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贰 ...
-
七
嘉和跪在地上,即便没抬头,裕彤也知道她此时的表情必定是不屑的。
他头一回见官家对嘉和发这么大的火,拳头在案几上砸的咚咚响,一口一个畜生。
嘉和猛的抬头,笑的飞扬跋扈,“我是畜生,那您不是畜生的爹么。”
官家瞪大了眼睛,怒骂一句,滚烫的一杯茶直朝嘉和飞过去。
果真是父女,发怒的手段也如出一辙。
裕彤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滚水浸湿背上一片,脸上手上也溅了不少,即便冬天穿的多,也感到一阵热辣痛感。
嘉和尖叫一声,一把抱住裕彤的胳膊,怒目而视,“有什么冲我来就好了,管裕彤什么事!!”
“混账!混账!”
皇帝骂道,“那是你能随意欺侮玩笑的人吗?那是西夏国嫡出的大王子!如今我们大周与西边关系多么紧张,你就是那么对待远来贵客的么!”
嘉和嘴硬,“不过一个藩国蛮子罢了,早年不知来了多少,也不见爹放在眼里,如今来个长得好看些的,你就欢喜上了。”
她的眼泪迸出来,“您就是厌恶我不是儿子,想拉拢他来做儿子是不是!西夏多么远,您也狠心要把我嫁过去,朝里各位大臣知道了,后宫各个妃子知道了,连那么些小喽啰全知道了,阿裕也知道了!只瞒着我!我不是人吗?我是个您讨好别人的物件么?小时候那么宠我,原来全是假的,如今管他什么阿猫阿狗来求,您撒手就把我给出去了。”
嘉和膝行到官家跟前,抱住他的腿哭道,“娘走的时候,您是怎么答应她的,您全忘了吗?是不是有了清儿,我就不算是您的女儿了?我早没有娘了,爹,你不能这么…不能这么对我呀!”
她呜呜咽咽,恍惚间裕彤仿佛看见十多年前那个扎双丫的绿裙小姑娘,一向最调皮傲气的,也会在皇帝跟前撒娇作痴。
官家的眼睛红了,他抱住嘉和一下一下抚她的背。
“胡说什么,你总是爹的长公主,即便有了清儿,你也是第一个。”
隔了多少年,父女俩又抱在一起,裕彤不动声色退出殿外,在门口候着。
廊檐外雪如飘絮。
……
风吹在他耳朵上,不多会儿就僵红了,寒风呼啸中仍能听见皇帝哀求似的话。
“嘉和,如今西夏国力强盛早不比当年,郁律王子虽然温厚,愿意与我大周和平处之,他却还有兄弟,又未承大统。若不和亲,西夏其他王子生事,还会有很多因由。”
“部落流乱,民不聊生,胡人随意欺侮汉人,嘉和,那不仅是爹的子民,也是你的百姓,你是他们的公主,如今境况,你真忍心坐视不理吗?”
“若不是清和年纪尚小,阿爹无论如何不忍心你孤身赴远,可…”
皇帝苍老的声音几乎哽咽。
“阿爹也没有办法了啊。”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雪花在身上积了厚厚一层,裕彤几乎似个雪人了,可他还是一动不动。
经过的丫鬟吓一跳,推上一把,“裕大人,怎么不躲一躲,这可不把人冻坏了吗?”
