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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大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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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将门关上,然后恭顺得走到了女子的身旁。
“小姐,叶家的马车到了,按理说事先到来的应该就是叶家公子了,老爷会和太守大人在叶家随从的陪伴下随后就到,所以小姐你的时间要抓紧,万万不可被老爷发现。”
女子点了点头,粉色面纱下的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似乎觉得以自己的谨慎,怎么可能会被发现。
然后,她就在家仆的陪伴下,静静地走出了房间。
皓月楼外的二楼长廊上,左右都是精雕而成的古色红木房门,宽敞的长长过道上三步便是一面华丽的刺绣屏风,将左右的雅间分割开来,在昏黄的烛光中,过道一头的房门就显得如此地不引人注意。
公孙夏末就从这并不引人注意的房门里走出,走过过道,来到了尽头的走廊边,在这里正好可以看见通往一楼的楼梯以及皓月楼的正门。
而此刻,那辆华丽的马车就停在了门口。
随从站成了一排,管家打扮的人将马车的帘子拉开,然后从车上走下来的一位身着银灰色云纹样华丽长衫的男子。
“……?”公孙夏末的表情在瞬息间变了又变,然后最终定格在了错愕上。
怎么会是他?
不可能吧,叶翎秋……
怎么可能是那个男人?!
公孙夏末满脑海里都是疑惑以及不满,因为现在站在楼下与皓月楼掌柜寒暄的,正是那日从紫梁街出来后看到的——和公孙夏初在一起的男子。
“姑娘很吃惊吗?”
冷不防,一个优雅却不带感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把置办这次筵席的事情交给舍弟来做,其实正是我的主意。如您看到的,现在站在那里的,正是鄙人的三弟——叶榕。”
公孙夏末慢慢地转过身,看着面前的男子,原本拿着手绢的手,却在这时暗暗地握紧。
原本应该没有人在的,用来置办叶家筵席的雅间门口,此刻却站着另外一位男子。
“是你……”
“虽然我们早就见过了,但还是有必要在这里做一个介绍,鄙人叶翎秋,有幸见过公孙小姐。”
连续而来的第二波震惊,不论再如何有修养的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更何况是公孙夏末。
所以在听到对方邀请她进屋再谈时,她已经没有语言去拒绝——即使那可能是一场鸿门之宴。
进到房间,叶翎秋看似随意地在椅子上坐下,隔着宽大的桌子,看着依旧站在对面门边的女子。
楼下——
“叶少爷,我们已经都做好准备了,想必这次设宴,一定会让您满意。”皓月楼的老板跟在叶榕身后,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
“呵呵,那是那是。”叶榕打着哈哈,内心却在不住地抱怨,那个阴险的老哥,竟然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交给了他来做。
就在他们准备上楼的时候,突然从门外冲进来的人,用豪不礼貌的手段拉住了叶榕,这样突发的状况速度之快让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最先回神的老板正打算呵斥面前没有礼貌的闯入者。
可是叶榕却抬手制止了对方。
“夏初?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你别管。”夏初喘着气,似乎是才跑了过来。
“夏初,你……慢点。”身后传来呼唤,熟悉的暗红色长裙,秋宴依着门框,同样是很累的模样。
“怎么你们两个都过来了?”叶榕此刻是完全没法理解了。
“叶榕,你呆在这里,在我说好之前,不准上去。”夏初之始至终注意力都没有在面前的人身上,她只是抬头看着二楼,然后抬脚准备上楼。
“这位小姐,你有预定吗?”老板似乎还在为他的受冷落不满,意图用声音引起大家的注意。
当然下一刻又再一次被叶榕给制止,而且是用带着叶家专有的,特殊的霸道眼神。
“我哥在上面,你要找他?”叶榕看着夏初的背影,虽然不明所以,可是还是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嗯,算是吧……”丢下这么一句话,公孙夏初就快步上楼了。
“这到底是,搞什么啊?”叶榕无奈地摇头。
“是你看不懂的私人恩怨。”答话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一杯水解渴的秋宴姑娘,她靠到扶手旁,抬眼向上面示意,“那是他们公孙家的事,你就甭管了。”
“私人恩怨?听上去好玄。”
“是啊,一想到那个妄自尊大眼高于顶的夏家二小姐,被你那奸诈阴险外加冷血无情的老哥碰上,再来一个外表温婉实则尖酸刻薄的夏家大小姐,我也觉得很玄啊……所以你呢,现在的工作就是不要上去,尽可能拖延到公孙大老爷来再说吧——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的话。”秋宴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然后不顾叶榕的表情,自顾自的喝水去了。
这一边——
从上到下地把愣在原地的夏末仔细却又似无心地打量一遍,态度却很有水平地始终保持在礼仪的范畴之内。
夏末不自禁地感到一股滚烫的气息,叶翎秋看她的眼神似乎极具穿透力,让她浑身上下不安起来。
“公孙夏末小姐很是吃惊吧,公孙家的女婿竟然是我。”开口的第一句话,叶翎秋礼貌地低下了头,上扬的嘴角显示出尊贵的涵养。
然而,夏末几乎是肯定的,她感觉到反感的意味。那是她从小到大不容自己被忽视的娇纵性格,灵敏地立刻在礼仪之下察觉到不属于礼仪的排斥。
冒出这种想法,夏末几乎是本能性的,向后退了一步,像一只被侵犯了的猫。
“都……退下。”接下来,夏末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话来。
她讨厌有人这么对她说话,她不容许有人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不准别人不喜欢她,即使这个人是她的将来的夫君……
但是,就在下一秒,夏末的思想却像被什么灌烧后迅速冷却定型的铁一样生生被扭曲过来,不行,他,必定是她将来的夫君。
然而她有所不知,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被了然地吸入叶翎秋眼中,对于她的内心想法,他冷冷的微笑已经表露了他的知晓。
于是,看着夏末强装礼貌的那一句:“见过叶公子”,就成了笑话。
接下来的对话并不多。
“公孙夏末小姐最后是否有买到称心如意的绸缎?”
