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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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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雨如瓢泼。
裕彤站在廊檐下,抿唇看渺远处天光熹微。
雨势太大,袍角皂靴都浸透,他却一动不动。
“大人。”
小丫鬟拎着裙角递过来一把伞。
“您往里躲些吧,雨太大了。”
裕彤接过伞没撑开,开口问一句。
“公主还跪着么。”
“跪着呢,谁劝都不行。自昨日起滴水未进,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大人,您去劝劝吧。”
裕彤走进宁心寺时,嘉和正背对着他跪在佛像面前,身子瘦小,脊背挺直。
大殿中光线晦暗,静谧无声,只听见外面紧一阵缓一阵的雨。
湿透的靴子在地板上踩出吱吖艰涩的声音。
“出去。”
嘉和的声音有些嘶哑。
“公主。”
他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和手。
“公主有些发热,不如叫一同来的医正看一看…”
他一个眼色,殿外浩浩荡荡进来一群人,端着热水巾栉的,捧着斋饭热汤的,还有提着医箱的医正,惶惶然站了一排,只等公主发落。
嘉和抬了眼皮,满目的血丝。
“本宫为先母祈福,受些小病痛算什么,大人带这么些人来,是诚心不想让本宫尽孝?”
“公主的孝心世人皆知,只是恭谨皇贵妃若泉下有灵,一定会更为在意公主的身子,下响午就要回京,公主现在如果不休息规整一番,怎么有力气上马车?”
他半蹲着,声音温和,哄她似的,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嘉和盯着他,眼睛红红的。
“阿裕,为什么连你也要逼我?”
裕彤顿一下才低声道。
“长公主一向最懂事的。”
嘉和摇头再摇头,冷笑。
“我一点也不想懂事。”
她蓦地起身,因为跪的太久而头晕目眩,一个踉跄,叫裕彤堪堪扶住。嘉和最后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裕彤伸出的手停在空气中。
…
二
他想起十年前。
也是七月潮湿季节,也是在宁心寺。
小雨淅淅沥沥,水珠沿着廊檐一路滴落,在小沟中积成水潭。那年他八岁,戴一顶青色三山帽,站在檐下极目远眺。
青山起伏,层林尽染,宫里哪里能见到这样空阔的景色。
忽然听见嘈杂声,丫鬟内侍们一层层围过来。
“看见嘉和公主了么?”
“吓,公主怎么不见了?”
…
“找,都去找!若是太阳下山前找不回公主来,都别回来了!”
一个高品级的侍女走过来,冲着裕彤一指,“愣着干什么,你也去!”
裕彤低头应一声,急步去了。
大多数人都往后山寻,裕彤想一想,朝山下走去。
青石板台阶积满水,湿滑难行,他举着油纸伞走得艰难。
行了小半个时辰,忽的听见歌声,掀了伞看,竟真是嘉和公主。
她不过六七岁,穿绿罗裙,眉眼玲珑,摇头晃脑的正唱诗。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这必定是良妃娘娘教她的,良妃家中世代忠烈,一门两位护国大将军。
裕彤心中暗想。
那边嘉和也看见了他,顿时撅了嘴。
“找的真快,我正要回去呢。”
裕彤快步上前,将伞遮过她头顶,“小人来迟,公主恕罪。”
嘉和是淋着雨逃出去的,头发鞋子都湿了大半。
裕彤自觉蹲了身子,“小人背公主回去换衣裳。”
嘉和也不推辞,嘻嘻笑着跳上他的背。
“你是怎么知道我下山了的?”
“山下有庙会,热闹好玩,若是小人,也更愿意下山看看。”
嘉和一拍他的肩膀,“你这小太监倒有意思。”
又炫耀般将手中荷包凑到他眼前,“绣着老虎的呢,上面还有大铃铛,好看吧。”
“宫里才没有这么好看的东西,她们天天就知道绣鸳鸯花草,真是无趣。”
“你说是吧?”她冰凉凉的手贴上裕彤的面颊,“你说是吧?”
