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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同根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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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灯笼里的火光西歪东倒,忽明忽暗得映在奉荒的脸上,使得她神情看上去一会儿冷峻至极似开刃的铁器,一会儿又充满着慈悲似是饱含着千言万语要诉说。
奉龙不知奉荒为何沉默,心中更是忐忑。
“三姐三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奉龙停顿半晌,抖得更厉害了“三姐,我是不是以后就跟这天上的‘我’一样,会……死啊?”
奉龙眼睛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奉荒一只手捂在他双眼上,她明明握着铁灯笼,可掌心却比深潭里寒冰还要冷,冻得奉龙一个觳觫。
奉荒的声音虚弱得似一阵烟,一出口就被周遭喧嚣风声给撕碎了。
“别看了,小龙,别看了。”
罗宝生的梦境中鲛人已至,尸横遍野。
罗宝生一人正站在小镇上笑得前仰后翻。
忽见冷光一闪,一个人影撕开夜幕,从中破出。
长刀从罗宝生左肩落下,将他劈至两半。
罗宝生人已分成两块了却还没咽气,一双浑浊的双眼鼓成了鱼眼,恨恨得用目光刮着眼前之人。
木莽莽手拿着双刀,左边的被唤作断魂,右边的称为斩魄,是招摇山产的最硬的精铁淬炼了九九八十一天才打成,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木莽莽左眼上的纱布已不见踪影,琥珀色的眼珠牢牢地将罗宝生的残躯锁在瞳仁里。
自这罗宝生的梦境开始变幻,罗宝生本人的身影也溶在这梦境之中。
木莽莽搜寻许久才这云层中看到诡异的一片血雾。
断魂刀尖上淌着血,木莽莽挥臂一甩,血滴似梅花般疏落有致得点在地上。
“我罗宝生才是这浮萍镇的主宰!我让他们生就得生,让他们死就是女娲娘娘来了他们也得死!”
被砍成两截的罗宝生还在地上嘶吼咆哮,两块残躯自动粘合在一起。
木莽莽足尖一点,追风逐电似挥舞双刀劈头便砍。
罗宝生手中凭空多出一杆长/枪,“嗡——”得一声长鸣,兵器相接处余波不绝。
木莽莽身形似电,敏捷得只能让人看出几道虚影。
可这罗宝生也倏得变得神勇无比,脚上的断肢也长出骨节,丰满血肉。
铁器碰撞之声犹如鼓点密集,电光火石间,两人便交手数个回合。
木莽莽弯腰避过长枪,足尖一点,飞身一纵跃上屋檐。
“真是可悲。”木莽莽另一只黑白分明的人眼,同情得看着罗宝生。
罗宝生被那目光刺痛,宛若被踩了尾巴的猫,陡然暴怒“我有何可悲?!我一人便捏着这全镇人的命,就连那金昌盛都被我乱刀砍死,我有何可悲?!”
他脖颈青筋暴起,挥舞着长枪飞身跃上屋檐与木莽莽缠斗。
木莽莽游刃有余得舞着双刀应对,不急不徐得说道“你好生看看你用的何人的长枪?”
罗宝生一愣,往枪身看去,枪尾处用鎏金烫着扎眼的“金”字。
“你在看看你现在顶着何人的脸?”
刀光一闪,木莽莽银白的刀身上映照着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那个身影双目圆睁,面目狰狞,震惊得瞳孔都似要裂开。
那是金昌盛的脸。
“当啷”一声,长枪跌落在地。
“你不是仇恨金昌盛,你不过是妒忌他罢了,你做梦都想成为他,你费尽心机杀了全镇的人到头来不过还是他口中所说的‘臭虫’。”
“不!你放屁!他都被我所杀,我怎可能妒忌他!我根本不想成为他……不…不…不…”罗宝生神情癫狂得跪在屋檐之上,双手抱着脑袋不住得摇头。
他倏得开始揭脸上的面皮,面皮带着血肉被撕下,可脸上瞬时又恢复原状,他撕了一张又一张,金昌盛的脸整整齐齐得罗列在前。
忽地这些面皮都睁开了眼,升至半空似看蝼蚁一般斜乜着罗宝生,嘴里连根舌头都无发出的声音却震耳欲聋“臭虫就是臭虫!”
