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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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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半月,秋大才子府前依然门庭若市,求墨宝者无一不是富家子弟,打扮都颇为华贵,门前照例陈列着几箱不知是黄金还是珠宝的箱子,而在这一堆土大款里,站着一个与周围画风格格不入的老和尚。
是那位轰过闻一没有十次也有八次的护国法师。
闻一站在街口愣愣地盯着不远处的老和尚,好半晌,那老和尚不知是如有所感,还是等得烦了,抬起头往四周看了一遭,目光终于与闻一相撞。
秋桀识趣地接过闻一手里的马绳,拉着马大眼走远了一点。
一直到护国法师走到面前,闻一那个二愣子还在困惑与惊奇间恍惚,他张了张嘴,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法师?您也是来……想要秋桀提字的吗?”
“……”护国法师明显被噎了一下,他脸色本来就不好看,此刻更黑了,让闻一不由自主想到那些抽在自己身上的大扫帚,那老和尚胸前起伏了几下,怒瞪了他一眼,“你最近为何不来护国寺跪师了!”
闻一:“我出了趟远……”
“臭小子!”护国法师中气十足地斥道:“做任何事,都应当持之以恒,如果半途而废,那和没有开始做有什么两样?——听明白了吗!”
闻一眨巴了眨巴眼,磕磕巴巴道:“……明白了。”
虽然口上这么说,但闻一脸上分明写着“迷惑”两个大字。
护国法师的不悦全挂在了脸上,嗫喏了半晌,道:“这是……为师教给你的第一个道理。”
闻一的脑子也不知道喂给了哪只狗,讷讷地点了点头。
秋桀在不远处哭笑不得,抬起食指揉了揉眉心。
护国法师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站住了脚,那老和尚没回头,“臭小子……”他道:“你要是再不跟上来,我护国寺就没你这个弟子!”
秋桀绕过马大眼,朝着闻一的屁股踹了一脚,把那傻蛋踹得一个踉跄,闻一大师好似被秋大才子那一下踹回了魂,一个猛子跳起来老高,对着秋桀语无伦次:“我,我我我……”
“快去!”
闻一撒开腿朝护国法师离开的方向追上去,跟在了那老和尚身后,护国法师紧绷的后背这才柔和了些许,秋桀目送那俩人离开街角,才牵着马大眼绕过街道,往自家府院的后门走去。
护国法师在前面走了老半天,跟在身后的人却不吱声,连个屁都不放,老和尚登时气儿不打一处来,转身正要骂人,一看,见闻一一张黑脸上,俩眼通红。
老和尚一愣,心想难道是自己刚才太凶了?吓着这孩子了?
“……你哭什么,我又没骂你。”
“不是,那个……师父。”护国法师被一句“师父”叫得脸色肉眼可见地和缓了下来,就听闻一道:“我刚刚想起来,我有句话,忘了跟我朋友说——我去去就回!”
闻一说完就撒腿跑了,跟赶着去投胎似的。
秋桀这会儿拉着马大眼刚走到后门,就听见闻一喊他,吓了一跳,眼看着闻一狂奔到他跟前,有点紧张地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难道护国法师改变主意了?不要这个倒霉玩意儿了?
闻一气喘吁吁地用手撑在膝盖上,“那个……有个事想问你。”
秋桀:“什么?”
闻一直起身,看了秋桀一眼,“也没什么别的,就是……我法号都用半辈子了,你不也说过,我这名字太文艺了,我就寻思着,要不,我再换个法号?——你帮我取一个?”
秋桀听笑了:“你跑回来,就为了这个?”
要换以往,秋大才子早让这个没谱的玩意滚蛋了,但此刻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竟然挺认真地转过头,问道:“行。你想要个什么样的?”
闻一支支吾吾,用袖子抹了一把脑门的汗:“我这次想……换个接地气一点的,不要烂大街,要既接地气又符合我气度……最好第二个字还是数字,就像‘闻一’就显得很高深……对了,还要让人听了能会心一笑的那种。”
秋桀觑他一眼:“……”
闻一说完,咽了咽嗓子,“……不难吧,大才子?大文豪?”
秋桀盯着他若有所思了半晌,居高临下地笑了一声,“不难。当然行了,”他微笑着,道:“瘪三法师。您看怎么样?够不够会心一笑?”
