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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当年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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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门徒都以为她和奉荒、域人骨、山连天同为一届现在又同是半祖夫长,在洪平营时代一定是早早得拜过把子,立下同生共死的誓言,情比金坚,患难与共。
但实际上他们四人多年的洪平生涯可以用八字来形容,“略有耳闻,大概相识”。
木莽莽当年刚入洪平一营不久,领主亲自教导她两年也未能将她脾气打磨半分,加上还没跨过家中被灭门的阴影,心中恨意冲天,虽够不上暴戾恣睢,但也时常被人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那时奉荒还在这浮萍镇中,山连天还远没有如今高壮,性格也和现在大相径庭,极为爱脸红,你跟他说一句话他能红着脸支吾半个时辰。而域人骨彼时就没什么耐性,你说十句他回你一字,你若是有胆在说十句他可能准备动手了。
那个时候大家活像一群全副武装的刺猬,没扎着对方就不错了,交情就别谈了。
硬要说的话,她和余逢春还稍微熟些。
当时余逢春在营内更是风光,就凭着他余家下一代家主的身份,底下一批将他的屁话奉为圭臬的走狗。
但这余逢春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惯爱在她眼前使唤那些人臭显摆。真不是木莽莽高看自己,不下百次余逢春将什么九眼天珠,血玉簪,丢至她脚边,耀武扬威得让他手下捡来。每每木莽莽看到余逢春就暗自摇头,觉得此人是真的有病,余家是真要没落了。
木莽莽当时自是不稀罕要朋友,她怀着一腔血恨,咬着牙绷着皮每天每天将自己往死里折腾,隐隐得有走火入魔之相,是莫知微将她拉了出来,也不管她理不理会,每日单方面得同她交谈,天长地久木莽莽竟也习惯了。
莫知微此人实力强悍,人又十分温柔,算是一营半个大哥,洪平一营向来不是什么其乐融融的地儿,但大家当着莫知微总会收敛点,同以前那种一触即发的气氛相比起码表面还算宁静。
莫知微本该同他们一届,可那年浮擒金不知出了什么事死伤惨重,第二年临时加了一届,开了青要山门,莫知微自是登顶了。
又过了几年,木莽莽也登顶了,她跑遍浮擒金,却找不到莫知微这个人。
还是一个老门徒悄声告诉她当年的事,这监察金昌盛是金家有点权势的旁系,这不明不白死了一个人金家自是不肯善罢甘休,一口咬定是半祖那十人狼狈为奸合谋杀死了金昌盛,硬逼着要将十人送入牢狱,领主也不是吃素的,自是不会答应,这乞罗山上金家虽是奈何不了,可这乞罗山下的家属金家还动不了吗?
这中间发生什么无人知晓,只知最后负责那次任务的指挥莫知微割颈自尽,一命换一命,这事便这么莫名其妙私了了。
金家之人能说什么,不用想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木莽莽盯着罗宝生一字一句道“我猜你杀金昌府是因为他说你,不知好歹,不过臭虫一只还妄想入浮擒金,落得今天这个局面咎由自取。”
一直无悲无喜都要坐着顿悟了的罗宝生,骤然站起,双手握成拳往木桌上砸去,木桌骤然裂开。
恰在此时,打更声起,随着敲梆子的声音一响,周遭环境倏得土崩瓦解,似是被人大力捏攥后碎成无数齑粉,在墨色中攒三聚五得汇聚成一条长龙。
罗宝生似是仙人一样被长龙抬至半空,苍穹蓦地裂下数道闪电,似有雷兽横亘在天际冲撞天幕,雷声虺虺,惊雷骤降,将整个苍宇撕得四分五裂。
“这雷好生吓人!”
“好好得怎打起雷呢!”
“这天上的是不是罗宝生啊!”
“要变天啊!”镇上的居民也惊慌失措得四处躲避。
罗宝生的怒嗥在整个昊空回荡“苍天不公!苍天不公!”
四野似云层诡谲,变化万千,但万千变幻中全是罗宝生撕心裂肺得哀嚎,失去双亲的小罗宝生抱着双亲尸体的哭嚎,洪平营内无数次被打的遍体鳞伤的罗宝生的啜泣,在‘破茧’中断了一腿回到浮萍后的罗宝生无声的眼泪。
这是罗宝生永无破晓之时的漫漫长夜,是他的无尽折磨。
罗宝生双眼噙着血光。
先杀的是隔壁的老妖婆。
不过那次是真的失手。
罗宝生幼年便失去了双亲,是吃“百家饭”长成,这荒服自是凑不成一百户愿意给别人施饭的大善人,是他自己东偷一点西顺一点,勉强没让自己饿死。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次就被隔壁的老妖婆逮住了,他不过是拿了个小番薯,还没有他掌心一半大,老妖婆当年其实比他大不了几岁,心却已经很黑了,用一个铁棍将他打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若不是那老妖婆的父亲同她说好歹是一条命,当日他便一命归西了。
就为这半大红薯,老妖婆日日见他不是咒骂便是用石子击打,活像这半大红薯是她和番薯精的结晶,幸幸苦苦怀胎十月生下的。
后来老妖婆不知哪里弄来一条恶犬,和她十分的挂像,龇牙咧嘴留着口诞,十米开外也能闻着那股恶臭,有日他不过是从旁经过,她便让那狗咬他,那恶犬狠狠地咬下他小腿一块肉,老妖婆对狗也吝啬,恶犬狼吞虎咽地将那块带血的肉吞下,他先没觉得痛,还咽了口口水——那天他有三日颗米未进了。
后来镇上的天人楼来了贵人,他成日成日仰慕得看着那些人,他听说这天上的人每日吃八只鸡六只鹅五只兔子三条鱼,他听得口水直流,他梦里也只敢吃一个馒头,多吃一口就觉得罪恶万分。
洪明说的没错,他的确是跪在地上学狗叫,他为了能让他们带着自己离开,他当猪当狗也甘愿,中间一人见他实在可怜就将他带上去了,只对他说道上面也不是什么仙境。
上面怎么不是仙境?
