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零落非卿音》若溯

4、为谁风露立中宵

　　莫云殿严格来讲已经不只是门派，而是攘括了各大门派的江湖组织。莫云殿殿主之下设各大“阁主”，阁主下还有“亭主”，一层一层规矩极严，隐隐已经有了一争天下之势。哪里是一个人能单枪匹马乱闯的地方？
　　可是萧零落真的去了。

　　此刻如墨漆黑的苍穹之上，正是一轮明月当空。四周闲散的星辰仿似精灵闪动的明眸，俯瞰着整个秦黄大地。而洛阳城，正在这清凉的夜中渐渐沉睡。
　　晚风吹拂，道旁还未极盛的枫叶沙沙索索的，响彻了整条街道。这条街的东边便是占了洛阳三分之一的莫云殿，此刻依然灯火辉煌。
　　黑衣的女子身轻如燕，一挥身已直上门楼顶檐。俯身下看，巡夜的莫云殿弟子恰从刚站的左门旁穿过——其实几日后有场恶战需得一把趁手兵器。即使没有西门楚的言语相激，今夜也必会来此。当然若非此战十分棘手，也不会贸然招惹莫云殿这样的武林豪门。
　　她回身四看了地形正欲飞身下地，突然下方偏厅里一声爆呵——姓雷的！你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萧零落一惊，攀檐的双手紧抓未动。里头又是嘿嘿一声笑，故意娇作成奶声奶气的童音里含有几分狡黠：“妈妈说，骂人不是好孩子！”
　　一洒衣袖，萧零落飘行如鬼魅临空，再顿足，已在偏厅窗外。虽是偏厅，却颇有古士之风，正中匾额书着“无意斋”三字，笔意苍劲雄浑，力透纸背。墙上挂着几副字画，看这笔走龙蛇之势，应该和匾额出自同一人之手。
　　正中一张桧木的长方桌，排排坐了好些颇有名气的江湖人，还未待仔细辨认，忽然“嘭”的一声巨响——右侧一个身作紫衣虎背熊腰的大汉，一拳将桌面砸出个窟窿：“你个龟孙子！少给你大爷装熊样，有本事上较场比划比划，耍赖算什么汉子！”
　　还是那个奶起的童音，依旧不疾不徐：“妈妈没有告诉你，打架也不是好孩子吗？”
　　打眼看那说话的人，是个奇异的白衣少年，头发绑的极高，独特在于那一缕一指见宽，长度却直拖小腿，幽紫的长发。他慵懒的斜倚在长椅上大睁着无辜的双眼，嘴角却弯起一抹甜美又邪气染染的笑容。
　　斋中其他人却将脸扭向别处，眉宇间是憋不住的扭曲笑意。
　　紫衣大汉一张脸顿时气的铁青，头发根根竖起，直指少年：“你、你、你、你、你…...”一连讲了五个你，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好了，不要闹了，”坐在上首的蓝白衣年轻人眉头皱了皱，眼光犀利又有些不耐烦，“江亭主，你先出去消消火。”
　　“是啊，”下首一位头戴方巾，年约半百的老头见头领讲了话，忙站起身架着大汉挥舞的拳头劝解道，“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都是一家人..”
　　“不如先出去透透气......”
　　“江亭主啊......”
　　众人这才像回魂似的站起来，拥起大汉半推半劝的就到了大门之外。想来刚才都是憋着不想做第一个说话的人。

