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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明月西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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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高日尽
汪曼春第一次遇见明楼的时候,是在喧嚣市集,街口酒楼里。那时候,十七岁的少年长身玉立,眉目清朗,端得一片好风姿。
他们一群人坐在邻桌上,高谈阔论着时事,半分也不顾及如今还在大庭广众里,说起日本,说起□□,义愤填膺,偶尔还有人踩踏在椅子上,一书胸臆,所有人眉宇间满是矜贵傲气,当时她就想,书本里说的轻狂天骄,大概就是如此模样了。
她第一眼就觉得,这样的少年该是她的。她命好,一生下来就是大家小姐,即使后来父母双亡,也有叔父,含辛茹苦教养她长大。后来情窦初开,喜欢的也是这时间顶顶优秀的少年郎。似乎一生下来,她就是来享乐的。
再后来的事情,大抵整个上海都知道了。十六岁岁那年的瓢泼大雨,将这世间一切罪孽都冲刷的干干净净。
只有那雨后的露珠,只有那初霁的彩虹。哪里有人看得到,这下水管道里,多了多少污垢。
他们之间的事情,被明家大姐知道到了。
明楼告诉她,他会解决好一切,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他让她等他,等他劝好她姐姐,他们最后一定会在一起的。
那时候她做了什么?第一次知道这段尘封在时光下的经年往事,可是在这个时候,家人爱人,没有一个人能陪在她身边。她不敢去问叔父,害怕问得清楚明白,这一切就再也没有反转的余地。她只能牢牢的记着那句话,去等他,等他解决好一切事情,带她回家。
现在想想,只怕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不相配的。无论是在当年还是在如今。当年啊,一个是芝兰玉树,心怀天下少年人。另一个,是家养的鸟儿,笼里的玫瑰。
后来呢?一个满身鲜血,唯独伸向他的手是干净的。另一个怀中不辞手段,背后干净利落。
他对得起所有人,对得起这朗朗乾坤,对得起这家国天下。或许他也对得起二十八岁那一年,心如毒蝎的美人,可没有人能够否认他是对不起十六岁那年的她的。始乱终弃,儿女情爱,在家国面前,在民族大义面前,好轻巧啊。
后来,听说了《木兰从军》还是《白蛇传》,那时候她就想啊,她的师哥,一定会喜欢木兰的。而她只能做白娘子,入魔又如何,漫金山又如何。排山倒海,甘之如饴。
他不要她了,那就不要这些儿女情爱吧。既然做不了夫妻恩爱,那就结两姓之好了。她守不住自己的爱人,总得,把亲人给留下。
叔叔亲近日本人,她就也亲近日本人。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会在想,她这样万恶不赦的人,死后必定要下十八层地狱。
而师哥那样光风霁月之人,怕是连生死都不能再相见了吧。其实她没觉得自己有错的。虽然很多很多人说,她是个卖国贼,是个大汉奸。可她从来不觉的自己罪无可恕。她从不觉得自己做了国家的罪人,只是觉得自己手染鲜血。
我从小就是由我叔父教养长大的,叔父是在日本读的大学,我也是,我从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我从来不觉得我亲近他们是过错。或许在国家层次上,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可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出国读了大学,念了军校。大学毕业以后,我跟着我的老师一起在军部任职。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去过日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人生中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那里长大的,我在那里看着我的叔父,从一个青年变成一个中年。
也在那里看着,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帝国军人。或许我唯一的过错。就是我有一身生在中国的血液,却长在了日本,接受了日本的教育。
何其荒谬,何其不幸,何其可悲。
原本,就该是一生了的。汪曼春想。
接到明楼电话的时候,其实她是很想拒绝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两类人,但那又怎么样呢?
