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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   谢昭提灯扯下一小块遮罩的灰布,飞扬的尘灰呛进鼻腔里,透着一股发霉的潮腥气。

      他不太适应地揉了揉鼻翼,灿星般的眼睛因着眼前这一幕逐渐沉静下来。

      灰布底下罩着的是一副隋制的青铜甲胄,它被支立在漆红的木架上,让铜锈腐蚀得几乎能够叫人从外侧看清构架,就像鲸被冲上海岸的残躯。

      这幅年代久远的甲胄因着刚刚的动作登时发出钢铁交错的铮鸣,它颤抖着呻.吟着,仿佛有什么已经逝去的东西正依凭着这堆不成型的铁块。

      谢昭攥住灰布的手微微用力,他把遮罩的布匹彻底抽拽下来,室内霎时被震耳欲聋的回响填满。

      那声音回荡在耳边,仿佛英魂经年不息的咆哮。

      一排形制各异的甲胄手持剑仗怒斥着这两个渺小如虫豕的凡人,赤红燃烧的砂金*浇筑出每一块坚韧的板甲,从秦汉以来无数才思敏捷的先辈投入那方滚烫的锅炉钻研能让燃匣*更进一步的工艺,而这些内嵌铜箱的战争机器就是其中应用的翘楚。

      可想而知,历朝官府对燃甲的管制都尤其严苛,而眼前这些甲胄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流落海外,又被张兼旭依据史料一一搜集回来的稀罕货色,无论在番邦还是大宋行情都紧俏得很,如若前年不是谢昭出资雇佣他们出海寻觅这些燃甲,他哪里舍得把这些金贵货色转交给这位也不知道究竟打哪儿来的谢小先生。

      谢昭提灯一步一步上前,他的目光从这些燃甲上掠过,脚步愈加稳健,年少青稚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现出一种非比寻常的神采。

      这小子真就没有半点敬畏之心么?

      张兼旭转动佛珠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想来也是,如果他真知道敬畏这些曾经伴随当世豪杰征战沙场的利器,当初也不会提出用火铳弹药去和西洋官府交换燃甲这样胆大包天的主意。

      乍看过去,眼前多数燃甲都有锈蚀和破碎的痕迹,除却正中央那一副,谢昭难免也对它起了兴趣。

      周遭所有甲胄列阵拱卫着中央那具保存得最为完好的燃甲,它的外壳被蕃人改装成了西洋的制式,泛银的胸甲上用油膏质地的染料涂抹出了一个鲜红的十字。

      指尖轻抚过光洁的板甲,谢昭捧起头盔,将它怀抱在臂弯里面,用另一只手高举提灯垂眸往里看。

      这副燃甲垂首半跪在地上,如同朝圣君王的将领,内部的大部分结构仍然谨慎地维持着它最初被赠予拂林*国的模样。

      这是唐代赠予番邦大国的仪仗甲,高有九尺*,内里的燃匣采用了仿东汉的工艺,东汉时期的燃甲对披甲者要求本就颇为苛刻,何况为了显现煌煌天国的威严负责铸甲的匠人还刻意加高了燃甲的尺寸。

      这类仪仗甲被工匠打造出来的目的就不是为了供人驱策,它们更多出现在各式庆典仪式上,纯以器械驱动,但眼前经过改装的仪仗甲却明显存留有多次穿戴后人为磨损的迹象。

      “张先生,敢问这尊燃甲——您是从哪里得来的。”谢昭翘起嘴角转头看他,像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似的。

      “说来不怕您笑话,这是船上一位蕃客押给张某的船票。”张兼旭似真似假地说道,“可惜那位蕃客染了恶疾,眼看就要活不成了,张某这才自作主张地命人把它搬到这件屋子里,好教您掌掌眼。”

      “可否请先生再详细说道说道。”谢小先生把头盔放回去,伸手掸了掸披风上附着的尘灰。

      “这……张某对番邦的战事也不甚明晰,只知道那位客人来自高卢一带,也算一位不世英豪,只叹风头太盛横遭君王妒忌,不得已才押了身上的燃甲乘船逃到大宋来。”

      老狐狸举重就轻地捻了捻珠串,听来惋惜,内里全是胡扯。

      单看燃甲上的十字也能分辨出欧洲此时正处在磨刀霍霍的十字军东征时期,那些杀烧掳掠的狂信徒没把他的船和清真寺一起点了就算万幸,何况让人把堪称国之重器的燃甲轻易押给海商,多半是蕃人内部出了什么乱子,叫他这只黄雀偷摸在后面趁机捡了漏。

      “这样啊。”谢昭笑了一下,轻缓的语气里透露着不由分说的意味,“看也看得差不多了,可惜谢某前些年预付给先生的银钱不够买下这件屋子,我便只要这副燃甲,再加上那个蕃客。”

      “小先生可得要想清楚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蕃客可不值得您放弃这么多副燃甲。”张兼旭试探性地提醒了他一句,好像很为他着想似的。

      “谢某意下已决,先生不必多劝。”小先生从腰间取出八文钱给他,他这才止住话头,“再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只盼先生切莫将这桩生意告知旁人。”

      按照西南一带的说法,这八文是图吉利的买命钱,由买家转交给东家,就算在阎王爷那里过了明路,买回来的东西也要更好养活些。

      “烦请谢小先生放心,张某这点信誉还是有的。”许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老狐狸这回应答得爽利不少,他微微眯起眼睛,抬手按下几块活板砖。

