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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屠引 ...

  •   穗禾穗禾,你听过浮屠引吗。

      魏婴,安静。

      魏无羡至今还能想起那一天,梨花簌簌落了满地,软软的,雪白的,好像是穗禾最常穿的那件霜雪色的裙衫,迤逦一地。

      他待在藏书阁里查了好几天的古书,才找到一个穗禾一定会感兴趣的话题,闹得江澄他们几个都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会愿意待在蓝家藏书阁里,跟那个小古板一起。

      好不容易找着了,兴冲冲跑过来要告诉她,听她斜倚在书架上,闲聊一些家常话。

      只是那一天,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什么是浮屠引,就跟江澄回了家。

      都赖金子轩,在哪里不好,偏偏再他去寻你的路上,撞了个当场。

      那时候,他还没怎么觉得不舍,总觉得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见她,他还忘了告诉她,他偷偷去镇上给她买了衣服,是她喜欢的素色,颜色皎洁如霜雪,上面绣着赤金凤凰花纹,听说她们鸟族以凤凰为尊。

      还有好多好多,他未曾说出口的惜别话小心思,那件云衫,每一个制式,每一处花纹,都是他一点点修改最终成型的,就连那织布的云丝,也是他特意去极北之地捉了妖兽回来吐的丝。他已经准备好久了,很久以前就准备好了,只是一直还没来得及送给她,也没有一个合适的时间和机会。每一次捧在手心里,酝酿了许久,都没有送出去。

      他还想着,下一次,下一次见面,他一定要把那件裙衫送给她,还要问一下她,愿不愿意一辈子和他一起夜猎。

      他还想啊,那个一生气就眼里含了一圈水色的少女,要如何一个人在那个冰冷无情,规矩森严的宫廷里自处。

      听说那位天后娘娘希望她嫁给她的儿子,可是那个小姑娘啊,开心与否都满满写在脸上,哪里适合做被养在深宫里的女孩。

      她合该翱翔九天,自由自在,一世顺遂。

      他还想起他埋在小姑娘床底下的天子笑,下次来一定是更为醇香的味道。还有本来以为会那只逗哭小姑娘蛐蛐,却收到那姑娘高贵冷艳的一句,魏无羡,你可是蠢到忘记了,鸟族有许多以虫族为食。还有,还有。

      他好像都忘记了交代小姑娘呀。

      他以为只是回一趟家,第二天又可以开开心心的一起讨论怎么捉弄人,怎样逗她开心,可他等啊等啊,等到等到莲花坞都没了,等到不夜天,也没再见到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呀。

      不见,也好,那么娇气的性子,若是见到他,一定会哭的吧。现在,他可没有力气,再去为她擦干眼泪,哄她开心了。

      初见穗禾那一日,是个大晴天,蓝家那个老顽固说,最近要转来一个学生,是个和他们不一样的,真正天生地养的仙人,老顽固还特意嘱咐他们说要照顾人家。

      魏无羡不屑瘪嘴,只觉得这课程无趣至极,思考着前几天捉过的那只鸟应该长大了,该下蛋了,今天是要去偷鸟蛋呢,还是去找上一次没捉到的蛐蛐呢。

      这么隆重的介绍,肯定是个家里有人的娇气小姑娘,说不定比那温家的人还招人讨厌,他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还不如想想中午吃些什么,今天怎么避开那个小古板去买酒喝。

      天马行空着,就看见一片轻薄云衫从眼前划过,上面绣着精巧的云纹。

      在往上,径直对上一双琥铂色眸子,剔透的好像莲花坞的水,清亮见底,满眼的虚无缥缈,不似凡人,悲悯而遥远。

      哦,那时他怎么想的来着,完了,一个小古板就够我受得了,这下又来了一个,还是个大有来头的,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还是躲远点吧。

      穗禾还记得,自己沦为孤儿的那一天,是她五百岁生辰。鸟族善战,父亲常年征战沙场,家里经常只有自己与母亲两个人。

      她都习惯了父亲整天整天的不在家里。那一次对她来说,也只是过往五百年时光里稀疏平常的一次罢了。

      或许是那一次恰恰好赶上她五百岁生辰,父亲告诉她说,待这一次大战告捷,便向天帝告假休整,陪她与娘亲去凡间玩上一遭。

      那一天,在鸟族宫殿门前,她等到漫长的曙光洒落在石阶上,特意穿上了火红云衫上,洒落淡淡的斑影。可她一直没有等到她想等的那个人。

      父亲战亡的消息传来,母亲大悲之下吐血,还没来得及送她生辰礼物,就倒下了。那时候她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记得她生日的那一天,鸟族上上下下忙碌了许久,大红色的灯笼悉数被取下来,满目都是白色疮痍,又美又哀伤。

