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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金谷旧事 ...

  •   领路的宫女们再一次催她,湘颖无奈对魏庆说,“告诉你家老爷,寄放在我那里的东西,早些取走吧,迟了恐怕都坏了。”
      魏庆自是连连点头。湘颖难以多说什么怏怏而去。走在路上,她光顾着想心思,混没留意甬道拐角处跑出来个半大的小宦官,突如其来,一个躲闪不及两人便撞到了一起。“哎呦”一声,她结结实实摔倒在地上,那孩子也被绊了个跟头倒下来,险些就压在她身上。
      湘颖好不恼火,刚要斥问,谁知那小宦官飞快俯近咕哝了一句,就在她愣神的当口,那人麻利爬起来一溜烟就跑远了。几个宫女也被这一出给弄懵了,一头骂着那小宦官,一头忙忙地去搀扶湘颖。此刻的她钗环凌乱,衣饰不整,她执意不肯见驾,非要重新梳理一番。几人拗不过去,看看旁边是西三所,便去找人张罗。
      不大功夫里头出来一位中年宦官,身长八尺,仪容峻伟,双目灼灼如炬,上下打量了几人一番,又听了一遍情由,方才勉为其难地将人领到里头一处小隔间。“司礼监可不是随便留人的地方,你们知道规矩,也省得杂家的麻烦。”那人微垂着双目,正眼也不瞧人,撂下两句话就走了,且不管几人如何拾掇。
      “需找些梳篾、头油、水粉过来。你们都去吧,办得快一些。” 湘颖打发走了所有人,正准备伺机出门,突然背后传来一点动静,她一惊,回头看去,房内那隔断竟有一处暗门,那名中年宦官就从里头走出来,见她惊慌,忙道,“姑娘莫怕,在下海德庆,正是传话请见姑娘之人。”
      “是你找人故意撞得我?”湘颖疑惑地看着他。海德庆一改倨傲冷淡,举止恭谦,低眉垂手趋前几步,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卧着一枚黝黑发亮的物件,竟是一枚铁海棠,那纹样与她的玉佩是一模一样!海德庆恳求道,“姑娘聪慧过人,而今情势紧迫,还望施以援手。”

      几名宫女匆忙赶来伺候的时候,湘颖已改了主意,她简单理好仪容,反催着那几人快走。几位不明就里,只是瞧她神情肃然,倒不怎么敢啰嗦,送至坤宁宫,层层通传,直到见着悦意,她的脸上彷佛才缓了颜色。
      “不知娘娘传唤臣女有何吩咐?”
      干巴巴的一句场面话让悦意微微一楞,她甚好脾气,一笑了之,拉起湘颖的手道,“好妹妹,怎地你和我生分起来了?许久不见你,姐姐想你了,找你来叙叙旧。”偏湘颖就不领情,只紧盯着悦意的双眸彷佛质疑,那种神气倒叫人尴尬,悦意别过脸去,好似记起了什么,“对了,宫后苑的桂花开了,妹妹擅丹青,且为姐姐留影一幅可好?”说罢便欲拉湘颖向内苑去。
      岂料湘颖反手拉住她,沉声道,“你既喊我一声妹妹,便是还念着往日的情谊。既如此,你就赐我一架乘舆,即刻送我出宫好不好?”
      “这个?嗯,妹妹。”悦意有些诧异而慌乱。湘颖见状,啪地甩开了她的手,愤然道,“连你也在骗我,你也和他们一道欺负我。”
      “不是的,好妹妹。”悦意急忙辩解,却也说不出究竟什么不是。
      “你们合伙把我诳来,除了要抓两个孩子,还要抓他们的父亲吧?”湘颖恨恨道,“从大哥骗我把他游说进京开始就打算好了吧?你们好狠心啊,让他从昔日的天潢贵胄沦为今日的阶下囚,从手握重兵到仅余八百亲卒,动辄就编排他,处分他,但凡他做的,都叫别有用心,可事到今天,你们有实据吗?不过是安了心要整他。便随你们磨搓罢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心里倍觉委屈,忍不住嘤嘤哭起来。
      悦意被她一语道破,满脸窘态,也只好说开了,“我不懂朝政大事,只是为你着想。往日我也知道你心中有人,却万料不到,竟是他!”