想到了前几日才得到父亲的许可,准备从方家直接取来的“蚕俏绫”,公孙夏末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只得笑笑敷衍。
“那么,敢问,小姐要那绸缎,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当然是用来做……”话语顿时打住,夏末惊恐地反应过来差点中了圈套!她若说出“当然是用来做嫁衣”岂不是显出了她的贪婪和对那个姐姐的不屑,而这两点,都是有背于她传奇人物的形象的。
叶翎秋,好狡猾!果真是商家后人。
夏末心中浓烈的反感,然后变成发泄似的不屑。
没想到的是,她的话,被自己咽下后,竟然被叶翎秋说了出来。
“公孙夏末小姐是想用来做嫁衣的吧。”
猛然抬首,对上了叶翎秋包含深意的笑眼。
更没想到的是,叶呤秋又说:“其实,公孙夏末小姐很讨厌我吧。”
夏末的确很是震惊。她不知叶翎秋是如何知晓的,她自认为自己从来善于演戏,叶翎秋是如何知晓的?她也不知道,叶翎秋是出于何种想法,才把这种说出来会让他自己也尴尬的话给揭穿。
更更没有想到的是,叶翎秋立即就把她所有的疑惑一个不漏地解答了:“我知道你讨厌我,是因为我也不怎么欣赏公孙夏末小姐你,但是,我知道小姐比我在意别人的眼光,所以,虽然小姐于我仅仅是不喜欢,但我之于小姐就是厌恶至极了。”
“我之所以要把这话点破,第一当然是因为我并不觉得尴尬,因为既然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性,那么有人喜欢你有人不喜欢你自然都是无可厚非的事,因此即使是小姐你亲自点名你讨厌我,我也不会觉得难堪。第二,”叶翎秋的眉眼突然眯了起来,扫向夏末的那淡淡一瞥就这么平白染上危险的意味,“我想让公孙夏末小姐你承认,你之所以讨厌我还想要嫁给我、容忍我,是因为,你嫉妒你的姐姐——公孙夏初。”
“!!!”无法言说的震惊与慌乱,夏末的情感甚至来不及成型成愤怒就直接软化成为惶恐,像一直以来藏在黑暗中的秘密被突然拖出来暴晒在阳光下,她感到焦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发烫,然后变成汗水一个劲在暗中流动。
“应该说,你做任何事情,都是因为嫉妒她吧,真是想不到啊……”接下来是意味无穷的省略音调,叶翎秋暂时住嘴,等待夏末的话语。
然而,夏末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说的。
于是叶翎秋继续:“我之所以想要小姐承认你是在嫉妒你姐姐,是因为我想表达我的观点:虽然你们同样在嫉妒对方,但是你姐姐做的事,显然比你做的事有意义得多,不准确,应该说是,你姐姐,比你强得多,至少是在我看来。”说着,他向旁边的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夏末当然没有看见——那里站了一个人。
其实,已经站了很久了。
“公孙夏末小姐,你比你姐姐聪明、比你姐姐讨人喜欢,但是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也许会比你更聪明、更讨人喜欢,这是你第一点可怜的地方。”
“外物的条件你什么都比你姐姐好,偏偏却心态没有她好,这是你第二点可怜的地方。”
“你们姐妹俩同在嫉妒对方,明明每一回是你成功了,她却并不觉得她失败了,这是你第三点可怜的地方。”
“而她不觉得她失败了,是因为她已经根本不在乎你的成功了,这是你第四点可怜的地方。”
“你对什么事都有天赋,却无时无刻不在向着要和没有天赋的她比,你这种杞人忧天是你第五点可怜的地方。”
“你什么都会了,却偏偏不会容忍别人的一点点违逆与忽视,你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却偏偏太贪心想要介入别人的世界,让别人世界里的中心点也变成你,而就是这种个性,让明明拥有世界的你从来不会在世界中周旋,换句话讲,你从来不懂为人处世的玄机,再换句话讲,你的个性,注定了你只有头脑好、运气好,其他的什么都不好,这就是你最不及你姐姐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可怜的地方。”
此时此分,公孙夏末败得一塌糊涂。
“好了。”
偏偏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这于夏末来讲太过残忍的剖析。
竟然是那个一直站在暗处的人,此时已然站在打开的房门前。
“叶公子,我想,这样说家妹,传出去之于叶家公孙家都不好。”
是夏初。
此时面无表情的夏初。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她为何从暗处走出,站在这里解救她那个百般刁难她的妹妹。
叶翎秋本来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只微微颔首:“夏初小姐说的是,是我疏忽。”