他愣一下,步子迈的更大。
“公主说的是。”
“诶,小太监,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的裕彤,衣物饶之裕,朱色彤。\"
“什么?绕来绕去的,你怎么跟翰林院那些老学究一样满嘴弯道,他们教你的吗?”
“小的卑贱,怎么能让翰林院大人指教。是带小的长大的陈公公教的。”
“陈阿公?”
嘉和笑起来,“那岂不更好,他比翰林院那些个厉害的多了。”
她一直絮絮叨叨,裕彤不时答应,很快到了静心寺。
远远看见焦急的良妃,她瞧见嘉和,风一样刮过来一把拧了她面颊。
“小魔星,你跑的倒远!”
良妃在军队出生,行事很有几分侠气,和小公主是一个脾气。
后来裕彤被嘉和要了去,进她宫里贴身伺候,从司设监过去那日,陈公公特意将他叫到跟前嘱咐,“孩子,公主是个宽和良善的,叫她看上是你的福气,比留在这司设监好得多,至少不必看人脸色受人欺侮。滴水之恩当涌泉报,往后要事无巨细尽心伺候,才不辜负她赏识信任。”
裕彤将包袱递给一旁的挑担内侍,郑重冲陈公公双膝而跪。
“师父之深恩阿裕时时谨记在心,此后必将遵循师父教诲,事事以公主为先,永不敢忘。”
三.
淋雨过后裕彤着了风寒,喝了一碗苦汁子,晕乎乎地坐在窗前查对账册。
外头还有细密雨声,屋里憋闷,他取下杆子,想推开窗透气,这时一声哎哟,嘉和抱着脑袋跳了起来。
“阿裕你吓死我了!”
她穿着骑射的袍子,通身没戴首饰,素着脸瞪他。
“都怪你!”
“嗯,怪我。”
不知道为什么怪他,也不知道怪他什么。
这么些年仿佛成了惯例,她每天都能在众人眼中事事周全的秉笔大人身上找到错处。裕彤也不回嘴,笑一笑道,“是微臣的错。”
这会儿他也一样,冷风中穿白色单衣,烛光在脸上明灭,晦暗中仍然能看见眼下青影。
他没忍住以拳阻口咳嗽两声,努力偏过头去免得冒犯了嘉和。
她立刻就耍不起无赖了,哼一声跳进屋子。
“第一次见面咱们就一起淋的雨,我什么事没有,你病了几天,这次又是,你说你这身子就不能自己上点心?”
她从怀里摸出一包糖豆来,寻一颗凑到他嘴边。
“张口,啊。”
若是往日他必定要说一句不可如此。
今天许是烧的有些糊涂了,他竟呆呆张了口,白梨甜香溢满口腔。
他想起很久以前。
嘉和嗜甜如命,荷包中总有满当当的糖豆。
长公主殿大门紧闭,只有几盏灯亮着,裕彤执笔疾书,嘉和趴在一旁讨好的看着。
“阿裕可真厉害,写的一手好字也就罢了,模仿我的笔迹也是出神入化。”
裕彤面无表情,“公主自己也得写个二十余张,否则叫官家看了不像样子。”
嘉和大叫,“你学的这么像,干什么还要我自己写嘛,我写一张得废多少功夫呢!”
她嘻嘻从荷包中摸出一颗白梨糖豆塞进他嘴里,“好阿裕,帮帮忙。”
甜香满口,他的话被堵个正好。
那时候良妃还在,嘉和还是宫中最受宠的公主,她总是在笑,他就站在不远处看她。
再后来将军府被抄,良妃郁郁而终,官家有了新的宠妃,宫中有了新的公主殿下。
那年嘉和十四岁。
七月中元,她抱着良妃的旧物坐在御花园明月湖边发呆,湖中漂浮着她亲手做的莲花灯,摇摆而去。
嘉和哑声开口,“阿裕,我还不如这灯,它们都能沿着护城河出宫去,我却要一辈子被禁锢在这里。”
裕彤还没来得及出言安慰,已有一拨人浩浩荡荡而来。
是正当宠的静妃之女二公主清和。
她不过七岁,就像当初的嘉和那样活泼,却没当初的她那样好说话。
清和被静妃惯坏了,一向不忿这个事事压自己一头的长姐,小小年纪上来便寻衅挑事,嘉和却没心思与她争斗。
清和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便向裕彤发起脾气,对他又骂又推搡。
张口就是,“你这阉人...”