      于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她再也没有穿过红色的衣衫。

      遇见魏无羡,其实只是一个意外。

      她一开始是没有想过要去人间求学的,父亲死去,她依旧是鸟族公主。日子虽然过得较往日艰难了些,却也还算过得去。毕竟上位者还是要借着这个善待遗孤的好名声,来彰显自己仁善贤德。

      左右不过养着一个孤女罢了。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资质与荣色,开始慢慢显露出来。上位者即使再仁善,也想要为自己的女儿谋一个好前程,她这样一个占着位置与名义的姑娘,自然就挡了别人的道路。

      何况她,还有着不错的天赋。

      去人间游学,在她看来,只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而已。左右新族长也不过两个女孩儿,她还小,玩上几年也是无妨。

      父亲留下来的长老倒是为她仔仔细细,斟酌再三,选定了姑苏蓝家。她本来就不是为了去游学的,自然顺了家中老人心意。

      蓝家家教甚严,男女本不在一快求学,只是她身份特殊,年纪对于凡人来说又是颇为复杂,顶着一张幼童的脸,过着不知道多少奶奶辈的生辰。蓝家大多数精英子弟皆为男子,如此,便也就将她安排在了此处。

      如此波折,方得一见。

      此次求学,临走之前,长老又好生叮嘱了一番,说是在人间遇上天赋不错的修仙少年,也可收在麾下,待他飞升,也可为鸟族助力。

      为此,来之前穗禾倒是真的好生打听了一番,听说姑苏有双壁,云梦有双杰,是四个颇为出色的少年。即使年纪尚幼,在仙人面前也不过尔尔,但在凡尘之中颇有名气。

      他们还有什么世家公子榜,榜上有名的,都是极为优秀的少年郎君。只是最出名的,莫过于那几人。

      只是第一堂课,这凡人之中口口相传的四位少年英豪,便见了三个。

      姑苏双壁中只有一位同他们一起上课,是位眉目俊秀清朗的少年。姿容生的甚好,只是面无表情,气质倒是与那一位天界之中人人忌讳莫深的大殿下颇有几分相似,看起来清清冷冷,平添几分仙风道骨。

      这云梦双杰,一个颇为克己守礼,虽说年纪不大,眉目之间却隐隐浮着一层郁气,虽说也是位神彩飞扬少年郎,却让人觉得他颇为冲动易怒,只不过年岁尚小,纵是冲动了些,也只是少年本色罢了。

      倒是另一个,趴在桌子上,颇为无赖。倒是比那些坐姿板正的人,来的有趣。天界之中,规矩森严,人人恪守本分,安分守己,何曾出现过这般混不吝色人物。

      她一眼就不喜欢他。可自己不知道是哪里遇了那个人的眼,每天闲的没事就来惹自己生气。

      捉蛐蛐丢自己头上,把头发绑在椅子上,闲的没事就乱折腾人。

      上古典籍记载,世间有曲,可引百鸟,听之忘忧,名唤,浮屠引。浮生有曲,可屠七苦。

      第一次在藏书阁看见这段文字的时候,魏无羡就想,穗禾一定会喜欢这首曲子的。能够换来百鸟的曲子,也不知道比之传说中的昆山玉碎,凤凰鸣叫又如何。

      穗禾的真身是只白孔雀,鸟族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生出过纯种的凤凰了。

      而今鸟族仅存的所谓凤凰,也不过空有其形而无其血脉,只不过占着凤凰的名头罢了。

      即使是如此,也不过两只。昔年百鸟朝凤的盛景,自凤凰一脉湮灭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若是他能学会这曲浮屠引,引百鸟来朝,穗禾在鸟族的日子应该也会好过一点的。

      他生来就是个按耐不住的性子,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却生生忍耐了大半年,从一开始磕磕绊绊不成音律,到最后勉勉强强能够吹出成段的曲子来。只是无论他怎么去学,总有个地方,怎么吹都吹不出来。

      这样不完整的礼物,怎么好意思送去那样完美一个人面前?