说完,俩人一块乐了。
秋桀:“行了,你到底想说什么?赶紧说,你师父可等着你呢。”
闻一站在那里,缓缓低下了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之前,我们在酒楼的时候,你讲的李石和林潇那个故事里,有一段——说林潇把李石的亡妻带回老家厚葬,就是那一段……”闻一声音越说越小,“你是不是,是不是……”
“闻一,”秋桀转过身,注视着那秃驴低垂的脑袋顶,好半晌,忽然道:“当年,我没能赶回来,是你替我为我母亲服丧下葬……我很感激。”
闻一忽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红得几乎要掉泪,又迅速低了下去,他朝秋桀胡乱地摆了摆手,“滚蛋,做作……”闻一大师边骂边转身,“我走了。”
秋桀牵着马大眼往门里走,刚上两步台阶,又听那婆婆妈妈的和尚三两步跑了回来。
“秋桀,我跟你说……”闻一抬起袖子抹了把脸,抬头看着秋桀,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们是……”
“打住!停!”秋大才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多大了都?这话还拿出来说,行了,赶紧滚,”他说完,顿了顿,“做完晚课回来吃饺子,全素的。”
闻一摸了摸鼻子,闷闷地应了一声,终于咧开嘴笑了,转头朝街口等他的老和尚跑去。
秋桀重新转身,牵着马大眼走进了后门。
……
八岁那年,闻一被老住持捡回了帝都寺庙,偶然认识了小他两岁的秋桀。
秋大才子还没被人叫作“才子”之前,是在街坊邻居的舌尖上长大的——不是因为此人文采斐然,而是因为他的娘亲。
这种在大街小巷传遍的名声,自然不是什么美名,秋桀从小长到大,听的最多的话,就是关于自己娘亲的流言蜚语——不想听也不行,长了嘴的老娘们遍街走,但凡路过他家门,门前就得多几口被啐的唾沫。
那天,刚被剃了头发的小闻一捂着自己光溜的脑门来找秋桀的时候,正正巧就碰到了几个扎堆坐在巷口的老娘们,那群碎嘴子妇女一见“秋小公子”出门,眼睛就是一亮。
“快瞧瞧,咱们秋小公子出来了,看这小模样长得,俊倒是真俊……”
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地打量着六岁的秋小公子,少倾,其中一个嗤地轻笑出声。
“你们说说,那秋公子原也是有头脸的人物,无论样貌还是才情,在帝都公子哥里也算数一数二,没想到独独眼神不好,非要娶那楚馆的歌妓,哎哟……”那女人声调越来越高,声音却压得越来越低,语气还含着些许的兴奋与讥笑,“你们说,秋公子到底确不确定,那个小孩是自己的呀?”
“哼,说是卖艺不卖身,背后指不定……”
几个女人咯咯地笑。
站在门前的秋小公子沉默地听着,神色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只是小脸煞白,眼珠偷偷觑着旁边的小和尚,碰到闻一略微惊诧的目光时,那秋小公子一怔,沉吟片刻转身回了府,门一关,把自己变成了个缩壳的王八,任闻一怎么砸门都不开。
“秋桀!秋桀!”
“你走吧,不要再跟我玩了。”
刚长到成年人腰那么高的小和尚在门外用稚气的声音喊了半天,那位秋小公子却一声都不吭了,良久,闻一不再叫门,转过身看着那群碎嘴子的女人。
女人们看那光脑袋的小孩子长得玲珑可爱,心里一喜欢,笑眯眯地对他哄道:“你是哪座庙来的?你一个出家小娃娃,不要跟他玩,我跟你说啊……”
“阿弥陀佛!!”那小和尚忽然怒喊了一声。
女人们怔了,“什么?”
闻一:“南无!喝啰怛那!!”
闻一从小性子温吞脾气好,不会跟人争论,一吵架就结巴,寺庙里其他同龄小和尚都比他嘴皮子溜,他自知吵不过人家,于是索性闭眼吼,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喊什么,意图用气势和嗓门压过那些人嘴里的不怀好意。
他梗着脖子,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前几天老住持教的佛经乱成一锅粥在脑子里,于是什么道德经大悲咒乱喊一通,别说闻一自己了,就是把教他这些的老住持拉过来听一听,都辨别不出这等著作到底出自哪本经书。
那是闻一为了维护朋友,这辈子吵赢的唯一一场架——因为没人听懂他在骂什么。
秋桀十四岁那年,名气已盛,所作文章诗作被帝都文人们捧上神坛,奉为圭臬,成了众人眼里实打实的天才少年,而他却在这个时候,一意孤行地上了战场。
同年,秋桀的母亲病重,他在阵前接到消息,紧赶慢赶,没能赶回来见他母亲最后一面。
是闻一——这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孤儿,陪着秋桀的父亲为亡妻盖棺入殓、服丧下葬,也是他披上麻服,在灵堂外禁食三天,替友守孝。
此刻,他们两个在华京的大街上背道而驰,一个跑向街角,一个推门入府,却忽然一齐失笑起来。
那句闻一没说出口的话,秋桀只在六岁那年听他说过一次,大才子文采超然,万万写不出如此粗制滥造的话,但此刻一想,忽而觉得,好像再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能比这句糙话更精准且纯粹了——
“我们是……永远的朋友。”
无论是李林二人的朝堂与江湖,还是秋大才子和闻一大师的尘嚣与空门。
我有一友人,从此长岁如寸阴,天涯若比邻。
作者有话要说: =w=谢谢观看与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