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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痛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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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连天手僵直在空中许久,那金黄色的蜜饯还是原封不动躺在手心上,他眼皮一垂,正欲将手伸回。
眼前的小姑娘像个炮仗一样,横冲直撞入怀中,掷地有声道“恩公,我不怕你!”
越罗她一点儿也不怕这个会小心揣着孩童零嘴的大个儿。
山连天虽然嘴上说着不要怕,可心里在做好了女童尖叫啼哭的准备,此刻猝不及防听到这声响彻云霄的“恩公”他虎躯一震,盯着眼前小小女童的发璇儿。一个身高九尺满脸胡须的壮汉,羞赫得满脸通红,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放,半晌才试探得轻拍她后背安抚她。
“大傻个,那位贵人找到了吗?”
从空中传来一嚣张跋扈的嗓音。
越罗往天上望去,原来下五服还真有会飞的马。
不过那马看上去更肖似狐,那马悬在半空,皮光水滑,白身披发,背上还长着两鹿似的犄角,两只角上都挂着铁灯笼。
说话那人坐在两角之中,也是被黑袍罩了个严严实实,只余脖颈上俊秀的脸庞,他长了张十分风流的长相,额间描着血红火式花样,眉如远山,眼似桃花鼻若悬胆,如瀑青丝用玉簪高高束起,怎么看都是一翩翩儿郎,可惜这人长了长狗嘴,一开口就把这俊朗的皮相破坏殆尽。
他双目圆睁,瞪着越罗“就这?就这跟粪坑滚出来似的丫头片子?!贵人?!”
他四下张望发现确实没别人了,大失所望得撇撇嘴。
无怪乎余逢春会有此等反应,百年前五服还不知彼此存在,甸服、侯服、绥服、要服也同这荒服一样,或者说形势更加险峻,彼时妖族横行肆虐,那些妖族砍不死烧不灭,人族在其面前就是那板上鱼肉任其宰割。五服上下是血流漂杵、惨绝人寰,人族已被逼到绝境是退无可退,眼看着就要被斩尽杀绝。
这时,救苦弭灾的妙济天师身披万丈霞光从天而降,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他选出十二位万夫莫敌的勇士,将破妖之法悉数传授,这才使得人类有了负隅顽抗的本钱,搏来了这一隅之地。妙济天师开宗立派,设下他们这“浮擒金”派去对抗妖族后便神隐了,如此神乎其神的惊世之人,走时只落下一语,便是在今时今日来荒服寻一众白袍神侍,接一个至尊至贵之人,让其成为‘浮擒金’的弟子。
能让妙济天师说出‘至尊至贵’的是何等人物啊!
廉贞领主亲自下至荒服接人,只有两位夫长能一同前往,就为这两名额众人是争得头破血流。本来这出服之事一直是他们半祖的责任,没他们午末申酉戌亥六队什么事,但他拼着被木莽莽打至半身不遂的风险,动用了点家族势力,才抢来这名额。
余逢春都做好了一睹天人之姿,迎接他生命中第一道霞光洗涤神魄的准备,结果冷不丁得就看到越罗这个小豆芽。
就这?
这脏不拉几的前胸后胸一样平的丫头片子?!
就这?
也不发光看着还奇丑无比的小鬼?!
至尊至贵之人?!
“你带她去见领主吧。”
余逢春实在是提不起劲儿,斜睨了他们一眼后就驾着承黄飞走了。
姜一一行已火焦火燎的寻了两位殿下一夜,眼底尽红,身形狼狈。
头上倏得亮起一片火光,姜一等人望去,那火光中间是一个大轿子,九尺见方,火光中依稀可见上面雕绘得栩栩如生的众生相。也就姜一不识货才会去看雕绘,这轿子本身即便是余逢春这种贵为“四大主”之一的余家下一代家主也是坐不得,轿上遍体呈黝黑纹理,是用招摇山上千年迷榖整块挖空雕制,震百鬼慑千妖,等闲的妖族只要是闻到这轿上的木香都会受千刀万剐之痛。
抬轿的是八匹“天马”,各个生着两角,两角自动缩至正好将抬杠卡住的宽度。那天马角上还挑着数个铁灯笼,踏火乘风得遨游在空,倏得便掠至姜一等人面前稳稳停下。
姜一握紧手中的剑。
轿门打开,越罗从里跳出,蹦上姜一怀中“姜一!”
“殿下!”姜一几近喜极而泣。
“阁下可是神侍?”从轿里传来人声,此人声似洪钟,头上戴一帷帽,檐下围着不透光的黑布,身上罩着黑袍,从上到下遮了个严严实实,远看就同一身形巨硕的乌鸦无二般。
他虽坐在轿中,但气势万钧,身上翻腾的气息没来由的让姜一汗毛倒竖,这人绝非善茬!
“你是何人?”姜一抽出剑直指那人。
余逢春等人也“唰”得抽出兵器。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忽听那人低沉道,“退下。”
兵器又齐刷刷的被收回,那人下轿,踱至姜一面前,那人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太过于平稳连一丝起伏都无,看上去更像是飘至。
“吾乃‘浮擒金’领主,亦是半祖。”
姜一刚在尖嘴这厮上摔了一大跤,自是再不敢放松警惕,手中的剑依旧高悬,倏得姜一看到这人黑袍上用金线绣制的花纹,那黑袍上是一硕大的九瓣金莲,和长灵大人头上胎记如出一辙!