      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他是真的觉得穗禾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他看起来与蓝忘机那个小老头很是相像,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

      蓝忘机待人,虽说亲人却着实热诚。他心中自有自己的衡量道德标准。因此虽然总是嚷嚷着蓝忘机坏话,说他不近人情,魏无羡确是对他很有好感,也因此格外愿意去欺负他。

      而那位小公主,第一眼魏无羡就知道,他们是同样的人。同样见过世间黑暗的人。

      他这些同窗,大多是仙门世家千尊万贵养出来的天真单纯不知事的小白兔,大是大非都是明白的,也都是些好人,只是可惜太过单纯的些。

      不像他,曾经再如何,也孤身一人讨过一年生活。这人心险恶,最是狠毒。

      就这样怀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思,魏无羡把大把的心思和时间都放在穗禾身上,连着课堂上捣乱都显得兴致缺缺。

      江澄还以为他生病了,很是小心又婉转的询问了他好长时间最近可是有什么心事。魏无羡觉得好笑,又怕他们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反而借着这个机会好生欺压了江澄一番。

      只是云深不知处人多,他也不好意思偷偷摸摸跟着人家女孩子。只是呼朋唤友,大大咧咧去找他一块儿玩儿。

      大概是做久了大师兄,他看这些同窗总是觉得有一种长辈的感觉,又不好让他们与穗禾太过亲近,怕是生了感情反而更容易被欺骗,又总是玩到一半把他们赶走,只剩下他与穗禾两个人相处。如此喜怒无常,糟了他们好多打笑。

      只是不久之后,云深不知处不知道是谁,又传出了他喜欢穗禾的意思,反而还惹了那个蓝老头对他好生劝诫,说什么身份有别,莫要动这些歪歪心思。

      魏无羡对穗禾改观,其实实在是一个意外。蓝家后山有条小溪,水清澈,鱼又多,他很喜欢在那边玩。有一次小憩的时候,遇见过一次穗禾。

      她明明穿着平日里一般无二的柔软温婉裙衫,飘起来的长袖却是把直逼人眉间锋利的刀。她明明是在跳舞,腰肢柔软,步履芊芊,整个人确是一支下一刻就要挣脱弓弦的利箭。

      锋芒毕露,又美不胜收。

      他忽然就读懂了洛神赋中涉水的美人,九歌里缥缈的姿色,公孙氏如何一舞名动四方,为什么神女传说如此让人念念不忘。

      那是他所见世间最炫丽的舞蹈,也是最悲伤的舞蹈。

      世间悲伤,于相通者来说,一应相同。

      听学提前结束,魏无羡回了江家。一切事物都如同命运那样,早早地就在轮回里留下了结局。

      穗禾理所应当的回了鸟族。她很久之前就开始收敛父亲留下来的势力,韬光养晦,而今回去,恰好是争权夺利的好时候。

      她终于成功取回了属于她的族长之位,即使还没有实权,只是一群各有心思的长老手中的傀儡。但她终究还是做到了第一件事。

      她想去人间,找一个能与她分享喜悦的人。她去了凡间。

      尸山血海里全是她所熟悉的人影。

      “穗禾穗禾,你听过浮屠引吗?”

      好像,有什么很咸的东西从眼角低落了下来,她徒然动物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什么呢,是手心里透明的水痕,还是那半空中飘动的大红色发绳。

      上古典籍记载,世间有曲,可引百鸟,听之忘忧,名唤,浮屠引。浮生有曲,可屠七苦。

      她第一次唱了这首曲子,声音低哑,曲调嘲哳。这样一首听之忘忧的曲调,开始缓慢的略过这片焦黑的土地。

      而后新生。

      嫩叶发芽,老树开花,甘霖淅沥,流水叮咚。游魂往生,沉疴渐愈。

      一个又一个死去的人慢慢爬起,与亲人抱头痛哭。

      万物复苏。

      大红色的火焰又开始熊熊燃烧,从她足尖开始舔舐着裙摆,而后慢慢的,整个人都围在了火焰里,飘散开的长发,衣袖,缓缓烧了个干净。

      万籁俱寂。

      而后一声长鸣,凤凰于飞,浴火重生。

      听之忘忧,忘记了,自然不会忧愁。

      她素白的尾羽缓缓飘落,在地面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流光一样,转瞬即逝。

      几百年后。

      “鸟族穗禾,携翼珀贺天后娘娘盛宴。”

      “穗禾有礼了,来,去旭凤身边坐下。”

      “穗禾公主为何对火神如此情深。”

      “我忘记了,只是觉得在魔界他黑衣乌发红绳很是眼熟。大概很久之前,穗禾就已经见过表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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