正负离子才会相吸,好人与坏人也会说爱。就这样在地球的两端,遥远的彼此守护着,或许才是他们之间,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结局。
她从来都是了解他的。他回国,想必那把刀就刺向自己心脏了吧。如果说叔父死之前,她还在挣扎着,想要为他们之间谋求一个出路的话,在那一年的新年,她就知道,他们再也没有结局了。
这是一出死局,从一开始遇见明楼,就是汪曼春一生的劫难。避不掉,逃不开,既然如此,就应劫吧。在此之前,能在与他痛痛快快的,玩上一场,即使美人皮下藏着各自的算计阴谋,噬骨香里暗含着明枪暗箭,也算得完美。
一切都如他所愿,甚至连明楼自己都疑心这计划是否太过完美,太过顺利。在明楼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之中,她甚至想问他,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你所求的,我双手奉上,为什么还要不开心呢?为什么还要去怀疑呢?我送给你的,你就收着。我们之间两清了。
真好啊。终于要结束了。她忽然又想起幼时牙牙学语时母亲教的那句诗,但使相逢便相识,相见不如不见时。
如果从一开始不见面就好了,她是汪家娇娇养的大小姐,他还是明家玉树临风的大少爷。
或许有一日在欢场上遇见,她还能举着红酒杯,啜一口酒,遥遥打一声招呼,歪头与身侧女伴说上一句,明家少爷好容色,然后抛之脑后,再不相逢。
她想了很久很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都说人死前喜欢回忆往昔,她却忽然后悔了。
此生不该种相思,落得漂泊故里,山河万里,衣冠长绝,满座佳人皆胜雪,无一处,为我缟素。还好,这茫茫天地间,雪白的面粉,也算是替我送了葬吧。
望断天涯路
明楼第一次见汪曼春的时候,是在老师的家中。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儿,穿着大红色的洋裙,精致漂亮,像上海最繁华那家商店里,摆在橱窗里最昂贵的那个芭比娃娃。
金银玉石堆砌出来的尊贵质感,美得动人心魄。
他开始有意无意的打听她,听说她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长大。听说她喜欢琵琶,最爱那昭君出塞曲,弹得娴熟至极。听说她小时候曾经为了救一只猫,爬去了树上,摔了下来,听说她整日里喜欢斗鸡,抓狗,是整个上海最闹腾的孩子,可她嘴又甜,总是哄的人,舍不得狠下心去惩罚她。
他在别人的口中听完她璀璨而又肆意张狂的一生,是与自己迥然不同的,鲜活的模样。
他幼时父母便不在了,长姐如母,总是望着他撑起明家。寻常小孩子的玩意儿,纸飞机,糖葫芦又或者是,逗蛐蛐儿,在父母去世后,就再也未曾玩过。有时候想起来,他自己都是怀疑,自己是憎恨她的。
看啊,何其相似的情况,为何她却能如此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长大?
说不得是阴暗心思,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晦涩而又悸动着。
他开始有意无意的往那小姑娘喜欢去的地方走动,茶楼酒巷醉人,他的小姑娘,却喜欢的很。
有一天啊,他的小姑娘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拦住了他的路,告诉他,我叫汪曼春,我觉得你很好看。不如做我男朋友吧。
明楼自己也说不清他是个什么心思,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已经是记事了的,更何况就算自己不记得,家里的姐姐也每天都会帮着自己记住。
可那个小姑娘就那样,俏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眼睛里好像有星河流动一样,他忽然就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开始偷偷摸摸的交往了。他的小姑娘就像个小太阳一样,暖烘烘的明亮夺目,他总觉得在他的小姑娘面前,心底的一切阴暗,照的无处可逃。
小姑娘总是缠着他。觉得喜欢是一件值得让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可他不敢。不敢让他的小姑娘知道两家的过往,更不敢让他的姐姐知道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大抵是察觉到了什么吧,小姑娘依旧喜欢缠着他,粘着他,却再也没有让他去带着她,进入他的世界。她的眉间已经开始笼罩一缕又一缕雾气般的愁绪。他的小姑娘啊。长大了。
事情不可能瞒住一辈子的,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反抗姐姐。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知道,他是想和他的小姑娘在一起过上一辈子的。姐姐站在祠堂里,问他,可是忘了父亲临死前的遗言。
他说,没忘,可满脑子都是他的小姑娘,穿着那件碧绿色的裙子,对着他盈盈一笑,好似明公馆里,中了许多年的香樟树。
他终究没有改变姐姐的意愿,被强制送出了国。听弟弟说,她在明公馆门口跪了一夜。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雨,冲刷了这世界很多很多的罪恶,连小姑娘的哭嚎声也藏在了雨声中,他半点未能察觉。
很多很多年后,他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晚上他把他的小姑娘带走了,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有很多人说,他和他的小姑娘中间隔着民族大义,国仇家恨,他杀了他的小姑娘,没有错。可是他的小姑娘,从来不在他的民族大义里。
如果他当年带走了他的小姑娘,他和他的小姑娘中间,是不会有民族大义的。可他没有。
他不仅没有带走他的小姑娘,在回来之后,又一次的算计着他的小姑娘。他舍不得伤害他的家人,他的战友,豁出了性命,也要保他们平安。却一次又一次把抹了剧毒的刀子,捅进了他小姑娘的心口。
或许阿诚说的是对的。他可以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大姐的命,换明台的命,也可以用汪曼春的性命去换。
大概是他自己也觉得,他和汪曼春的性命是一样的的。他永远都会选择牺牲自己,最后才是牺牲他的家人。
因为是自己的人,所以,无所畏惧。
因为夫妻一体。
他的小姑娘是自己亲手所杀的。三枪是他,三枪是明台。在知道他的小姑娘注定要死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小姑娘,只能死在自己的手里。
听说人死以后会跟在杀死自己的人身边,他的小姑娘,只能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