　　“哦，噢……！”没想到少年此时竟拉开两边脸皮，做起了夸张鬼脸，又跳上桌子叉起腰哈哈大笑：“聪明神武的音音打败了大坏蛋啰！”
　　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汉一甩身子，拎起九环大刀冲将进来，二话不说就要动手。
　　众人眼看不好，刚要呼喊，就见那少年一个闪身避了刀刃，刹那若风无影。还没看清如何了，又是哐当一声，江亭主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醒。再看这个罪魁祸首，全身扒在匾额上活像只八爪鱼，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嘴巴一撇竟似要哭了，“呜——我不是好孩子了——”
　　零落不由得又看他一眼，眸里的光紧缩又放开——这人是谁？“月神之识”探不到他丝毫所想，却偏偏有种难言的熟悉。脑中转过许多可能，却又一一否了，眼看月已经升到正中，再不行动恐怕有变。一咬牙，不需多想，转身如飘叶荡向后侧暗处，急行而出。
　　其实武林早已三分天下，七大派联手一处，独傲西北。莫云殿盘踞洛阳，麾下众多能人异士。金剑门独掌江南，势如中天，可谓执牛耳者。半月前江湖数一数二的滇南铸剑山庄被屠了满门，光从行事作风来看必是莫云殿无疑。
　　可既然要寻把好剑，铸剑山庄没了，就不得不来此处冒这个险。

　　可没想到一连踏了十多里，竟都只是茫茫草地！
　　今夜的风还特别大，猛烈地灌满了广袖衣袍，像展旌旗，猎猎作响。
　　最要命的是走了这许久，竟半个巡夜的都未见。她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莫云殿只是个空壳子。究竟哪里出了错？是不小心入了阵法，还是种了埋伏。萧零落整个人像朵舒展的花，警醒的张开了所有探测的毛孔。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心跳的声音，好像全世界都隐在暗处，冷眼看着自己如何踽踽独行。
　　......

　　恍恍惚惚看到了些许灯光，在黑色的风里昏黄闪动，隐隐能看到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再近一些，“兵阁”二字如“无意斋”一般苍劲雄浑，深深嵌在阁顶巨大的青石板上。
　　难道真走到了？

　　夜太深，风急冷寒。兵阁中极暗，除了远处通红的剑鼎全无半盏灯火，只能靠大风吹起重帘时透进些许月光。木屐与地砖相触，敲击出一声声清濯之音，在空旷中更显清晰。
　　萧零落太清楚了，轻易、简单，凑巧，这些词绝无可能发生。
　　她要等。
　　等黑暗里走出一个人，说“什么人来风雨楼盗剑”。然后，便是一场厮杀。谁胜谁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厮杀的过程。
　　绕过几个硕大的箱子，越往里越深邃黑暗，果然——

　　“什么人？”
　　一袭白到炫目的披风裹着真丝的盘云锦衣慢步走来。是个男子，脸庞如雕刻般轮廓分明，一双剑眉朗目，眼光深邃，气宇轩昂。
　　萧零落冷冷的看着，嘴角勾起一抹淡漠笑容——皮相是好皮相，可惜埋伏的一点新意都没有。
　　那男子显是没想到来人如此盛颜仙姿，撩人心魄。恍惚之间，竟想起了沈香茗，但那女子太艳，艳到讨嫌的地步。半点无法与面前之人相比。
　　“是来盗哪件兵器的？”他也笑，温和的语调里含着盈盈的关切，好像你告诉他，他真会帮你一件件的找。
　　“不麻烦相问，出手吧。”
　　萧零落极淡的语气，平静得更像种挑战。
　　呼啸的风将帘子高高卷起又重重放下，一声一声，响彻兵阁。这小丫头说什么？锦衣男子眼神锐利锋寒。纵横江湖这些年，竟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对他讲“出手吧”。真是年少胆狂！
　　脚尖轻点，宽大的披风猎猎飞扬，一柄折扇疾速直指零落眉间！未想电光火石之中，萧零落飞身下俯，转瞬竟从折扇低处穿过，又猛一回身，二指直直欲点其肩海穴。
　　男子刷刷两声扇响，连忙左护命门，倒走翩离。
　　这轮交手，二人双双站定。
　　远处的剑鼎弥散着似血的光晕，宛如欢场的霓虹，修罗满殿。
　　零落此刻的面容隐忍而坚韧，头发飞扬在空中，如同肃杀的呐喊，有着撕裂般的锋芒。一瞬间，空气里好像盛开了大朵大朵的血红，心如刀割一般，疼痛汹涌。没想到躲过了折扇却躲不过宿命，这积了十年多的反噬之苦在此一招中訇然冲破了苦心建起来的壁垒，宛如摧枯拉朽。
　　鲜血自喉头急涌而出，腥甜的铁锈味盈盈荡在口中，恶心难耐。可在此乱飞风急的暗阁之中，吐出来便是致命的事，不如狠下心肠，咽下去。
　　“你是谁？”
　　锦衣男子蹙着眉头，黑色的眸里忽然有闪电的亮光——这世上能躲得过他这瞬间一击，还能绝地反制的人少之又少。
　　她听然嘴角却是划上一抹惨艳的笑容，“你是，林煜枫。”