雪花簌簌而落。
裕彤听见嘉和的声音。
听不出情绪的。
她说,“我嫁。”
八
“钱八十万,店宅六千,女婢八百,田宅八千…”
平安念,裕彤记,雪白的手腕露出来,运笔如飞,字如其人,清风皎皎。
“杂宝各项九百,首饰妆具九百,珍玩三百,布帛等具二千。”
大体掠过,没有差错,裕彤又和平安一道对起细碎东西来,桩桩件件,全数过目一遍,挨个划去。
“东海粉珊瑚盆栽一座,泥金仕女牡丹屏风两座,落梅香檀木镂花珍珠柜…”
平安见他脸色不好,道,“大人,昨日来回对了两次了,不会有差错的,若您不放心,我细细再瞧一遍就是,您熬了这么久,也该去歇歇了,再说这等琐碎事情,哪里要您亲自上手。”
裕彤摇头,“无妨,我同你一道再最后检查一遍。”
说完咳嗽了声,夜风从窗棂悄然深入,把烛火揉捻的晃动不已,平安探头收了木架,关上窗子。
他跟了裕彤快两年,平素里也服侍嘉和,虽不比裕彤细心周到,却胜在是个跳脱的,在公主殿总能逗的大家开心,品性也不坏,裕彤有心栽培他。
平安与他和嘉和都亲近,这时候便找些话来说。
“官家真是宠爱公主,这么些东西,这么厚的册子,到时候浩浩荡荡去了西夏,必定唬的那些蛮子一跳。”
裕彤停笔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严厉。
“蛮子二字,以后不可再提,那是长公主的和亲之处,你如今说他们是蛮子,将来公主过去,你也要说公主是蛮子吗?”
平安吓得一跳,立马就要下跪认错,叫裕彤拦住。
他叹口气,“你什么都好,只是太口无遮掩,你年幼就跟了我,没有正经学过规矩,也是我的过失。”
平安红了眼,“是平安嘴贱,哪里有大人的干系,以后再不敢了。”
裕彤道,“且不提如今郁律王子在宫中,更有不少进献的胡婢散落走动,若是听了你刚才的话,传播过去,你有几个脑袋?”
平安到底跪了下去,磕头不迭,“是奴才错了,以后若还再犯,听凭大人处置。”
裕彤道,“知道错了就好。我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我们这种人在宫中的生存之道,唯有慎言二字。”
平安道,“大人说的是。”
见他惶恐不已,裕彤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要他起来,两人继续对起嫁妆册子。
一切归置完毕后,已是深夜,裕彤道,“你回下处歇息吧,接下来还有的忙。”
平安去了,裕彤简单洗漱过后,却睡不着。
他倚在窗边,看天边月光晦暗不明,吝啬地撒在窗边几束疏竹边,竹影横斜,随风而动。
想起头先平安说嘉和嫁妆丰厚,他心里却清楚,嫁妆单子内占了大份的田宅庄子,店铺商股其实都是带不走的,不过写上去好看而已,真正会带去的布帛绸缎,银钱女婢,其实不过将将对得起这个长公主的名头。
官家应当也是无奈,国家积贫,国库连年亏空,大周早已没有前些年的风光了。即便是这些嫁妆,应当也是竭诚了。
对比起郁律带来的彩礼,嘉和的嫁妆竟是远远不及,思及于此,裕彤百感交集,不知心头是苦是甘。
无论如何,这位王子算是诚心求娶。
本来就不明朗的月光愈发寂历晦暗,裕彤在风中站了好一会儿,扯下一片柔软鲜嫩的竹叶,横放于唇下,轻轻地吹出气息。
细微幽咽的曲子,是古乐-出塞。轻轻的,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眼前唯有瘦竹,残月,孤雀而已。
九
殿外下着小雪,殿内因有地龙和香炉,不仅不寒冷,还散发着如春的暖香。
裕彤在门外解下大氅,扫去衣上发上的雪花,这才揭开厚门帘进了屋子。
庆帝正在写字,神情专注。
裕彤行了礼,他仿佛没有听到,直到写完一幅字,这才抬起头,笑了一声道,“阿裕来了,起来吧。”
裕彤谢恩起身,径直到一旁磨墨。
庆帝道,“你别忙活,来和寡人下一局棋,许久不上手,有些生疏了。”
裕彤道了声是。
庆帝笑道,“可不能故意让着寡人,我可不是嘉和,呆愣愣瞧不出你的把戏。”
裕彤心下一跳,顿道,“奴才不敢。”
说要认真对待,庆帝落子却颇为随意,所执白子几次被黑子困住,裕彤下的为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庆帝疏散,到后来,他也有些恍惚,回过神来时,所执黑子已将庆帝逼入死局。
裕彤如梦初醒,连忙离座跪下。
“奴才该死。”
庆帝不置可否,丢了棋子,端起茶盏喝了口道。
“在你眼里,寡人就那么不分黑白么?”
