她手腕甩开，克莉丝一个不察，摔坐在茶几上，触发了光幕。

　　电子音机械问道：“夫人，请问我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

　　安淡淡地说：“将克莉丝从访客准许列表中删去。”
　　克莉丝捂着尾椎骨尖叫：“这是我儿子的产业！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
　　安顶着左脸通红的巴掌印，淡淡道：“可能是我们结婚那天吧。”
　　克莉丝涨红了脸，怒指着她，说不出话。

　　克莉斯一直不喜欢安。以往埃里克在家的时候，她还会端着些，现在埃里克不在，她对安除了厌恶，还是厌恶。

　　安有时候也觉得可笑。克莉丝也许并不知道，埃里克急着与安成婚的原因有一半要归功于她花样百出的逼婚手段。要是她当年肯缓和些，也不至于给自己招来了这么个碍眼的儿媳妇。

　　*

　　埃里克刚走出房门，便看到楼下客厅剑拔弩张的一幕。明明他才是话题的中心，对峙着的婆媳俩却连眼刀都吝于施予。

　　室外传来通知客人签收外卖的电子音，机器人滑行到落地窗边，看到餐厅的无人机正将安点的餐食放在室外的收货托盘上。

　　无人机终于将这一整条寿司船安全送到目的地，心里欢喜得不得了，脱力般歪歪斜斜地飞走了。机器人艳羡地看着那自由自在的无人机，又移眼打量那庞大的打包盒。

　　女主人点餐还是一如既往的随性。

　　它吃力地扛起寿司船，滑行到客厅，将打包盒邀功似的放在克莉丝旁边。

　　安宅了一两年，早已混成了个外卖一级鉴赏家。长长的一条寿司船上，金枪鱼丰腴细腻，三文鱼柔嫩鲜滑，鳗鱼色泽浓郁，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在这个人工昂贵，而人造肉贱价的年代，安这一份外卖，几乎吃去了普通家庭半年的收入。

　　埃里克在楼上远远瞥了一眼，胃部便空落落地响。最近他总是胃酸分泌过盛，轻轻动作，腹腔内就传出晃荡的水声。

　　克莉丝也狠狠盯着茶几上的寿司船，声音从嗓子里硬挤出来似的。

　　“你是不是疯了，不出门还买这么多晚礼服，一个人点这么大一条寿司船。你别忘了自己少将夫人的身份，你做的一切，都是要连累埃里克的名声的。”

　　埃里克站在楼上，好整以暇地弯了弯嘴角。

　　果然，安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差点倒在沙发上。

　　克莉丝恼怒不已，又被她笑得毛骨悚然：“你笑什么？”
　　安擦了擦笑出的泪花，这才给了克莉丝一个嘲弄的眼神：“说得像谁能来制裁他似的。”
　　克莉丝“蹭”地站起，嘴唇直哆嗦：“真不知道埃里克怎么会看上你！”
　　安歪歪地倒在沙发上，慢慢止住笑，赞同地喟叹道：“是啊，真想问问他是为什么呢。”

　　这个A星来的下贱种！克莉丝双眼通红，澎湃的怒意一触即发。

　　埃里克见状，不由得皱了皱眉，大步走下楼梯，想要出声劝阻。幸好克莉丝不过胸膛激烈地起伏了几回，最后只是一言不发地弯腰捞起包包，夺门而出。

　　埃里克站在楼梯口，目送母亲盛怒的背影消失在玄关处，他摇了摇头，坐在克莉丝刚刚的位置上，看向安脸上不容忽视的红。

　　“疼吗？”
　　埃里克低声问道。

　　安一言不发，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着寿司，就这么沉默着吃完了小半条寿司船，将原本绞痛的胃撑得胀痛不堪，径自捧着滚圆的肚子，上了楼。

　　华美的裙摆游鱼一般消失在楼梯转角，埃里克坐在原处，腹中适时传来水漫船舱似的“咕噜”声。

　　高大的男人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安剩下的寿司。

　　机器人兢兢业业地滑到埃里克面前，打算收拾凌乱的茶几，可恨埃里克坏心眼地伸手捻起一块鳗鱼寿司，当着机器人的面，放入嘴里。
　　机器人识别了一下动作主体，只好温顺地守在一旁，等埃里克不再动作了，又蠢蠢欲动打算启动收拾程序。
　　埃里克瞅准这一刻，又伸手捻起一块三文鱼寿司。

　　机器人：……

　　机器人转身滑走，讨厌的男主人正在用餐，它先去打扫别处，稍后再回来收拾。

　　埃里克浪笑一声，加快了垫胃的速度。不过三两口，便解决了剩余的寿司，胃里的不适感也缓和多了。

　　他拍了拍手，跟着上了楼去。

　　*

　　安在书房继续写她的稿子，墨绿的钢笔如走龙蛇，遣词造句却颠三倒四，狗屁不通。

　　这不能怪她。父亲投资失败自缢之后，家里连日常花销都难堪重负，遑论本就吃力的贵族私校学费。母亲主持变卖了所有家产，还给债主，带着安搬到了三线星区。此后安拾起过百元店的旧衣，拾起过老男人的小费，唯独没有拾起过书。

　　“大家都知道，我和埃里克相遇于A星……”

　　埃里克站在安身后逐字逐句地读着，心里暖洋洋的，似有无限温情感慨。

　　安到底是没舍得抹黑他，把他写成了个尽忠完成部队任务之后，路见不平义勇相助的英雄。

　　他嘴角微弯：“小百合。”

　　安背脊一僵，许久才道：“不许这么叫我。”

　　安脸上的五指红印像浮雕似的肿起，与白嫩的肌肤和精致的下颌线凑在一处，显得尤为楚楚可怜。埃里克恼不起来，俯身将安轻松地打横抱起，一同落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安骤然腾空，下意识地搂紧埃里克的脖子。
　　他问：“还疼么？”
　　安窝在他怀里，茫然道：“什么？”
　　埃里克轻轻摸着安的左脸，手上的茧子磨得安微微发痒：“这儿。”

　　安顿了顿，眼眶酸软，生气地说：“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点出现。”

　　埃里克抚着她的背：“是我不好。”

　　安像受委屈的小孩找到了可以为她出头的大人一样，埋首在男人温热的颈窝里，恶声恶气地说：“你老是不交代一声就走！回又回得晚！再有下次！我就不等你了！”

　　“好好好。”男人连声答应，他的脖子被安的睫毛蹭得有些痒，些许温凉的水滴晕在笔挺的衣领上。

　　埃里克停下手，环住安的腰身，往怀里紧了紧。

　　他亲了亲安的额头：“不哭了。”

　　*

　　安可太委屈了。

　　她本可以忍住不哭的，是埃里克抱着她，才让她变得软弱。

　　从前也是。

　　埃里克什么也没干，他只是存在，就引发了她人生的所有矫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