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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看守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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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江静潮混乱的思绪中流逝。忽然之间,哨声自远而近,不一会儿不断逼近的声响已经大到穿透江静潮的耳膜,狠狠锤击他脆弱的脑神经。随即,灯光大亮,大通铺上所有人都迅速弹起,飞快地折叠铺盖,然后沉默地排成一列队伍,从铁门那边,沿着通铺,一路排过去。
江静潮这才发现在铁门旁边是一个无遮无拦的蹲厕,旁边是一个简陋的水龙头。
这个画面让他的头脑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拳。
看守所!这三个字代表的现实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在他的眼前。
所有人排着队上厕所和洗漱。每一个人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着最隐私的事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满不在乎的麻木。如果脸上露出哪怕一丝羞惭,也是不合时宜的。
江静潮茫然地站在队伍最后一位。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毛巾、漱口杯和牙刷。唯有他两手空空。
站在前头的人用手肘轻轻撞江静潮。
那是一个看上去跟江静潮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非常瘦削,脸上颧骨尖锐地凸起,青白脸皮。当江静潮迷茫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对方的脸上时,那人用下巴轻轻指一下旁边的木柜。江静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由一个个小格子组成的木柜。小格子都是空着的,唯有其中一个还随意地放着一条毛巾,一个杯子,杯子里有牙刷。
江静潮上前拿起杯子,那是蓝色的塑料杯,没有任何图案,杯身中央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三个字,“江静潮”。
早餐每人一碗稀饭,一个馒头,一小撮咸菜。
江静潮把馒头攥在手里,低头看着稀饭。
坐他旁边的还是那个年轻人,正埋头呼噜稀饭,吃得额前沁出薄汗,等把一碗稀饭喝尽了,混了个水饱,年轻人的目光落在江静潮的馒头上。
“吃吧,都进来了,是龙就得盘着,是虎就得卧着,你当自己还在外面呢?”
江静潮摇摇头,把馒头递给了年轻人,自己勉强去吃稀饭。
年轻人并没有客气,接过江静潮的馒头,三口并两口囫囵下肚,又抓起塑料杯猛灌了一口白开水。江静潮看到他的杯子上写着“陈达”。
“你……”江静潮努力搜刮着合适的表达,“你为什么会进来?”
“我可没干坏事。”陈达有点紧张地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冤啊,才刚拿的驾照,上路不够一个月,遇上碰瓷的,他碰就碰吧,自己技术不好,自个儿玩死自个儿,还连累我。”
交通肇事致人死亡。
江静潮点点头。
“我估计得花不少钱才能出去。”陈达挠挠自己的后脑勺,“在这里也有好处,反正我爸是想打也打不着我了。反正吧……”说着,陈达小心翼翼地瞥一眼江静潮,随即移开了目光,“比起你我是好的。”
“比起我?”江静潮的心忽然提到了半空。陈达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江静潮刚想问,哨声响起,早餐时间结束了。所有人又再安安静静地排队清洗餐具。
江静潮对吃完早餐后的活动完全没有概念。事实上在“号长”的指挥下,所有人只是整齐地盘腿坐在大通铺上。一动不动。
就这么坐了两个小时。
终于有人进来给开了电视,虽然只是播放新闻,但明显感觉气氛松动了一点。
人最难受的事情,包括被逼与自己相处。
所以无论是什么都好,只要可以把我们的脑袋塞满,不要让我们和自己痛苦相遇,都是好的。
国际新闻,国内新闻,地方新闻。
“本地日前引发网络热议的校园暴力事件,受害人蔡某昨日凌晨伤重不治,不幸身亡,这对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保取候审被拒……”
就像一个雷在心脏炸开。
江静潮的大脑里阵阵轰鸣。
蔡威死了?犯罪嫌疑人□□是指他吗?
“不对……”
新闻主播抑扬顿挫,无可挑剔的播报依然继续,“校园暴力问题再次引发公众关注,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该如何配合……”
“白脸魔人。”陈达转过头来,偷偷凑到江静潮耳边,“他们帮你改的外号好炸。”
江静潮摇头,“不是,不对……”他从通铺翻身下来,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扑到铁门前,竭斯底里地摇着栏杆大喊:“不是我!我没有杀人!”