裕彤叩地,“官家明鉴,奴才若有此心,万死难赎。”
“寡人不过随口一说,不必如此认真。”
庆帝叹了口气,“你跟你师父一样,向来是最殷勤赤诚的,寡人不提,心里却知道。这些年,多亏了你看顾嘉和。”
裕彤道,“能服侍长公主是奴才的福分。”
庆帝道,“不必将奴才二字挂在嘴边,早些年便说了,你是我们父女亲近之人,不必像其他内监一般拘礼。”
他笑,“你师父不听…你也不听。”
裕彤顿了片刻才道,“官家天恩,师父与…微臣却不能不谨守本分。”
庆帝抚掌笑道,“如此也好,只是像你们这样懂事的人并不多了。”
他示意裕彤起身,又道。
“前几日嘉和跟我说,想让你一同去西夏,我还没答复,你怎么看?”
裕彤垂首躬身,语无波澜,“微臣若在宫中,便全心服侍官家,若赴西夏,便竭诚效忠公主,不敢有私心,只听凭官家吩咐差遣。”
裕彤低着头,也感觉到庆帝的冷淡目光。
过了一会儿,他道。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寡人其实愿意让你跟着嘉和,此去山长水远,她身边不能没有个贴心的人,只是,你素来周到,办事周全,这后宫里竟有些缺不得你。”
裕彤心中一冷,脸上却丝毫不显。
庆帝继续道,“另外,嘉和自记事起就没有接触过什么外男,她跟你在一起是最多的,兴许年少不懂事,有时候错了心思。”
“这都是人之常情,毕竟她久居后宫,并未见过几个真男儿。”
裕彤仿若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手指尖都发冷,却还附和,“官家所言极是。”
“其实不止一次有人跟寡人提起,长公主大了,该与内监们分开些,免得惹人闲话,寡人还骂了那起子嚼舌的。不说阿裕你是我看着长大,嘉和那孩子,虽说荒唐了些,又怎么能跟阉人有什么闲话?”
他笑起来,拍着裕彤的肩膀。
“寡人信得过你,也信得过你手底下的人。若是嘉和嫁在本国,你必定是要跟着她的,只是此去路远,人多嘴杂,确实也要顾虑那些个闲人,不论我们自己人,总不能在西夏丢了体面。”
裕彤耳边嗡嗡,早已听不清皇帝说些什么了,只能跟着诺诺称是。
“所以,便折中一步,宫中离不了你,嘉和也要贴心人,既如此便叫平安跟了她去。你说如何?”
“她性子烈,寡人说兴许不依,你自己去说,只说你师父年老要人照顾,不愿意背井离乡,嘉和不是跋扈之人,必定会理解的。”
裕彤再一次伏地称是,而后良久才谢恩起身,低着头退去了。
出门便撞上师父陈绪,他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陈老皱眉正要询问,却见这个向来平和的徒弟,眼角竟有残泪。
还未及说什么,他已经仓皇而去。
雪花一阵紧似一阵,陈绪猜到什么,无奈叹一口气,咽下千言万语,掀开帘子进了去。
十
嘉和穿白色单衣坐在铜镜前,长发乌沉沉铺在瘦削的肩膀上,眼下有淡淡乌青。
她犯困,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
裕彤拿木梳为她把头发从下往上梳顺道,“昨夜没睡好,要不再回去睡一会儿,现在外面雪大,冷呢。”
嘉和抓住他的手道,“你的手冷。”
她下意识哈了口气,裕彤像被烫到,猛的收回手去,嘉和一愣,睁大了眼睛回头看他。
“怎么了?”
裕彤道,“公主年纪也不小了,方才的举动叫别人看去了,始终不成样子。”
嘉和将梳子拍到桌子上,跳起来,“谁看去了?谁说不成样子?这么些年都是这样,哪个不长眼的胡说了?”
众人唬的跪到地上。
平安赔笑道,“大人说这话也是为了公主好。”
嘉和瞪了眼睛,“为我好?”
她指了平安,“你先出去,你们都出去!”