      支撑燃甲的木架连带着那副燃甲从展台上一齐站立起来,还未迈出一步,泛银的甲胄便被木架牵扯着仰倒在洞开的箱子里面,发出彻耳的嗡鸣——

      铺着一层动物皮毛的箱子被机关扣拢,头顶上方展开合衬的方洞,光从洞外透进来,装载着燃甲的木箱被机械托举着不断上升。

      像神话故事里某个英雄的死。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谢昭握住披风的一侧喃喃自语。

      “小先生可是还有什么旁的需要?”张兼旭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侧头多问了一句。

      “不。”他笑了笑,“有感而发罢了,按照咱的说法,这一出应该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子美先生的《春望》。”
      “正是。”
      “这样说来谢小先生倒也是个风雅人。”
      “风雅愧不敢当,只有些奇思可供品鉴一二。”

      他们闲谈间先后走出船舱,仿佛当真一见如故,张兼旭吩咐得力的船工把货箱和藩客一同带来甲板。谢昭在旁侧吹了声口哨,让那只相貌神骏的白隼停在护腕的皮甲上,姿态亲昵地喂给它几块肉干,又轻抬手臂叫它在海空盘旋。

      鸟趾似的铜皮长臂将沉重的货箱轻巧地安置到其中一辆厢车上,其间妙处也不难分辨,无外乎让木箱和车厢都篆刻上可供辨认的特殊标识。

      谢小先生回眸看去,船工正架着那名金发垂肩的藩客,瞧着很是费力,这人高近六尺,块头也健壮得仿佛往衣物里塞了层软甲。

      “他叫什么名字。”他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含着笑意询问身侧的张兼旭。

      “不太清楚,当时听着像若恒什么,张某只学了拂林语,不通高卢话。”他理了理袖子,眯眼跟他一起打量这个番邦来的船客。

      谢昭从腰间抽出一把短柄鸟铳,仰头用深棕色的枪管挑起他的下巴。

      那头卷曲的金发随着这个动作垂向面颊两旁,他脸上没什么血色,双唇干涸开裂,两颊微微凹陷,眼皮闭紧,看着确实是重病的相貌,“华盖垂下睫,嵩岳临上唇。不睹诡谲貌,岂知造化神——”

      “这几句是李太白的《上云乐》。”张兼旭若有所思地合抱双手。

      “且先不论诗词,先生可知他这是什么病症。”他扬眉问他。

      “这位客人上船时受了些刀伤,自己强撑着草草处理了一番便昏睡过去,张某手下这帮船工都是些粗手粗脚的汉子,照看不精细竟教人生了毒疮,后来也请船上的大夫看过,将疮口上的药重换了,还额外开了张消炎的方子,只是一直不见好转。”大概因为比预期多保下来几副燃甲,他的心情比他来时更好了些。

      “这样么。”小先生收回鸟铳,不再多言。

      两名船工驾着那蕃人正要踏上下船的斜梯,又蓦地被谢昭叫停了脚步。

      “——等等。”他解下披风快步朝他们走去。

      谢昭掸开披风挺括的下摆,把披风盖在他身上,在身前系好活结。

      他拉起后方宽阔的兜帽,遮住那张异域的脸孔,蕃人的睫毛轻颤了几下,像极了蝴蝶脆弱的磷翅。

      “去吧。”

      谢小先生似乎并未注意到蕃人的这番动静,他态度和善地拍了拍船工的肩膀,转头礼貌地和张兼旭作别,跟着他们走下斜梯,很快又融进那日夜蒸腾的茫茫白雾当中,再看不真切。

      张兼旭不知道他的来处,也不清楚他的身份,他们说到底不过浮萍过客,偶然因着这件事被牵系在一起,等到事毕又分走两端。

      厢车哐当离开码头,谢昭驱使着眼前繁杂的杠杆和转盘,耳边回响起清脆的银铃声。裹着披风的蕃人靠坐在他身旁,胸腔伴随鼻息微微起伏,安静得像是什么西洋产的大型摆件。

      宽阔的青石路面穿行着各式各样冒白汽的嵌匣厢车,内置的燃匣让它们拥有了远远超过牲畜的效率。

      薄雾里悄然落下淅淅沥沥的秋雨,从车窗缝隙里飘进来,含风吹得眉宇微凉。

      行人纷纷撑起了油纸伞,城内的楼阁台榭次鳞节比,斗拱上挂着的那些欢庆佳节的彩灯还未来得及全数摘取下来,又新添上了几簇被女儿家的巧手编织成穗的五彩丝带。

      驾车的谢小先生撩开旁侧的车帘露出两个讨人喜欢的清俊梨涡,还有位胆大的小娘子往车厢里投掷瓜果,他回过头促狭地冲人家眨了眨眼睛,教她羞赧地闹了个大红脸。

  • 作者有话要说:  皮埃斯,娘子和小娘子都是宋朝对女孩子的称呼
    *砂金=煤炭
    *燃匣=内燃机
    *拂林=东罗马
    *九尺约三米,本文的尺度以现在的标准为准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英)狄兰·托马斯
    以下是诗朗诵环节(小谢的语气):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高呼他们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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