      “他有什么不好?”
      悦意明白她此时的左性,苦笑道,“且不说你姐姐是他的元妃,你大哥断不会让你去做……”她有意含混过那个字, “只说他与朝廷扯不清的是非,总不能全是空穴来风吧。我是没有你了解他,但常听皇上提起旧事,觉得他与妹妹的人品性格相差甚多。我只恐你一时被迷惑,吃了亏。此番你们公然走得这样近,连太后和皇上都生了不满,你想想,女儿家的清誉是何等重要,我不想你越陷越深。”
      “所以呢?”
      悦意见她似乎上心了,以为说动了她,便一五一十将前后告诉她,“齐大人与魏国公已经奉旨前去羁留燕王,此刻大约快到行馆了,你且放心,皇上不会要他性命的,只是恐怕你们兄妹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届时休说国法,便是家法面前,也难辞其咎,这才将你们留在宫中,原是顾全你们。妹妹,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何必……”
      湘颖再听不进去了。她的眼前彷佛看见了那副景象,大哥当众宣旨,他无可奈何,唯有跪伏谢恩,束手待毙,被一干莽夫所制,押入囚车,游街示众 ,过后圈禁或是流放,总之苟延残喘慢慢老去,余生再见无期……一念至此,她心死如灰,什么也不顾了,拔腿就往外跑,岂料刚跑出数步便被众人拦下,任她如何挣扎踢打,偏是走不脱。
      悦意见她满身狼狈,依然执着如斯,不禁哭道,“好妹妹,别争了,看伤了自己,没有皇上的旨意,我们是断不敢放了你的。”
      许是知道无望,许是哭闹得久了、累了,湘颖渐渐安静下来。众人将她扶坐在椅子上,见她不再动作,才慢慢散开。悦意命人给她梳妆,自己则从旁相劝。湘颖木木呆呆的,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众人忙碌之下,谁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渐渐停在了针线笸箩上……说时迟,那时快,她突然扑向案几,抓起一把剪刀就抵在了自己咽喉处……众人一阵惊呼。
      “谁也不许过来!”湘颖极冷静,她避到角落里,见震慑住大家便放缓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姐姐,我写在团扇上的话,不是说说而已的。”
      悦意想起了那首《绿珠怨》,石崇因绿珠遭陷,绿珠为还恩自尽,由古及今,小儿女的痴意不输半分,瞧这情形,还能说什么呢?她言行决绝只为一件事——出宫,且不说出去能改变什么,只这样的心意,总强过了自己的怯懦,倘若当初自己也能……悦意只觉心痛如绞,她挥了挥手,命人去请皇上过来。

      允燑并不知道湘颖在这里闹得这么大,原本还想拉下脸子来申饬两句,谁料湘颖一见他,二话没有,举起剪刀就在自己的手腕上拉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立刻顺着她的手臂汩汩流下来,红白分明,滴滴答答顷刻就浸染红了一小片衣襟。他自幼养尊处优,几曾见过这样淋漓的场面,又是这般熟悉的一个娇媚女子所为,早就骇得面无人色,腿脚虚软,哆嗦道,“妹妹,你,你……”
      “皇上行帝王权谋,早就顾不得仁爱手足。”湘颖幽幽道,“您现在做得不就是割伤骨肉的事情吗?”
      “不,妹妹。别这样。”允燑看着血不断涌出,血呼啦啦的一片,只觉得头晕目眩,难以支撑,大叫着,“快按住她,传御医!快!”
      “不要过来!”湘颖大喊了一声,又举起了剪刀对住咽喉,“皇上,您从前的仁明孝友哪去了?都被那张龙椅殆尽了吗?他是你的叔叔,是至亲!身上流着血和您一样。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母,没有权势,没有声名,一切都随您发落,您还不能饶他一遭吗?让他自生自灭吧。皇上。”
      “他消磨了意气,磨平了棱角,除了一点点被黜的怨气,只是一个听命于朝廷的顺臣,您就让他回去吧,罚他永不入京,一辈子呆在那个苦寒之地,随他病重老死,也不眷顾他,好不好?