殿中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
裕彤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嘉和坐回到椅子上,肩胛骨微微颤抖。
半晌开口,“爹说你不会跟我去。”
裕彤道,“师父年迈,需要微臣照顾…”
“我也需要你。”
“会有很多人陪着公主的,但师父只有微臣一个。”
嘉和腾的站起来。
“他们都不算。”
很久很久的沉默。
在裕彤认为以嘉和之骄傲,不会再多说什么的时候,听见她的抽泣声。
“西夏真的好远,我真的害怕。阿爹不要我了,阿裕,你也不要我了吗?”
衣角被她扯住,轻轻的拽。
裕彤突然想起嘉和如今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
“平安会跟公主去的。”他的声音软下来,到底没忍住回身,正好看见嘉和眼中掉下的泪。
她其实是不怎么爱哭的人,除了良妃去世,也就是这几天了。
她蹲下身抱住自己,咬牙切齿,“你说话不算话!”
裕彤也蹲下去,摸了摸她发顶柔软。
“其实公主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公主说喜欢我。公主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公主曾跟着恭谨皇贵妃念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公主是淑女,奴才却不是君子。”
“奴才甚至不是个完整的男人。”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直接说出这些话,但开口后,一切却又那么自然而然。
“公主念旧,对于奴才不过是先入为主,又有这么些年的的旧情,公主会觉得,离不得奴才似的,但是其实公主可以的。”
“公主不仅不需要奴才,离了奴才,还会过得更好,将来想起今日说的话,连公主也要笑话自己小孩子气了。”
“以奴才的查探以及这些日子对王子的观察,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官家到底心疼公主,为您择取的是一位良人,奴才看了,也真心为您高兴。”
“若公主要嫁给一个不堪之人,奴才即便拼死也会向官家请命…可如今,如今真的是很好,没人会难过,大家都会有好的结局。”
“你不难过吗?”嘉和咬唇。
裕彤觉得自己眼眶烫的厉害。
他慢慢摇头,“…我为公主欢喜。”
“你骗人!”
嘉和抖着嘴唇叫。“你以为你骗得过谁?!”
裕彤垂下眸子,袖中的拳头攥的死紧,牙关咬的有些酸。
嘉和意识到自己失态,悲苦地软下声调,乞求似的抓他的袖子。
“阿裕…阿裕!”
“那如果,爹非要把我嫁给一个不堪之人,即便你求他也没有用…你会带我走吗?”
触及她目光,裕彤心如刀割。
他却笑道,“…奴才还是那个回答。”
“万幸,王子他很好。”
“奴才知道,公主心中其实什么都清楚,即便奴才不多言,您也会做出对的选择。”
嘉和盯着他,突然冷笑。
“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呢?”
“我有过机会做选择吗?”
她站起身道。
“你走吧。”
裕彤亦站起身,行礼后退去。
行至宫殿门口的时候被嘉和叫住。
她道。
“裕子风,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大周子民。”
“奴才深知,百姓有主如此,万幸万幸。”
他深深一揖,不敢再抬头露出红烫眼眶。
…
而嘉和冷冷道。
“裕子风,我恨你。”
十一
中元节将至,距离钦天监所定长公主下降之日不到半个月,宫中张灯结彩,四处充溢着喜庆的气息。
裕彤带着人去郁律王子所住清水阁送官家的赏赐,还未到门口便见他来迎接。
郁律穿宝蓝色孔雀纹袍子,长发以珍珠结为小辫,在发顶归总,以一块翡翠固定住,露出光洁的额头,更显得眉目深邃,翩翩如玉。
裕彤疾步走上前去,正要落膝行礼,却被郁律扶住。
他温和笑道,“裕大人不必多礼。”
裕彤谢过之后,将锦盒双手奉给郁律的侍从,并躬身道。
“今晚宫中有惯例的上元节夜宴,官家派微臣送来东海进献的白珍珠一串,官家说,不是珍贵之物,只给殿下讨个好彩头。”
自然是谦逊之词,东海白珍珠难得,更不提一整串大小适中,纯白如玉的。郁律一揖,“皇上费心了。”
