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罗德塞塔西亚

1、第 1 章

　　陆知远第二次见徐熙宁，是在徐家前那片草坪的栅栏边上。草坪很大，西边竖着两个细高的木桩，木桩顶处横着一根粗壮的木头，被钉子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固定住了，木头两端各绑着绳结，绳从两端垂下来，正好回归于下面的那张染了白漆的木板上。
　　是个秋千。
　　秋千旁放着张圆形木桌，桌面上铺着带有蓝色花纹的桌纸。木桌旁搁着几把圆凳，有靠背和扶手。
　　陆知远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走过来，一抬眼，就看见了靠在栅栏上不知在想什么的徐熙宁。
　　徐熙宁穿着身蓝色连衣裙，披散着头发，她头发不长，刚刚及肩，有些自来卷，像海上翻起的极小的波浪。她头发带着些金黄色，日光一照，泛着粼粼的光。
　　陆知远第一次来徐家的时候就知道了徐熙宁这个人。但当时他并没有见到她本人，而是听徐家老爷子说的。徐家老爷子今年已经七十几岁了，老伴去世的早，有一儿一女、三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徐熙宁就是他那唯一的孙女，打小就被宠得不行。另外三个孙子十五岁的时候就被送回国内了，只有这个孙女现在已经十七岁了还在美国一家私立学校上学，据说是徐老爷子舍不得她。
　　徐家有钱，迄今为止已经有钱了几百年。人说“富不过三代”，这徐家却是个例外，想来大约是运气的缘故。不过陆知远对这些东西都不感兴趣，他只是个穷学生，二十四岁，没钱，没房，没车，有的只是学了十多年的知识和一条跛腿。
　　此时，他正拖着自己的跛腿，沿着石路缓缓地走。或许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他走路的动静总是轻极了，像是刻意不引人注意似的。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地顿住了，没犹豫太久，他便拐了个方向，朝栅栏旁的徐熙宁走过去。
　　他以前也当过家教，有钱人家见过不少，知道给有钱人家的小孩当家教最忌讳的就是多管闲事。好在他从小就知分寸，不需要自己说出口的话他从来不说，不需要自己插手的事他也从来不会管，因此口碑一直不错。个别热心的太太还会主动把他介绍给需要家教的人家，一来二去，他便渐渐有了些名声。
　　徐家就是奔着他这点名声把他请过来给家里的“公主”当家教的。
　　陆知远当然知道这个，所以他本来是想装作没看见徐熙宁，把“寻找”徐熙宁的任务交给徐家的保姆或是别的人的，然而不知怎的，他却忽然改了主意。
　　直到他走到离徐熙宁只有两米的距离之时，他才看清徐熙宁没穿鞋，是光脚站在草坪上的。她的脚很白，两脚脚踝上各绑着条水晶链子，衬得她脚踝很细很白。
　　这时候，徐熙宁忽然回头了。她长得很漂亮，不是那种凌厉的漂亮，而是那种小鹿一般纯良的漂亮。
　　她看着面前的陆知远，轻轻地叫了声：“老师。”
　　“怎么不进去？”
　　徐熙宁抿着下唇，皱着眉，金黄色的头发让陆知远想起小王子。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徐熙宁指着她自己的一缕头发，分外认真地说：“老师，我的头发不是黑色的，是金黄色的。你发现了吗？……但我没染过头发，它是自己长成这样的，我小时候头发还是黑色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金黄色的。好多同学都想把自己的黑头发染成金黄色的，我不愿意染发，所以上帝就给我了金黄色的头发。”
　　她说话时候的样子像是个刚学会写作文的小学生，语气仿佛上卷的漩涡微微扬着。
　　其实在陆知远看来，在某种意义上，十七岁的徐熙宁确实可以被看成个“小学生”。她从小在美国长大，父母都说的是英语，唯一说汉语的老爷子话音里总带了些南方口音，因此徐熙宁英语说得极熟练，汉语却极生疏。陆知远是大三那年来到美国当留学生的，之前他一直都待在国内，普通话说得极标准，字正腔圆，若他能自信一点，说不定还能当个播音主持。
　　但人总是不能太贪心。
　　分岔路口向来只能选一条路，他走上了这条，自然不能走那条。他很早就知道这点，故而很早就逃离了野心太大而带来的烦恼。
　　见惯世事浮沉的徐老爷子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夸他聪明，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像现在，陆知远一下子就看明白徐熙宁是犯了什么错。
　　果然，隔了几秒后，徐熙宁把背在身后的右手挪到了身前，然后向陆知远摊开手掌，一枚水晶碎片静静地躺在她掌心里。她垂下头，刘海落在额前，低声说：“我不小心把水晶球磕在了桌沿上。”
　　陆知远问：“什么水晶球？”
　　“我爸爸前几天花钱买来的，水晶球里有蓝色蝴蝶标本。我觉得好玩儿，就拿来研究了一下子，没想到……”徐熙宁顿了几秒，而后挑着细眉瞄了眼陆知远，“老师，我该怎么办？”
　　她这一问，反倒把陆知远问住了。他问：“你父亲知道了会打你？”
　　徐熙宁摇摇头：“大人打小孩犯法，我爸爸从不打我。”
　　“那他会责怪你？骂你？”
　　“我爸爸脾气很好，他不会骂人的。”
　　陆知远这下彻底不明白了，既然不会有人打她也不会有人骂她，甚至都不会有人责怪她，那她到底在害怕什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但他知道这话是不能问的，他方才问的那两个问题已经很越界了。一个好的家教，从来不会问学生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他已经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所以即使是疑问，他却没问出来。
　　然而徐熙宁却好像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欲言又止似的，她思忖了片刻，然后说：“我爸爸不会打我，也不会骂我。但他会……‘punish’。老师，你明白吗？他会‘punish’我。那样的话，我就不能随便出门了。”
　　她的中文还有些蹩脚，“惩罚”两个字不会说，只好用英文代替，听起来半文半洋，像兑了水又加了糖精的果汁儿，把陆知远给逗笑了。
　　“你很怕不能出门吗？”
　　徐熙宁啄米似的点头，她长了张鹅蛋脸，下巴很好看，有棱角，点头的时候像是在按按钮：“闷在屋里很无聊的。老师你不这样觉得吗？”
　　陆知远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我不觉得。”
　　他很少对人撒谎，只有在某些不得不撒谎的场合或是某些这辈子只可能见一面的人面前撒谎。他不对徐熙宁撒谎，一是觉得没必要，二是知道他不可能和徐熙宁只见一面。
　　徐熙宁听了陆知远的回答，瞬间瞪圆了眼睛，抬高了声音，好奇又不解地问：“你怎么会这么觉得？闷在屋里难道不无聊吗？难道不会觉得很不舒服吗？”
　　陆知远笑笑：“独处很有意思的，等你长大了可以自己试试。这个碎片你试过把它粘回去吗？”
　　“还没有，但应该粘不回去吧？”
　　“也不一定。”陆知远说，“中国有很多不出名但效果很好的强力胶，我下次可以带来试试。不过你还是得做好被你父亲发现的准备，知道了吗？”
　　徐熙宁莞尔一笑：“这个老师不用担心。我爸爸去出差了，还得好几天才能回来。”
　　“我是说，你得做好粘不回去而且被你父亲发现的准备。”
　　“这个啊……”徐熙宁歪着脑袋想了片刻，然后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爷爷说中国是个很好的地方，我相信中国。”