他在洪平营内第一次吃饱,虽被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也觉得值了。
洪平营内高手如云,罗宝生咬着牙才没让自己掉出去,这样的日子若不是要“破茧”,他竟觉得还算幸福。
“破茧”太难了,他东躲西藏的六日好歹没被妖吃掉,可在第七日遇上一蛊雕,他一路逃窜跑到了悬崖,蛊雕扑来妖主了他右小腿,整个人也滑至悬崖边。
利齿牢牢刺进血肉之中,悬崖上生了一棵孤树,他双手环抱住才没被拽下,可蛊雕死咬住他小腿也没落下,这样下去,无非两种结果,要么他和蛊雕一同落下摔得粉身碎骨,要么蛊雕爬上来将他吃掉,他当机立断,一只手死死扣住树皮,另一只手拿出匕首一点一点将右腿割断。
比痛更难忍的是硬生生看着自己小腿割开肌肤切开经脉有些经脉还特别难割,得用尽力气来回转动才能切断,痛疼终会过去可那种折磨是细致绵长的,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它便会如附骨之疽爬上你的躯体,使你颤抖不已。
好在一时辰后爆竹声便响起,他被引路人发现。
他断了腿也没登顶是个无用之人,于是被放回去了。
再回去的时候老妖婆就真成了老妖婆了,佝偻着背说话都漏风,可心还是万年如一日的黑,几十年过去了都记着那巴掌大的“红薯之仇”,漏着风都要坚持不懈得咒骂他。
他那日实在心烦,便掐着她的脖子,没想到老妖婆如此的外强力干,他没怎么用力,她便双腿一蹬一命呜呼了。
他看着老妖婆的死相,忽地从身体深处涌上一阵令人战栗的快感。
他生平第一次能够主宰一个人的生命,他晕晕乎乎两颊酡红,快乐得几乎要升仙,过了半晌他才发觉有只傻狗盯着他,看那满身黄黑相间的杂毛估计是那恶犬的后代。
他忽地一计涌上心来,他逼着那傻狗将尸体吃下,吃不完的尸体就埋在老妖婆的院子里,他将狗活活打死,吃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狗肉锅,许是这狗生前饱餐了一顿,肚子那块尤其脂肥膏沃,他吃得满嘴冒油,那滋味至今难以忘怀。
老妖婆的儿子找两天就此作罢。
他一想到她儿子那两日还四处寻找老妖婆却不知道她就在他脚底下他就笑得前仰后翻,从那之后,他就成了个狡黠的猎手,别人越是咒骂殴打他,他越是兴奋,他乐于将这些人骗至阴暗的角落,骤然揭晓谜底时看他们脸上惊慌失措的神情。
他真想让这些人也看看自己脸上的表情。
小镇的人少了一个又一个,但无人在意。
这世道什么都比人命值钱。
金昌盛是个例外。
他是头个他主动杀死的人,也是所有人头中意义最特殊的一个。
他那日惯常引得一些人对他殴打唾骂,许是这些大人物惯爱摆个威风凌凌救世主的臭架子,勒令他们住手,但听说他从前也是洪平营中一员后,倏得变了副嘴脸。
他们这种和蝼蚁一样卑贱的底下人竟然也妄想和他们这种贵人平起平坐?
金昌盛黑靴碾至他脸上,至今他都难以忘怀他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既然是臭虫那便好好得在屎坑里呆着,别不知好歹的上蹿下跳。”
他将他裤子撕开,看着他的断腿讥讽道“咎由自取,认不清自己位置的就是这般下场。”
他心中骤然燃起一股大火,五脏六腑都快被熔化。
他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他凭什么这么居高临下得俯视他!你我同生为人,为何他就能成为天上人,而他却要泥潭中苦苦挣扎还被肆意嘲笑?
他动手杀了金昌盛和另外围观的三人。
比他想象的容易得多,许是金昌盛没想到区区臭虫还敢反抗他,毫无防备。
他将尸体拖回,放在大衣柜里,一动也不动坐在面前欣赏,整整兴奋了两天。
两天后他才偷偷得将他埋入天人楼门前。
可惜,这隐匿的快乐戛然而止,奉家老三被人带上服了,和他不一样,她是被人求着上去了还带了三个妹妹。
奉荒上服之时,他一直在远处盯着盯得双眼发涩,脖颈酸胀不已,那点火光早已湮没在鸦黑之中,他却还是死死地瞪着双眼望着苍穹。
活像是在跟谁较劲。
他心里有什么被狠狠掐灭连最后一丝余温都被风卷残云似带走。
血好似全然冷了下来,涩滞在体内,身躯都成了一块僵肉。
当日他便又杀了一人,但他惊惧得发现,那人死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心跳平稳,面色不改,好似只是踩了一只蚂蚁。
他突然腻了,想着大家一起下地狱就好了。
那日他同往常一样,将木柜里的黑袍拿出静静欣赏。
脑后忽地袭来一阵阴风。
一个男人凭空出现,灰袍迤逦在地,似恶灵般在他耳边蛊惑低语“你想要整个小镇的人都去死吗?”
温度陡然下降,男人眉眼却倏得艳丽,笑得一派春暖花开。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