      允燑不忍再看,不忍再听,掩面想避开,谁料悦意领着众人团团跪下,哀求甚苦。“罢了,罢了。”他一甩袖子,“送她走,只要还来得及。”

      一辆大车从西安门飞速驶去。
      这一件驾驭护送的苦差谁也不乐意接下,炙手的烫山芋最后只好落到了“偶然路过”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海德庆手里,看着海德庆一脸后悔却又不敢不从的模样,王钺深感自己的聪明决断,假传旨意将差事推了出去,亲贵之间斗到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想淌浑水。
      海德庆带了两个人,扶着湘颖上车。刚出西安门就吩咐往北走,又向湘颖道,“姑娘,咱们且赌一赌,若王爷天命不绝,当被我们遇上。”
      “这是他另一处栖身之所?”
      “是!”海德庆想了想,还是说出来,“吴家别业,隐秘。林将军的金吾后卫又驻扎在侧,安全是不用虑的。”
      “你们都知道?”湘颖黯黯地,心中嗖得一痛,看看手腕,草草包扎的地方又渗出了新的血,经脉一突一突地跳着,阵阵刺痛传过来,她感到有些心慌难耐。
      “王爷此次赴京,非同小可,在下等怎敢大意?总要商量万全才是。”海德庆赶紧解释,说话间发现湘颖手捂着胸口歪在车厢边,脸色越来越白,慌忙扶起她,按紧手腕,“姑娘怎样了?我着人送您回府吧。”
      湘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我想看见他平安。”
      海德庆打量着她神色默然无语,突然道,“王爷曾多次提起姑娘,说您的品行、才学、勇气为女子中所罕见,即便班昭在世,木兰重生也未必胜过您,您的深情厚意,王爷铭刻于心,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湘颖止住了他的话,嘴角渐渐漾起一抹浅笑,半响问道,“你就是他在宫中的内应吧?”
      海德庆迟疑一下说,“在下曾是伺候高丽硕妃娘娘的,娘娘故去后,因识得几个字,便进了司礼监,当差也三十年了。”说着顿了顿,“娘娘,是王爷的生母!”
      湘颖一楞,坊间早有传言,已是半公开的秘密,说燕王不是冯皇后亲生,但生母是谁,却也不知道。难道就是这位早早亡故、默默无闻的异族嫔妃?她质询的目光看向海德庆。
      海德庆点点头,“洪熙元年,冯后与硕妃同月诞下皇子,先帝大喜,认做祥瑞之兆。可惜未满百日,嫡子便夭折了,冯后伤心欲绝,其身体病弱,恐难再有所出,先帝也不信瑞兆断绝,便将硕妃之子寄予名下,养在宫中,连玉碟都作嫡子记的。”
      “那硕妃呢?”
      “娘娘能怎么办?”海德庆无奈道,“冯后故去,硕妃曾想认回王爷,先帝不允,不久后她就故去了,留下一岁大的周王送到了永和宫恪妃那里抚养。”
      湘颖想起了以前二哥的话——周王和燕王是同胞;想起了燕王的话——他们逼死了我的母亲,流放了我的弟弟;原来是真有所指。
      海德庆继续,“那会外头传王爷命硬,克死了嫡子,若非先帝执意,恐怕……唉,冯后思念亡儿,一直不喜他,旁人恐怕她触景伤情,索性不叫王爷露面,那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越发轻慢以待。可怜他已寄在中宫名下,旁人有心也管不得,那日子……后头冯后故去,亏了懿文太子关照,才渐渐好了。所以,今时今日,王爷有些怨气也怪不得啊。”
      湘颖默不着声,心里酸酸楚楚的,想着没娘的孩子没人疼,他又在那种势利场里,一个遭人厌弃的小人,究竟吃过多少苦头,看过多少脸色才得以熬过来。怨不得他的行事城府,虚与周旋已惯,怎敢大意轻信。此番他所为何来,安排打算,也许不告诉自己恰是对的,万一不慎被大哥知道,不就完了。湘颖自我解劝,忽略让自己失落不安的小节,尽力去理解宽容他所做的一切。

      “王爷!”海德庆突然冲着窗外低呼了一声,随即就跳下马车。湘颖闻声激动,想跟着下去看个究竟,谁料一站起来就头晕目眩,不得不又倚靠在厢内,眼巴巴地聆听着外头的动静。须臾,车帘一掀,一个便服男子跃入,檀面凤目,不怒自威的正是她牵肠挂肚的燕王栩。
      你!