“不!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
罗宝生起身疯狂驱赶着那些面皮。
木莽莽高高在上得俯视着他“你忌妒所有一切比你过的好的人,你嫁祸奉家也不过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说到底你不过是个被穷奇看上的弱者罢了。”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这浮萍镇的小精卫神,谁都得怕我,谁都得敬我!”
罗宝生抬起头来,他脸上已是血肉模糊,一会儿显现出他自己的面容,一会儿又是金昌盛,一会儿又是被他杀掉的那些人的面容,最后这些人的面孔全都挤在这小小的一方,长大嘴嘶吼着想要逃出生天。
刀风劈下,黑暗中刀光似跳动的烛光。
罗宝生脸上身上乍现无数纵横交错的血线,下一瞬,血忽地迸溅,他便成了数块寸大的齐整肉块。
奇异得,他都被“化整为零”了,竟还没有当场断气,反而忽地想起许多事来。
他想起双亲惨死的那个冬日,他饥寒交迫一人跪在他们坟前,所求所想只不过是。
要是这寒风能停一阵便好了。
要是能吃上一口热番薯便好了。
要是有谁能在身边能借他靠靠那就……太好了。
罗宝生的残躯在木莽莽面前裂成一团跃动的蓝光,蓝光倏得又裂成无数冰蓝荧光,隐匿在黑幕中。
苍穹剧烈的震动了一下,可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木莽莽眉头一皱。
底下也有门徒惊慌得大喊到“罗宝生已死,为何这梦境我们还是出不去!”
突然传来一声桀桀怪笑,接着就是一阵催尿似的二胡声。
“什么妖孽!”门徒们个个亮出武器。
来的正是越罗那夜看到身着灰袍的。
“我早说过,要除尽梦中人,这梦中之人可不止罗宝生一个,不仅这全镇的人是这梦中人,现下还有这些……”
穷奇狭长的双瞳愉悦得扫过底下一张张惊恐的面容。
“你们这些在镇中失掉记忆的同伴。”
这话无异于五雷轰顶,门徒们个个都是大惊失色。
不仅得手刃这些手无寸铁之力的镇里人,还得挥刀砍向他们一同出生入死的同伴?!
“若是狠不下心,你们一起留下永远留在这浮萍镇也未尝不是个好归处。”
穷奇似只是好心给众人指出一条明路,说完便化成一股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徒们骚动不已,虽说这是梦境,可他们听到看到碰到的在他们面前就是一群和他们一样活生生的人啊!
木莽莽从云层跳下,面上表情晦涩难明,片刻后从喉中滚出一字“杀。”
那穷奇虽然是想看一出自相残杀的好戏,可并不曾骗他们,罗宝生躯干所化的蓝光就是蜃气,诱人深眠。
门徒们还在臊动,其余几个夫长都拿着各自的武器,冲到人群中开始屠杀。
惨叫声不绝于耳,蓝光却愈发光彩夺目。
老妪跪在地下求饶却被一刀割下头颅,孩童正嚎啕大哭着也被一棒敲碎头颅。
浮擒金的一众门徒惊地四肢灌铅般僵硬,不知作何言语。
这就是在杀人。
浮擒金的刀永远是对着妖族砍下,为着保护人族存在,这一刀下去得背负多深的罪恶,多重的愧疚?
众位夫长身先士卒扛起了这沉重至极的罪恶感。
“都上!别缩在身后当王八!”众位门徒也回过神来,即便双手战栗着还是狠下心挥刀砍下。
越罗自入营以后,手第一次抖得险些握不住鞭,她身前正趴着一小姑娘,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裳看着也就七八岁的光景,盯着她的眼神犹如看着罗刹夜叉。
她是在一阵慌乱之中和家人走散的,她不住得喊着“娘亲”,又不断地往后爬着,眼看着已退到死角,才睁着一双大眼睛,哀切得看着她,求她不要杀她。
越罗杀了许多妖,揍过很多人,可还从未真正的杀过一人,更别说是个全然无辜的小姑娘。
她不断跟自己说着,这不过是个梦境,这只是个梦境。
眼前的小女孩并不是真人,只不过是个幻觉。
可她的五感都在欺瞒于她,小姑娘摔了一跤,膝盖都摔破了,她能看到她不断战栗的双手她眼底的恐惧,她也能听到她细如蚊蝇的哀求声。
这个梦境实在是过于真实,真实的很是残忍。
越罗的鞭子越颤越厉害,耳边尽是哀嚎尖叫之声。
越罗也想放过她,可她知道若是这么做了,便是背叛了此刻在身后浴血奋战的众人。
这个罪,他们得一起担。
“抱歉。”越罗小声说道,手起鞭至,鲜血四溅。
奉龙惊慌得握住奉荒的手,不懂为何顷刻之间这些和三姐一样装束的人为何突然变了一副面孔,似一群恶鬼,见谁杀谁。
“三姐,他们为什么要杀人啊?三姐你快救救他们啊!”奉龙忽地想起什么,一把拽住奉荒想往回跑“娘,娘和大姐二姐还在家中,三姐快回去救他们啊!”