话未尽便被清脆的巴掌声打断,嘉和许久不发脾气,这次却真的怒了,甩手全然没留余地,清和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右脸火辣辣鼓起一片,她从未见过嘉和发怒,吓得哭也哭不出来。
“以后还胡说八道,我就撕了你的嘴。”
嘉和拉着裕彤愤愤而去。
同行的人却都知道糟糕了。
当晚官家果真怒气冲冲找上门。
嘉和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你好狠毒的心,那是你的妹妹,才七岁的娃娃,你怎么下得去手?!”
官家气的跳脚。
而嘉和的薄唇抿的死白,抬头盯住父亲。
“那是你的结发妻子,才二十八岁,你怎么下得去手逼死她?她那么爱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官家高高扬起的手定在空气中,最终没落在她脸上。
“你走吧。”他颓然跌坐在龙椅上,当初的意气风发不再,稀落灯光下已是两鬓斑白。
嘉和抹去眼泪,腾地站起身,转身而去,步子迈的大,丝毫不曾回头。
裕彤双膝坠下,以头抢地。
“公主纯善,今日触景生情说错了话,官家千万不要怪罪,一切都是微臣的错…”
不过三十多岁的皇帝摇头,冲他摆了摆手,似乎已经没了力气。
“阿裕。”
“是寡人的错,对吧。”
大殿中落针可闻,只能听见他的喘气声。
“你上前来。”
他从怀中掏出半壁玉阕放到裕彤手中。
“官家?”
“给你了,是个好东西,好好收着。这么些年,多亏了你看顾她。”
这玉阕的另一半,裕彤曾在良妃身上看见过,最后跟着她入了土。
他撩袍就要再跪,却被皇帝扶住。
他不过而立之年,近看却沧桑过了头。
“去吧。”
出去之前,不知是不是错觉,裕彤仿佛听见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四
秋猎。
嘉和一身红色胡袍,英姿飒爽,眉目浓丽。
她骑的也是一匹火焰般的红马。那是朱雀,西域进贡来的宝马,还是小马驹时便被皇帝赐给嘉和。
清和也骑马,雪白色的毛,温驯娇小,是太仆寺专为后宫豢养的,单看自然可爱,跟朱雀一比就不值一提了。
清和咬着嘴唇看大姐,满脸不服气。
嘉和余光也不扫她,马鞭一扬便进了围场。
绝好的马加上美貌的公主,一时间吸引去所有目光。
清和的母亲静妃嘟囔一句,“公主也大了,成什么样子。”
官家的目光落在嘉和身上,恍若未闻。
裕彤知道,他多半是想起了良妃。
良妃当年的一身骑射本领,比起众多世家子弟不遑多让,那般英姿如今也叫人不能忘怀。
嘉和自然是像她的。
裕彤骑一匹青马追了上去,只远远看着,他一点不担心嘉和的马术。
傍晚归置猎物,猎物最多的是一位世子,嘉和却是活捉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众人一看,小狐狸通体皮毛无损,只后腿上中了一箭,纷纷称赞。
狐狸狡猾,能猎中已经难,更别提活捉。
“长公主的骑射之技真是让我等男子汗颜。”
嘉和一手拉着朱雀,一手抱着呜呜叫的小狐狸,脸上难得有了些神采。
清和拽着静妃的衣襟撒娇,“母妃,我想要小狐狸...”
