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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厅里静得可怕。有一瞬间胡贝庆幸,现在计时已经不用沙漏了,他不用听那一粒一粒的沙落下来的声音,像手腕被刀豁开了口,血一滴一滴滴下来。他甚至希望莫德尔给他一拳,踹他一脚,骂他脑子有病。然而莫德尔沉默着,安静着,他不动,不作声,不反驳。胡贝感觉自己的右手像左手一样冰冷,这个形容可能不对,毕竟自己其实感觉不到左手是个什么情形。他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捏成拳,然后狠狠砸在了莫德尔脸侧的墙壁上。

      胡贝不记得他们有没有高声争吵,不记得自己这一拳下去,莫德尔有没有用同样的力度回敬相同的一拳。他们有没有像更年轻的时候那样抱着扭打在一起,任由汗水和尘土混合着,在脸上纵横?有没有在厮打结束,抱在一起肆意亲吻,用□□的热量和喜悦冲刷掉那微不足道的矛盾?

      他想,他们可能并没有这么做。他们之前仅存的脉脉温情就是两张床还没被分开的时候,莫德尔会钻进自己的怀里,安静地躺着。过上一会儿,他的手臂会慢慢搭在自己身上,手掌平贴着自己的皮肤。自己会抓住他的手指,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的。然后他就知道自己没睡,打着哈欠翻转过来:

      “就知道你没睡。帮我揉揉腿,腿疼。”

      “不不不,其实我睡着了,都睡死了。”

      “滚蛋。连肩膀也给我揉揉,肩也疼,只是没腿那么疼。”

      于是自己伸过手去,按着他的腿,在上面揉着。动着动着,慢慢停下来,迷迷糊糊地朦胧了过去。而莫德尔翻过个身,面朝着上,拉着自己的手摇一摇:“别睡了,全身都帮我按一下,今天好像特别累。”

      然后自己困倦地打着哈欠,给他捏上几下。莫德尔也不嫌弃自己的敷衍,继续靠在自己胸前,脚指头碰着自己的脚,痒丝丝的。

      “又干什么?”

      “抱着我,让我快点睡着。今天跟长身体似的,浑身都疼。”

      “那不是好事?你还能长高点。”这种话自己也只有睡迷糊了才敢说出来。果然,莫德尔的脚恨恨地搭在了自己的脚踝上,使劲用力按下去:

      “闭嘴!”

      他们半真半假地闹一闹,直到自己的右臂紧紧圈住莫德尔:“好了,睡吧。”

      他们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莫德尔的呼吸平稳起来。自己便轻轻摇摇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没有回应,确实已经睡着了。于是自己靠着他的身体躺着,安静的,一动不动的,小口的均匀呼吸,让自己的呼气吸气合上他的节奏。渐渐地,自己也睡着了,睡着了……

      如果还能回到那时候多好。胡贝躺在冰冷的皮面沙发上,屁股抵着冷冰冰的靠背。他现在已经不奢求回到他们上军校的那个时候了,那时候的美好完全像一场幻梦,猝然惊醒后留下的只有稀薄的记忆。

      他和莫德尔继分床之后,又分房了,至少今晚是分开了。胡贝不喜欢客厅的旧皮沙发,它太冷了,冷得让自己睡不着觉。但他必须守在外面,不然莫德尔一定会趁着夜色,连东西都不拿,偷偷开门离去的。等自己早上一醒,能看到的大概只有桌上的钥匙。

      胡贝睡不着,一丁点睡意都没有。他躺在那里,右手放在左胸上,心脏徒劳地将跳动的感觉传到他的手指上。他想去拿放在厨房里的香烟。只要几分钟而已,如果莫德尔趁机出去,自己不会听不到动静。于是他从沙发脚上滑下来,连跑带跳地把烟拿来,顺便捎来了不知哪里翻出的一摞杂志。他坐在沙发上,就着烟,把它们都翻了一遍。

      他完全没想好,等天亮了,自己要和莫德尔说什么。或许就什么都不说,让这件事自然而然地平息?他猜想莫德尔也会这么做。他们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解释,用沉默一锹一锹埋葬尖锐的矛盾,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不知何时的下一次爆发。

      莫德尔醒的时候曙光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他坐在床上,瞪着渐渐发白的天空。树木和房屋开始显露出它们的轮廓。天空越来越白,房间跟着越发明亮,床单也变成了白亮的颜色。莫德尔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睡下去,于是他翻身起来,随便抓了条短裤套上,慢慢往外走。他其实也没有想好如何面对胡贝,因此格外磨蹭,不愿推开卧室的房门。