没想到,身后的奉荒纹丝不动,奉龙回过头,奉荒正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他犹疑得问道“三姐?”
正在这时,越罗跳至奉龙身后,举起手中骨鞭。
这让奉荒亲自手刃亲人也未免太过残忍,没想到,奉荒忽地闪身,飞至奉龙身后,单手拽住骨鞭。
骨鞭齿喙极其锋利,奉荒手上已是血流如注,伤痕见骨。
越罗急忙收了鞭,“奉夫长?”
难道中奉夫长想留在这梦境之中?
可只要一人留在这梦境之中,全部人便都得困死在这儿!
而此时的奉荒正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滔天的恨意似一场燃不尽的大火在奉荒胸腔中烧的她心枯血干,可大火之下是更深层的悲哀无助。
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晚来了许久。
奉荒的声音似生锈的铁齿般“我自己来。”
她回过头,看着奉龙柔声道“小龙乖,马上便好,不会痛的。”
“三……姐?”
奉龙跌坐在地,边摇头边往后躲着,泪水和着鼻涕磅礴而下“你不是,你不是我三姐,我三姐绝不会让人欺负我,更不会要杀我!”
奉荒拿起一把匕首,眼里干涩得哭也哭不出来,只是颤巍巍道“都是三姐不好,都是三姐,是三姐害了你,害了娘,害了姐姐们。”
奉荒一个箭步上前,刀尖没入奉龙稚嫩的胸膛,血不断从奉龙嘴角流出。
奉龙眼中先是惊恐复而又恢复平静。
他瞳孔已涣散,可倏得很多记忆涌入脑海。
娘的眼泪,姐姐的哀嚎。
以及他自己的声音。
他不停得求着三姐快回来,总想着三姐回来一切就好了。
可三姐还是没有回来。
原来我早就死了。他想道。
奉荒手抖得只能看到虚影,她脸庞一热,低头看去,奉龙一只手正抚在她脸上,他那噙着泪的大眼睛正静静得投射着她的身影。
他声音已弱得极近听不见,奉荒将耳朵贴在他嘴边才听到他正和她道着歉“三姐,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娘她们……”
奉荒心脏似都要被人捏成一团齑粉,她浑身血液都似被抽干,胸口似被重石压着喘不过气。
他为何要道歉?!他彼时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他承了这天大的冤屈,受了那般惨无人道的酷刑,他又做错了什么?!
如果不是她平白的惹人嫉恨,如果那日她不曾离开…
或者当日走时她能不那么严厉得对他,她就和世间所有寻常的姐姐那样抱抱他夸夸他,他是否就不会小小年纪成日在心中压着那般重的担子,就连死了还想着同她说对不起?是否死前就能少受些折磨?
奉荒颤巍巍得抓住奉龙的小手,眼泪和着血霎时就糊了一脸,泣不成声道“你做得很好了,你做的真的很好,是三姐,是三姐没用,是三姐害了你们…”
奉龙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忽地绽开一笑,他将奉荒的眼泪抹掉,轻声对她说道“别哭了三姐,好好活下去。”
“我一直都在想你。”
奉龙的话还萦绕在耳,可他的瞳孔已全然涣散。
奉荒手中一轻,奉龙的躯干也化成漫天蓝光消逝在夜幕中。
奉荒抱着蓝光,匍匐在地哭得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