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周围人都听了个清楚。
众目睽睽,身为长姐难道还要跟小妹妹争这个?
大家都不由自主看过去。
嘉和却一点面子不给,将小狐狸递给裕彤,眉毛一扬。
“想要便自己去捉。”
她看都不看清和一眼。
官家却开了口,声音冷淡。
“阿裕,公主说把那畜生给清儿,你没听见吗?还不拿过来?”
小狐狸在他手里,温热瑟瑟发抖,发出呜呜叽叽的声音。嘉和咬牙看着他,眼眶发红。
裕彤喉咙发紧,他抱着狐狸朝清和公主走去,那小人儿满脸不遮掩的得意,她身旁的静妃也难忍喜意。
这不仅仅是一只狐狸而已。
这是皇帝的宠爱,立场,这是天大的脸面。
“裕彤,你敢给她!我再不理你!”
他没回头也能听出嘉和的怒意。
…
清和得意地接过狐狸,转手丢给一旁的丫鬟,“远瞧着好看,近了才闻见臭烘烘的。”
静妃瞪她一眼。
裕彤转身时正好看见嘉和飞身上了朱雀,侧脸苍白,眼角发红。
皇上怒极,“嘉和!”
她一甩缰绳,飞身而去,头也不回。
裕彤顾不得许多,告罪一句,上了青马便去追。
嘉和马术极好,朱雀又是千里宝马,真撒腿跑了,还真不是一般人能追的上的。
所以在裕彤拦下朱雀时,他心里清楚,不是他骑术精进,而是嘉和愿意被他追上。
她跨坐在马上,下巴扬起,看远方天空,余光也不扫他一眼。她眼角还是红的,脸上却没有泪,可能是被风吹干了。
裕彤怕她又跑,抓住她的腕子。
“公主,何必呢?不过一只狐狸罢了,何必跟她计较,惹皇上不快。我们回去,回去好不好?”
嘉和一把甩开他,眼泪迸出,咬牙切齿,“你也帮她,你们都帮她!是我捉到的狐狸,凭什么要给她!什么妹妹,我娘只生我一个,甚劳什子的妹妹!”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大颗大颗流下。
“先哄着我把自己的东西一样样给出去,再往后些,连我也要被当个物件儿送出去是不是?别打量我不知道!爹要把我嫁到西夏去和亲,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只我一个被蒙在鼓里!现在连你也跟着骗我,瞒着我,阿裕,你答应母妃要好好对我的!你都忘了吗?”
本该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却无端一声闷雷,暴雨骤然而下,裕彤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雷电像是劈在心上。
他们二人被淋成落汤鸡,嘉和满脸的雨水泪水,嘴巴都张不开。
裕彤模模糊糊听见她说。
“阿裕,你带我走好吗?”
……
长公主殿。
烛火只亮了几盏,在夜风中摇摇曳曳。
裕彤端着药碗坐在塌边,嘉和朝墙蜷缩着,怎么说都不回头。
“公主,才淋了雨,总要喝碗姜汤,要不然作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呢?”
嘉和腾的回转身,猛的把药碗挥落在地,一地碎屑。
殿内跪下一片。
滚烫的药汤贱在裕彤手上,他却连眉毛也不皱一下。
“你们都先下去吧。”
声音是一贯的温和。
宫人们求之不得,作鸟兽散。
殿内安静下来,空阔大殿中只有穿堂风过。
幽幽烛火在他眉眼上闪闪烁烁。
他开口。
“微臣查过了,西夏的王子很好,英俊温和,有抱负有才华,自小学儒家汉学,西夏上下,无不称颂。“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就像被什么揪着,喘不上气,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却没什么异样,仍旧是一派春风祥和。
嘉和盯着他。
“你说他好,他自然是好的。”
她冰冷的手触上他的脸颊。
“如果你查出来,结果是他不好,你会带我走吗?”