又道,“裕大人一路辛苦,还请喝杯茶再走。”
他言语流利平缓,但细听口音还是有些生硬。
裕彤道,“殿下实在客气,微臣实不敢当。”
郁律却坚持,“莫要外道,还请赏光一坐。”
话及于此,裕彤不好再推辞,只好一同进去。
二人落座,很快有雪肤碧眸的胡婢送来茶水。素白的薄瓷茶壶茶杯,浅绿的茶水,清香且颜色喜人,却不是胡茶,而是本朝盛行的清茶—雪雾蜂针。
裕彤尝了口道,“火候成色俱是绝佳,难为殿下远道而来,却极懂中原的茶。”
郁律笑道,“我并不懂,不过喜欢味道浅淡些的。在西夏我是异类,弟兄们都更爱味重的奶乳茶。”
裕彤道,“微臣也有听闻殿下故乡的浓茶,应当是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饮茶间,又有人送上一盘点心,俱做的精致小巧。
郁律道,“这是家乡厨子做的奶点心,自然不比贵朝的味道,只是胜在吃个新鲜。还请大人一试。”
裕彤道,“微臣惶恐,殿下若是不嫌弃,直呼子风便好。”
郁律点头。
裕彤谢过后,拿帕子捻起一块,袖子挡了放入口中。尝来奶香酥脆,便赞,“味道极好,多谢殿下款待。”
郁律笑道,“子风不必如此客气。”
如今坐的近了,裕彤才发现这位西域王子虽然轮廓深秀,眸色幽绿,比起一旁的胡人侍从婢女,却显得清秀许多,不似他们五官浓烈。
他自然不会开口询问,只是随口寒暄道,“殿下的官话讲的实在好,若是不提,微臣只当您是中原长大的。”
“还是有些蹩脚。”
郁律摇了摇头笑,“我的官话是阿娘教的,她是汉人,出身姑苏江南一带。”他一顿,“听闻子风的故乡也在江南?”
“正是。”
“长公主的母亲,恭谨皇贵妃,也来自江南吧?”
裕彤怔了片刻才道,“正是。”
郁律大方笑道,“难怪大家都说长公主与子风情谊深厚,你们不仅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更有这样的缘分。”
郁律心下一跳,站起身正色躬身道。
“公主宽厚,待微臣不过主仆之谊…”
郁律将他摁回座椅,“子风不必担心,我没有什么意思。我们西夏民风开放,并不在意这些,再者,我深深敬佩你与公主的风采为人,对于你们的情谊,我很尊重,也为之动容。”
裕彤长年在深宫,怎样细微的暗示深意都能感知一二,可郁律语气实在真诚,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裕彤正想找个借口离开,郁律却主动道。
“其实这次入朝,不是我第一次见长公主。”
裕彤一惊。
“其实当初阿父令我来求娶公主,我并不乐意。我不想去娶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即便她是大周最为尊贵的长公主。”
“当时大部队还在后面,我带着几人先来了都城,想探听一番,却无意撞上皇上的秋猎,说来实在冒犯,当初长公主打狐狸的时候,我看见了。”
见裕彤神色有变,他又道。
“我并未有偷窥公主的心思,只是当时恰好在附近…”
裕彤一梗,没有追问,心里却有些异样,觉得郁律冒失。这种事情不说出来其实也无大碍,但若有人去告诉官家,毕竟有伤脸面。
看来他实在信任自己。
还未开口,又听他道。
“我跟子风说这件事,其实是想让你告诉公主。我深深倾慕她之风采,无论是马背上,亦或是舞剑时,我们的结合虽然是国之联姻。我却想让她知道,我是一片真心。”
他们的亲事已是必然,其实他大可不必说这些。
裕彤心中百感交集,一时无比酸涩,一时又不得不感动郁律之诚意。
他站起身,深深一揖道。
“殿下赤子之心,子风实在为公主欢喜。”
“长公主自来圣眷厚重,兴许有时候些许张扬,心地却是再好不过的。此去山长水远,若最初她不适应,万望殿下不要与公主生罅隙,加以抚慰才好。”
郁律伸手扶他,真切道。
“多谢你嘱咐,我必听之践之。”
十二
回去的路上,经过明月湖,湖面已经结了薄冰。太阳露了头,洒下些微光,并不太冷。
明月湖中央的翼然亭上积满了白雪,远远望去,白雪朱栏,煞是好看。
裕彤不由得顿步,想起刚才与郁律说的话,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这时候一阵寒风来,裕彤想起嘉和十一岁那年,也是差不多这时节,穿了遍撒红梅的狐毛大氅在翼然亭玩耍,那年很冷,他捧了手炉来寻她,嘉和远远见着他,欢呼着冲他跑来。
白雪纷纷扬扬,大氅却是极好看的正红色,随着她跑动猎猎而舞,更衬的她一张小脸莹白如玉,眸亮如星。
她边跑边笑边冲他喊。
“阿裕!你来接我了!”