尖锐的哨声,警棍敲打铁栏的震荡,怒骂声,起哄声,讥笑声……所有的,乱糟糟的一切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最终扭转成一股洪流,把江静潮淹没,把他的意识带走。
他最后的印象是自己的脸被压在地板上,双手反扭在背后,无从挣扎。
“让医生来给他打一针。”
每一口呼吸都带来疼痛,每一下心跳都像在耳边捶打一面鼓。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打了针,只感到眼皮逐渐沉重,直到所有的光都归于黑暗。
如果这是一个连环噩梦,江静潮希望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起码可以换一个,哪怕是被怪物追杀的梦也好。可惜他再次恢复意识后,没一会儿就搞明白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变化。
也不对,应该说是更糟糕了。
因为违反规定,“闹事”,他被单独关禁闭。
禁闭室的灯不分昼夜地亮着,他几乎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
唯有每天三次,从门下方的小口送进来的食物,让他感知到存在的坐标。
早餐一般是稀饭,馒头,一点点咸菜。偶尔馒头会换成水煮鸡蛋。午餐和晚餐没有太大的差别。米饭,清炒白菜或包菜,土豆,或南瓜,或豆角,或茄子,焖肉碎。零零星星的肉沫,只能说是尝个肉味。
江静潮从前对在吃方面从来没有上过心。他的妈妈是全职家庭主妇,每天都快乐地操心着全家的一日三餐,还有各种健康点心和水果。
他当然也饿过。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
但在你知道自己随时可以吃任何东西的时候,你感觉到的饥饿,跟你吃了一顿不知道什么时候吃下一顿,或者不能自行选择食物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饥饿,两者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尤其是当你的生活只剩下“吃”这一件事的时候。
江静潮开始把早餐的馒头鸡蛋藏起来。然后花一天时间,一点点地舔,细细地啃,确保每一点碎屑都通过舌尖、喉咙,最终抵达自己的胃部,彻彻底底地消融。用这种方法打发无尽的时光。这对他的身心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吃过3 x 7次淡而无味,几乎要让人发疯的饭菜后,他终于被放回了原来的监室。只是戴上了戒具。
第一次从监室醒来的那天,江静潮是没有存在感的。没有人会多给他一个眼神。毕竟在这里的人,都各怀心事,自顾不暇,谁还会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
但关了禁闭再回来后,情况就变化了。
戴着戒具的江静潮,属于重点关注对象,一举一动都必须先报告。监室里有这样一个人,属于大家的每日放风时间就被取消了。
原本每天都有固定的放风时间,可以到监室后面的院子里晒晒太阳、聊天、吃自己的零食。现在现在同样的时间段里,所有人就是在大通铺盘坐,不准乱动。电视也只播一次晚间新闻,结束了就马上关掉。
所有人看江静潮的目光都带着嫌弃,甚至怨愤。
江静潮低着头。
当然,没有人会开口骂他,或者真的打他。这些都是违反规定的。
看守所里监规很多,而潜在的守则更多。
少开口是第一守则。不管是套近乎还是发泄愤怒,只要多嘴,祸从口出几乎是必然的。
吃早饭的时候陈达的手往江静潮碗里的鸡蛋摸去,江静潮出力打开了他的手。陈达抚着被打红了一块的手,看到江静潮瞪着他的眼神,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大佬,我没得罪你吧?大家交个朋友嘛,你那案子的进展,我都帮你记着呢!”陈达用食指点了几下自己的太阳穴,“怎么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静潮把鸡蛋递给了他。
陈达脸上笑嘻嘻的,手上飞快地剥了鸡蛋,两口就吞了,等彻底咽下去,才对江静潮说:“我也是看电视新闻记下来的。”
“白脸魔人”,也就是江静潮,因为平时口碑太好了,成绩好,长相佳,生活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人际关系简单,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从小到大都是乖学生,谁也想不到他背地里一直恐吓勒索同班同学,而且手段残忍,最终把同学折磨致死。
这个外号是一些网络自媒体给改的,对于小媒体来说,案情自然是越离奇、越有爆点越好。
残忍的校园暴力凶手偏偏长得眉清目秀,看上去是一个温柔阳光的好青年。
受害者来自单亲家庭,虽然家境优裕,但为人胆小软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揭发凶手,却在当天就遭虐杀。
犯罪嫌疑人的家人坚称孩子是被冤枉的,到处哭诉求助。这家人看上去真的是温文尔雅,从父母到孩子都很优秀,在镜头前的表现甚至会让一些不明就里的观众心酸得跟着一起哭出来。以致受害者的母亲曾接受采访时怒骂嫌疑人一家“虚伪”“恶人先告状”“猫哭老鼠假慈悲”等等。
在万事万物娱乐化的年代,即使是真实的伤痛也会被当成花边,供大众茶余饭后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