她一向活泼明丽,少有如今凄风苦雨的样子,裕彤看着难受,几乎就要点头,不知怎么咬了舌头,血腥气息,满口的疼痛。
他道,“万幸王子很好。”
嘉和的眼泪掉下来。
她的手还是停在他脸上,一字一句。
“你更好,你最好,没人比你还好。”
裕彤心里一颤,浑身上下都要发起颤,却还弯起了唇角。
“公主又说孩子气的话了,微臣再好,不过是个奴才,哪里值得挂在嘴上。”
他不去看她满眼的泪,招呼人进来收拾了一地的渣子,逃似的出了长公主殿。
晚上才瞧见掌心处划了个小口子,没发现时候不觉得。
看见了。
就突然开始痛了。
五
下雪的时候,西夏王子宇文郁律进京,他带了很多宝物,光是稀世宝马就有三匹,另有各种皮毛野味,衣料宝石,满满拉了二十辆马车。
迎接郁律王子的仪式浩大,官家亲上了城楼观礼,裕彤跟着一道,本来嘉和也应当出场,但她临了借出恭躲了起来,众人怎么也找不到,官家无法,好在人多,也能混得过去了。
郁律王子一袭银甲,俊逸潇洒,幽绿眼眸中像有远山。裕彤看见他时,先是心里松下一口气,总算不辱没了公主。
而后却是漫无边际的酸涩感。
直到晚上招待王子的宴会开始,还是没人找出嘉和来,官家大怒,却还不能显出,召了裕彤来,低声发狠,“快把那猴子揪出来,越大越不成样子!”
裕彤出了来,直奔隐竹轩,那是多年前良妃还是嫔时落脚的地方,是个清幽之处,修竹掩映,只不过离官家实在是远,良妃搬出来后,渐渐便成了冷宫之处。
推开院门时,听见砰的一声,似有茶碗坠地,裕彤瞧见门内一闪而过的衣角,没忍住笑。
他慢慢走了进去。
“公主,只我一个来,便出来吧。”
簌簌声响,她却还是不肯现身。
裕彤摇了摇头,走到屋内已剥落了漆的湘妃竹金菊纹柜前,蹲了身拉,拉开一条小缝,却又登时被拉了回去。
裕彤哭笑不得。
“公主,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躲在那柜子里呢?里面灰尘大,小心别呛着了。”
又说了几句,不见动静,却能清晰听见里面呼吸声。
裕彤只好起身,“既然如此,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他假作往外走,不过几步,便听见柜子开的声音,嘉和大叫,“裕子风你混账!”
一句话喊出来连着几个喷嚏,果真是叫呛到了。
裕彤边笑边掏出帕子递上去,嘉和猛一甩手,帕子叫打落在地上,雪白的棉帕滚的满身灰尘。
裕彤一顿。
嘉和有些尴尬,她并不是成心如此。
见裕彤蹲身要去捡,忙拉了他的手,“小家子气,回头本公主送你一车。”
她气鼓鼓拉着他往外走。
裕彤道,“公主。”
嘉和哼一声,不说话。
“公主,咱们回去洗漱,而后再去大殿找官家可好?”
“好个屁。”
嘉和生气,猛地停下身。
裕彤叫她拉的急,险些踩上她鞋子。
嘉和大叫。
“我不去看他,我才不去看他!”
裕彤一愣。
嘉和气得要命,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最终撂下一句,“要嫁,你自己嫁他去!”
而后一溜烟跑了。
头上月明星稀,耳边有些微鸟叫。
满地的雪,满地的月光。
裕彤再端不起来了,边追边叫,“这里的雪还没清扫,路太滑,公主莫要摔了!”
没几步,砰的一声重响。
嘉和没摔倒,倒是裕彤自己,一个趔趄,实实在在在雪上印出个大字形。
嘉和听见声响,回头来看,裕彤才把头从雪地中拔出来,就听见她爆发出的笑声。
“阿裕,哈哈———你也有今天!”