      你?
      两人同时发问,一个惊喜,一个愠怒。
      燕王没料到湘颖是这副模样!整个人缩在角落里,面白如纸,那半幅罗袖却红得触目惊心,裙衫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捧起手腕,那儿粗粗裹了几道白布也快面目全非了。“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他哑着声音问,“有人给你动刑了?”海德庆附耳过去大略说了情形。他彷佛感到有一股热血直冲上胸口,漫过喉头,带着一点点腥甜之气。很久以来,他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气血涌动。“你怎么这样傻?”他强压下涌入眸中的雾气,看也不看她,不由分说抱起她下了车。
      湘颖心中慨然,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刚开口说“朝廷……”便发现外头立着一干骠骑精卫,府门口停着两辆马车,看情形好似整装待发。
      “我都知道了。”燕王将她抱上其中一辆车安顿好,又吩咐海德庆,“你驾着车到前面绕一圈再回去,若有人问起我的行踪,就说我们从钟阜门过江走。”
      “是!王爷珍重!”海德庆不敢耽误,跃上马车继续北上。燕王则吩咐车马分两路往西行进,所有精卫都护送着另一辆马车离开。
      “你?”湘颖十分疑惑,看看所走路线,显然自己是要往钟阜门方向,他又放出消息,这不是自断去路吗?
      燕王明白她的忧虑,安慰道,“虚虚实实,所谓兵不厌诈便是如此。有我在,你还担心什么?”湘颖不说话,燕王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潮湿,似乎在瑟瑟发抖。想到她一个弱女子为了救自己,不惜以命相搏,与亲友反目,一路上担惊受怕,楚楚可怜。心下愈软,便抱紧她靠向自己,“我们今天能全身而退多亏了你。增德领着孩子们一到驿馆,闻樟就知道事情不妙,传了讯息给我。我要将朝廷的人马引过来,等他们平安出城,才能离开。这一切本在我进京之前就筹划好的,王府和驿馆的排场是假的,日日和你郊游也是幌子,我一直秘密住在这里,联络铺排一切,也防着有今天。我自以为一切周全,却没料到海德庆会去找你,更没料到你会如此刚烈,傻丫头,我的傻丫头,你若因此有个什么,叫我该怎么办?是我对不住你,瞒了你这许久,害你担了无数的心。”
      湘颖伏在他胸前嘤嘤地哭起来。燕王抚摸着她的长发,轻轻地吻着,“原先我是想,你知道得太多,反倒是左右为难,索性得个简单心性,反而快乐,不曾想……都是我不好,你是我的知音,是我危难之时的臂助,我应该与你分担。现下你可放心,城外有人接应,而增辉和齐铭,恐怕还在兜圈子。”

      增辉和齐铭的确被拖住了,只是没有燕王期望的那么顺利,相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追兵已经找到了海德庆。
      原来他们在王府扑空后,便派人到驿馆刺探,尚未等到回报,便收到了府中的消息——孩子不见了!增辉立刻意识到这是走漏消息了,他了解自己的二弟,断定必是增绶有所警觉,传了讯息。齐铭遣人回宫探听,谁料,得到的竟是湘颖胁迫皇上放走燕王的消息。
      “真是家门不幸!”增辉气得直顿足,喝令下去,“追,快追,跟着她的马车,必能擒到。”
      两人向北一路追去,瞧见了海德庆的马车,得知了燕王的行踪。增辉就要指挥人马往钟阜门去,谁料齐铭旁观了这半日,突然冷笑道,“伯燎兄,情理两难全,偏帮一些,齐某自然省得,不过这忠君报国的纲常,国公爷难道忘了?”
      增辉被他暧昧不明的话刺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欲待分辨,便听见齐铭说,“燕王精明小心,怎会轻易泄露行藏?国公爷就如此轻信?钟阜门最远,要想出城过江,何必走远道,这分明是他故布疑阵。国公爷的苦心,在下理会得,也不敢勉强。”说罢,竟将增辉甩在一旁,独自带人往金川门追去。
      增辉又气又急,无奈之下只得领着三五亲卒继续往钟阜门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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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金谷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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