裕彤怕她摔跤,平素都是端着的,那会儿也沿着曲水廊子朝她疾步而去。
今天又是那样的雪,又是积雪的亭子。
嘉和却再也不会像那年一样朝他跑过来了。
裕彤正有些发怔,忽听得脆生生一句。
“裕彤!”
他转头去看。
浩浩荡荡一行人来,打头的女孩儿戴着白茸茸的兜帽,捧了小手炉,得意洋洋的一张俏脸。
正是二公主清和。
裕彤躬身行礼。
清和抱着手炉,绕到他跟前来,哼了声笑道,“大姐姐要走了,我看你来日还去哪里狐假虎威。”
裕彤道,“微臣不敢。”
清和冷笑,“你哪里有什么不敢的,软脚虾墙头草,大姐姐对你那么好都不肯跟去,可见阉人凉薄。”
听多了这些话,就好像没什么感觉了。裕彤还是垂着头,只道,“二公主所言极是。”
清和又道,“不言不语,不定憋着多少坏呢,别一副假清高的样子。”
她凑到跟前,“等大姐姐去了,有你求我的时候!”
言罢哼一声去了。
……
晚上的上元节夜宴,裕彤推说身体不适,只叫平安跟去服侍,嘉和没说什么,倒是庆帝遣人来问了几句,还着人赏了酒水小菜。
莲花缠枝纹的红漆食盒,打开来,一壶梨花清酒,另有酒糟鹅掌,脆瓜脯笋尖,素饺,元宵茶和糯米粘糕。
裕彤将碟子一样样摆出来,没什么胃口,只对着窗前月光饮了几口酒。
站在窗口吹了一会儿风,正想叫人收了桌子,着底下人去吃,却听见叩门声。
“是谁?”
“孩子,是我。”
是陈绪的声音,裕彤连忙正了衣裳前去开门。
“师父。”
陈绪拎着一只油纸包的风鸡并一壶菊花甜酒,笑道,“官家怜我年迈,今年宴会便不必相陪了,因而特来找你一叙。”
见了桌上的酒菜,又道,“少见你饮酒。”
裕彤道,“官家赏赐,应景罢了,师父且坐。”为他解下大氅,扫净了雪,又扶上竹塌。
油纸揭开,里面是切的整整齐齐的鸡肉,腌制的刚刚好,色泽香气俱都勾人,裕彤取了筷子碟子,夹好鸡肉放在陈绪跟前,又为他倒了清酒,将他带来的菊花甜酒温在炉子上。
陈绪抿一口道,“是好酒。”
两人俱无言,饮酒吃菜,又瞧窗外,花灯如雨,烟火如昼。
陈绪道,“往年都没有办的这样盛大,看来官家确实看重王子一行。”
裕彤道,“郁律殿下温厚有礼,风采翩然,官家必定也为公主高兴。”
说完这话,远处正好炸开一簇烟火,裕彤无意识便饮下一杯酒,虽说清冽甘甜,落到胃中却还是觉得辛辣,他一向少饮酒,如今接二连三这么下来,脑子有些昏沉。
后来仿佛听见师父说些什么,俱都记不清了,醒来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他爬起来,头有些酸疼,桌上的酒菜已经收拾干净,自己也躺在了床上。
昨夜廊檐上所挂宫灯俱都熄了,覆盖厚厚白雪,瞧着让人快活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