　　很美。
　　这一笑真的很美很美。
　　他突然觉得绝世倾国这个词不是虚妄，美得叫人恍惚，一种这一生都不曾有过的恍惚。
　　“我是萧零落。”她幽幽然。

　　什么？她说她叫萧零落？！全身如遭电击一般颤抖，她说她是那个让他寤寐思服的女子——萧零落！不，不会！思前想后仿佛一瞬间悟出了什么，林煜枫的眸子冰凉锐利，“不是每个长得漂亮，武功又好的女子，都可以叫萧零落。”
　　“当然。”
　　“那么，真名是？”
　　“萧零落。”

　　哈哈哈，仿佛听到一个亘古未有的笑话，他微微逸出冷笑：“好，有胆识！那林某斗胆请‘萧姑娘’改日莫云殿大厅一叙了。”
　　“也好，”她黑色的衣袖一摆，“告辞。”

　　再一看，竟然青光一闪，说不见就不见了。林煜枫本欲阻拦的折扇才到一半又不得不放下，深水似的眸子刹那凝重。这绝不是普通轻功！
　　“来人！”
　　“在！”本寂寥无声的兵阁仿佛凭空跳出的魅影齐声应道。

　　“安排车仗掩护，传沈香茗到风晚亭候命。”
　　“是！”

　　醉月坊是洛阳第一的青楼，从来便是迎来送往的销金窟，夜夜热闹非凡。
　　那些丝绒的灯笼随着回廊百转千回，似近似远的光朦胧得宛如少女的情意。三五成群的美人展着精丝云袖，身段妩媚窈窕，近些更能闻着淡淡的香气。华丽的金丝红毯从坊内迤逦着直拖上大街，宣扬着这个世界的繁华与奢侈。

　　此时的惠芳阁上，正有一个女子对镜梳理着芊芊发丝。举手投足间，都荡着无尽的慵懒倦意。
　　吱呀一声门开，穿着锦丝绒蓝底白花的侍女依袅的走来：“香茗姐，柔蓝回来了，要见您。”梳头的女子闻听，精致的木梳忽然停住，一时竟心颤无语。
　　那侍女担心的望着她忽静的背影，心潮也是翻滚缠绕——两年前，她和她是一同来这醉月坊的，可如今呢？她成了这儿的老板，洛阳第一名妓沈香茗！或许说现在是风光了，走到哪哪里是光华万丈。可又有谁知这背后的辛酸荣辱？
　　她是傲，从不与人说。可那不代表她不会痛。
　　她只是将所有东西都藏进了心里，然后笑得倾国倾城。