“叶公子,小女还有事在身,在此告辞。”说着,拉过妹妹就走。
然而,在转身时,却听见夏初喃喃说了这么一句:“不论你说的是对是不对,我只是不想它由别人来说。”
那一刻,叶翎秋呆立了一下,最终还是抬头,看向夏初的眼睛。
那个刹那,夏初心神不宁。因为,她看见了他的眼神,又是那种眼神,刚才洞穿夏末的眼神,现在,已经朝她的内心,看去、明了。
“不送。”叶翎秋很快收回目光,又摆出涵养的姿态,点头。
却在遥遥看着两人急速离去的身影时,突然一笑:“果然,除了头脑与运气,你唯一不及你妹妹的,就是不及她狠心。”
随后是疑惑的一声叹息:“伤害或者保护,只允许自己来定夺,血肉的牵连,真的是有感情的吗?”
疑惑的语调,却又有着感同身受的意味,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在空中荡漾。
拉着妹妹的手的公孙夏初,冷着脸从楼上下来,然后越过了明显恼怒的皓月楼老板,错愕且满脸疑问的叶榕,以及面容不明的秋宴,直接走了出去,走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没有停下脚步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到了街角尽头,然后一拐弯,进了旁边的小道。
身后传来的,簇拥声中到达的“嘚嘚”马蹄声。
她们就这样惊险地与公孙老爷的马车擦肩而过。
黑暗中,是夏末先甩开了她的手。
“你……”公孙夏末戒备地后退,用恼羞成怒的眼神看着对方,“你看了一场好戏是吧,让我丢脸,你很满意吧!”
“丢脸?哼……你认为是丢脸吗?”与之对应的,是夏初冷冷的声音,“如果我不拉你出来,让父亲到来看到那一幕,那才是真正的丢脸吧……不,也许,还远不止丢脸那么简单。”
“公孙夏初!我告诉你,我用不着你来帮我,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做出这些事情,你凭什么?”
“我不凭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人给我们公孙家蒙羞。”
暴怒的妹妹与冰冷的姐姐的对峙。
在黑暗里激烈地碰撞开来。
“你!”
“够了。”公孙夏末突然开口,制止了这一切继续演发下去,“回家去,如果你不想让事情变得更糟的话。”
“用不着你管。”
“……当然,你爱怎样就怎样,我也的确不想管你,我现在要回家了,下面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这一切,姐姐转身坚定地离开,不顾身后的愤怒是多么的激烈,对她来说,一切都完全是一场如同闹剧的结局。
没错,闹剧。
到了现在为止,已经清醒下来的公孙夏初,才真正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可笑的闹剧。
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心里涌动着复杂而又剧烈的情愫,那种感情,让她想要狠狠地发泄,却又找不到出口,很难受。
她对自己产生疑问,她觉得羞耻,觉得愤怒,觉得自己很犯贱,对!就是这样的感情。
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帮夏末。明明事情继续衍发,公孙亮到来,夏末必会被责骂,事态的演变会更加的不可收拾,那样的话,不正是她所期待的?
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当时从窗口看到叶翎秋与公孙夏末说话时,就忍不住地站了出来,忍不住得——救了夏末。
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哼,还在巫玛竹魅面前夸下海口说要自己惩罚公孙夏末,说要自己夺回属于她的东西,为什么,简单的事要那么难完成?而阻挡自己的,竟然是自己……
夏初咬着下唇,脚步不停的往前走着,仿佛只要不停下来,那种讨厌的感觉就不会继续纠缠在她的心里。
她到底在干什么!做出这种愚蠢的事!
想到之前自己振振有词地对秋宴说她只是想来确定,心中一阵冷笑。她确定了什么?
确定了自己想是自讨没趣地一样去帮那个明明是敌人的人,是憎恨着的人,是将要下决心实现诅咒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夏初闭上了眼睛。
“我这个人……果然,有让对方憎恨的本质啊……这种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劣根性,连我自己,都厌恶起来了……”
黑夜中的喃喃自语,除了之前的不安定,更多的,是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