“可恨你手下那些小喽啰们不在这儿,要不然非得让他们跟我一起看看平素里板板正正的秉笔裕大人这好顽样子!”
她笑出眼泪,却还是来把他扶了起。
“这就是老天爷在罚你呢,叫你帮阿爹算计我!”
嘉和眸中光华流淌。
多久没笑成这样子了。
裕彤没忍住想,若她天天这么开心,他便是每日都重重跌这么几下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六
晴光雪照。
御花园的雪清的干净,嘉和经过时就皱眉,“雪全叫扫没了,还有什么趣味,这叫什么冬天?”
裕彤劝,“先去回了官家,迟些去别处看,还留了些地方观雪的。”
“看官家还是看那蛮子?”
嘉和没好气,停了步子不走,暗自打量裕彤一眼,忽然跳到一旁吹了声口哨,长队尾巴上窜出个小子来,奉上一把长剑。
嘉和抽出那把剑,雪亮亮长虹一般。
是良妃留给她的旧物,名唤清风。
裕彤变了脸色。
“公主?”
嘉和哼一声,“怕什么,我还会砍了你不成?”
她肩膀一抖,披风委落在地,另有抱着琴的丫鬟走到裕彤跟前。
“你弹琴,本公主在这里试试身手,多久没练了,都生疏了。”
裕彤梗住,官家催得急,如今宫中又住着西夏的王子,嘉和来这么一出,成心就是要闯祸。
来不及训诫抱琴捧剑来的,裕彤凛眉。
“公主,别再孩子气了。”他上前要夺剑,嘉和身手灵巧,往后一跳,也虎了脸。
“你只管弹琴,我舞一场,之后咱们直去见官家也好,见什么王子也好,我绝不作梗,你们要是拦我,我直捧着这剑去指着那蛮子的鼻子说我不嫁!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谁都别想好!”
闹起脾气来什么话都往外说,也不管怎么收场。
清风剑出鞘,泠泠白光一片。
裕彤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好。”
即刻有人奉来蒲团,他拂袖落座,红漆流水断纹的九霄环佩横于膝上,朝嘉和看去,清泠泠一眼。
嘉和一时间有些心虚,却还是高仰了下巴。
裕彤弹指,弦起一曲广陵散,段气冲及微行。
清风剑随琴声哗哗而起,如龙蛇舞。
她身穿水红色宫制广袖罗裙,舞起剑来却丝毫不见束缚,罗裙衣袖随风飞舞,剑器流光,倒比平素里着胡袍更添风流俊逸。
周遭人都看了呆去,不仅仅看剑舞如花的嘉和,更看落指流光飞舞的裕彤。
二人之技艺交相辉映,画龙点睛。
这时候一场小雪落,雪花絮絮落在嘉和头上脸上剑上,落在裕彤腕上肩上琴上。
他琴声愈转愈急,她剑意凛冽融化冰雪。
弦止于微行,戛然而止,余响悠长。
嘉和先是得意地看了裕彤一眼,这才收了清风剑在怀,直朝一旁走去,怪笑了声道。
“你怕是以为能娶到一位贞静娴雅的中原公主吧,这下看见了,看走眼了吧,劝你趁早歇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裕彤大惊,这才发现远处站着的郁律王子。
他大氅上一层薄雪将融未融,显然已站了一阵子。此刻眉目间疏疏朗朗,浅含笑意,似乎不以为忤。
裕彤连忙使人收了琴,上前行礼。
“王子恕罪。”
郁律将他扶起,笑道,“裕大人与长公主使我能得见这一场绝佳之作,何罪之有,倒是我冒昧了。”
嘉和见他丝毫不恼,反跳起了脚。
“你阴阳怪气的干什么,别小看我,我这功夫是真的!”
郁律道,“远臣不敢有此意,实在是真心倾慕长公主与裕大人之绝技。”
嘉和这下连骂都骂不出来了,气的正要拂袖而去,忽听得一个恼怒声音。
“嘉和,你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