恰在此时,几个黑袍驾着承黄飞至,单膝跪地,低垂着头面白如纸“领主,属下办事不力,让那姑获鸟跑了,那山洞里只剩了些婴童的陈年骨骸。”
“什么?!”姜一大惊,“那山洞在哪儿?!”
那几人望着领主,领主对他点点头。
几黑袍带着姜一等人驾着乘黄远去。
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几人回来,姜一等人直直跪在地上,对着越罗长磕而下,热泪不断。
“属下无能,竟害的小殿下受此磨难,待回到京都,必以命抵过!”
“还请节哀。”领主对着姜一一行说道,回头对着那几人说道“回去自去领罚。”
那几人倏得松了一口气。
越罗手中攥着长灵给她的半面铜镜,心里直发愣:我那傻弟没了?
姜一惴惴不安得等着越罗发话,须臾才听到略带些沙哑的童音“我想去一个地方。”
越罗站在那天她跳下板车的位置。
那不知名的孩童的尸体,静静躺在尘土里。他五官都被打得移了位,四肢被残忍剁下。
“殿下……”姜一不忍她再看,上前欲抱住她,越罗一抬手制止住他。
她从不像旁的小孩成日追着大人问什么是死。
她好似生来就懂得‘死’是怎么一回事。
死了就是死了。
这人在红尘一遭算是结了,他是得道成仙,还是堕至十八层地狱都在与你不相干。你伤过心落过泪,他盖上棺入了土成了石碑上的一行撰文,从前种种便成了镜花水月一场梦,忆起往昔皆是虚妄,三五年的时光便足以让他的音容笑貌模糊一团,在多过几年,这人在世上的踪迹再无一星半点。让人不禁发问,这个人是真真存在过吗?
越罗知晓,所以愈发难过。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连回忆都无从下手。
即便以后不曾遗忘,再想起也只能说道“当年那‘谁谁’救了我一命”。举目皆是无名骨,谁人知道正唤他。
越罗心中骤然狂风暴雨、波浪滔天,许是无助,许是悲伤,许是害怕,本能被压制在海底的东西,此刻随着她傻弟的失踪,随着这不知名小孩的惨死,霎时全数拍出海面。
她想起离开皇殿时的大火,她明知里面是谁,可她从不敢问,好似只要不问出口,母皇便永远充满怜爱得再京都等她。
她想起长灵大人消散在风中的声音,他说六服芸芸众生全指着她。
为何是她?
她担不起也不想担,她微弱似蝼蚁,脚下累累尸骨作桥才艰难行至此。
母皇、长灵、姜二、姜四……她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些人皆为她而死,同被她的弱小所害。
姜一远远得看着,幼小的皇女跪在地上,似小兽般蜷缩着哭得嘶心裂肺、涕泗横流,隐隐可以听到她哭喊着说‘对不起’。
“这小矮子怎地哭成这样?”余逢春对一旁的山连天嫌弃道。
“初识苦难,自是悲痛难忍。”山连天垂下眼皮,将情绪尽数压于眼眸之中。
天上游火流曳,越罗骑在这唤作乘黄的“飞马”上靠在姜一怀中,因哭得太狠,眼睛已经肿胀如桃,越罗勉强撑开“一线天”瞅人。
余逢春几次飞至她身边,只为了游览这“名胜古迹”,不加收敛的大笑萦绕在整个上空。
山连天的肉翼张空中展开,他飞至和领主轿子平行。
“黑石呢?”
“已封箱,比上次来还多购了十万石。”上次来还是荒服十余年前,此次来得凑巧正赶上饥荒,人人都拼了命的四处寻觅黑石,就为了多换点口粮。
山连天身后是一连串用镣铐锁至连绵排成一线的化蛇,它们全都长者人脸豺身鸟翅,四爪的利爪连着指头都被砍掉,嘴上带着铁铸的嚼子,身驮巨大无比的木箱,双翅不堪重负得挣扎着,偶有一个撑不住往下坠的,立时旁边就劈来一鞭,那铁鞭全是倒刺,霎时就打得那化蛇皮开肉,兢兢得重振羽翼。
这便是浮擒金用来驮物的“货箱”。
轿内领主半晌不曾说话,山连天望了一眼越罗——这小姑娘兴致不高,即便是被余逢春嗤笑嘲弄也依旧耷拉个脑袋。
“那越小姐如何安置?”
轿里静默半晌才出声道“就按着宗里寻常操练吧。”
山连天还想说什么,轿里打断道“若是连一般徒子都比不过,即便是天选之人,下来也不过是徒增白骨。”
行至远处,雾气越来越浓,四野却越发荒芜,山也远去,土也隐没,天地间只剩它们这一行行人。
杳杳歌声踏来,那声忽而似雄厚男音轰轰鸣,忽而若柔媚女声絮絮语,忽而又如稚嫩童音沥沥吟。
这场面实在令人毛骨悚然,越罗的小手从脸上放下攥紧姜一衣襟。
旁边传来山连天的声音“不必害怕,那是帝江,他守在服与服边际上,但从不攻击人。”
又行至一段,越罗才得以窥见它全貌。
巨硕的肉团横亘于天地间,它长着四翅六足,肉筋贲张,面上空无一物,也不知它是如何发出声音的。
此刻它正忘乎所以得沉浸在它怪诞的歌声中,四翅舞动,六足攒动舞得如痴如醉,即便是越罗
这一行不速之客也不能使它停顿半刻。
一行人冲进帝江身后的浓雾中霎时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