　　可是这一次，怕真是什么大事。
　　场面上大人物的交锋，她不懂。但这几日也略晓一二，或许柔蓝背负了什么使命，而这使命又决定着什么。
　　“妗晶，”被称作“香茗”的醉月坊老板神色有些恍惚，站起身缓缓呵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又问道：“柔蓝有说什么吗？”
　　“好像...她说查到了...还有什么和谁在一起...啊，对了，她说是查到那个萧姓女子的动向了。” ——这侍女可能未必就明白自己所言的萧姓女子是何许人物。可也不想知道，在这种地方存活，有时候是越不清楚活得越久。
　　“是吗？”香茗少有的激动，笑得花都要开了。
　　“恩。”侍女妗晶见她高兴，也不由自的翘起嘴角：“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有一位穿白披风的公子要见你，就是.....”
　　香茗还没听完，脸上的喜色就仿佛入了无边的黑暗，沉的没有尽头：“告诉他，老娘没空！”
　　“可...那位公子是常来的......他…...”妗晶唯喏着——心道:又没法交代了。
　　“常来！常来有个屁用！”香茗怒色满面，‘啪’的一声将木梳甩在梳妆台上，“又不是他......若是他的话......你刚才说什么，白披风？”
　　“...？”妗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一脸茫然。
　　“是他！”香茗不等回答又转怒为喜，脸上也有了淡淡红晕，连眼神都飘满了幸福的神采：“快！叫她们跳那首《枫歌调》。他来了，他来了！...快快，给我叫柔蓝！”
　　“啊...是。”
　　侍女狐疑的转过身——香茗姐今天是怎么了？

　　醉月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四处飘着乐声，到处可以看见依袅的侍女端着果盘醇酒，微笑走过。林煜枫躲开众人，疾步向风晚亭走去。
　　远远就瞧见她了，纱曼悬挂了满亭的横梁，金丝勾边的火红长裙拖到地上，像场华丽的梦境。
　　可是香茗，有些道理就是这样，喜欢不喜欢一个人，无关于看得到看不到她，也无关于她对你好不好，就好像你为我牺牲再多，我还是要心仪那个从未谋面的萧零落。
　　不是她比你对我更好，是人就那么奇怪，认定了，便撒不了手。

　　“煜枫。”
　　沈香茗瞧见他过来，整个心都像开了花,“今儿刚出的新品，月香糕，快尝尝。”
　　“是么？”林煜枫拾步上了台阶，笑容温和，饶有兴趣的尝了尝，道：“味道不错，回头带些给音音。”
　　香茗一边倒酒一边笑,“那自然，最近都没什么空去瞧他，他还好么?”
　　“他呀，”啧一口，齿颊留香，“前天摘了叶大夫的救命仙草，说是要装修房子。昨个又去江亭主那里拆了门板。今天在无意斋，不道歉罢了，又把江亭主打得卧床不起。”
　　“呵呵，”香茗掩嘴而笑，“音音总这么调皮。”
　　“香茗，”他拿起一片月香糕，默了半晌，道“查得如何了？”
　　沈香茗心下立刻一沉，暗道：转来转去还是为了这个，脸上却半丝笑容未减，甚至更显妖娆，“查当然查到了，你打算.....奖励我什么呢?”
　　林煜枫的眸子闪亮，斟了一杯酒，笑道：“上回你说要早些回殿里，我想过了，让柔蓝去长安再开家醉月坊，慢慢接你的班，如何？”
　　“真的？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沈香茗脸色立时耀如春华，欢快的拿起桌上的果子剥起皮来，虽是笑声银铃，却半句不提查到的内容。林煜枫看了看她，欲言又止，闷声吃糕。香茗终忍不桩扑哧’一声笑道，“萧零落五天前在焦作，和西门楚见过一面，现在嘛，该是往洛阳方向来了。”
　　“哦？”林煜枫面色平静，心中却已翻江倒海。难道兵阁女子真是她？眼前挥之不去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含着冰凉，却笑得凛冽。
　　“过几日便是清明了，天下谁人不知，她定是要去华山去寻冷谦晦气的，算起来，今日到洛阳也不是不可能。”
　　“西门楚，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惹了风流债，”香茗涂着朱红丹蔻的纤指剥着荔枝，漫不经心道：“拐跑了林振天的爱女，被追杀了大半年，躲到焦作城外才偶遇了萧零落。”
　　林煜枫一声轻笑，“原来是情场惹祸。”

作者有话说

　　我又改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