      胡贝躺在沙发上,睡得很香。如果单看他沉睡的模样,忽略那一摞不知哪里翻出来的旧杂志和小山一样的烟灰,大概会以为他没心没肺,香香甜甜地睡了一整夜。但实际上他睡得并不好,即使闭着双眼也咬紧了牙关,显得十分绝望。那条被单缠着他的肩膀脖子,胳膊直挺挺地伸着,又突兀转折地沿着沙发耷拉了下来。

      莫德尔觉得,以他们之间荒疏的感情,他是不会再心疼的。但其实感情脆弱易碎的同时,又远比他想象的坚韧绵长。就像现在,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趿拉着拖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握着胡贝的手臂,把他的胳膊放回沙发上。

      胡贝几乎是从梦中一下子惊醒的,不全是因为惦念着莫德尔,还是因为他的梦里纷纷乱乱,尽是连绵不绝的炮火,四处横飞的鲜血,泡在泥水里下上沉浮的残肢……他陷在战争里的时间太长,长到他怀疑自己用这一生能否走出来。

      “做噩梦了?”莫德尔的手臂有力而温暖地环绕着自己,胡贝不由自主地依靠在他的怀抱里,好像他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顺着水漫无目的地漂荡,莫德尔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浮木。

      “莫德尔,别离开我……”

      胡贝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又软弱又可怜,像是坐在街边的乞丐,靠着露出残疾的肢体,换取一点施舍而来的同情。而莫德尔,似乎连这点同情都欠奉。他沉默着,没有一字一词回应。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的生活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搅在一起,谁也没有信心能把它们全部理顺。

      “我不去大学了。”

      某一天,莫德尔破天荒地早回到了家,早到胡贝还没有从街上回来。所以胡贝一进门,就不得不当面对上正坐在沙发上盯着自己看的莫德尔。他突然慢条斯理地甩出这么一句,就像一道鞭子猛地抽在胡贝的头顶,把他抽得晕头转向。他现在可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莫德尔这是要考虑自己的感受,所以做出了牺牲。

      “怎么突然又不去了?”之前的几次争吵和冷战都没能让莫德尔说出这句话,现在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胡贝惭愧地发现,自己第一时间升起的不是喜悦和感动,而是深深的警惕。

      “我收到信,说我可以回军队了。”

      胡贝觉得自己好像站在冰层稀薄的湖面上,一动不敢动。他的胃里有一种痉挛的感觉。他不为莫德尔感到高兴,一点也不。

      莫德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幸运会降临到头上。他一夜之间就又重新变成了那令人羡慕的4000名国防军军官中的一员。最可能的猜测自然是当年他跟随泽克特将军出访土耳其时,给他留下的印象不差。泽克特恰好掌握着军官名单的审核。他大笔一挥,把自己的名字添进名单,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胡贝大约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他这几天才会在自己面前嘟嘟囔囔,叹息自己怎么就没有得到机会,跟一个有权势的人保持密切的关系。莫德尔没有反驳过,他生怕自己猜测出的另一个原因会让胡贝更加受到打击——没准这件事背后还有自己那位神通广大的马丁叔叔的暗中运作。

      其实胡贝本不必承受这份艰辛。如果他回到瑙姆堡,在他父母面前认个错,以老胡贝的人脉和胡贝自己的功勋,未必不能想办法和军中有权势的人搭上关系,让他留在军队里。莫德尔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晾好的床单抖得噼里啪啦。今天是星期天,他可以在家里待上一整天。而不用像平时那样,一大早着着急急地出门,赶往营地。

      这声音把胡贝吸引了来。他一言不发地牵住床单的一角,任由另一角折翼的蝴蝶一样垂挂下去。莫德尔的手顿了顿,就着胡贝的动作把床单扯了扯平,慢慢叠起来。他没话找话地看一眼窗外,又转向胡贝:

      “今天天气真好。”

      “出去走走吗?”

      莫德尔本以为胡贝不会接他的话,他这几天沉默的时候居多。他现在不睡外面的沙发了,重又回到了卧室里。偶尔莫德尔会想,其实他睡沙发也挺好,这样自己在夜里偶尔醒来,不必听见他压抑的长吁短叹。

      “那就出去走走。”

      不过难得胡贝有了好兴致,正巧莫德尔也有事情和他谈。他觉得这件事在外面说要好一些,至少胡贝不会在人多的地方发火。

      胡贝微微点头,接过床单,步伐稍微轻快了一些:“我去换衣服。”

      莫德尔沉默着,没有去看他的背影。他靠在厨房的窗子上,又不敢真的把全身的重量都放上去,生怕压破了玻璃。他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转过头看向窗外。他的呼吸拂过,水汽凝结在玻璃上,渐渐消失。莫德尔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夏天竟然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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